且试天下

　　起

　　陵越犹记得自己初拿剑时，师尊一句平凡无奇的问话。
　　——陵越，你可拿得动这把剑？
　　他那时只是疑惑，挥剑道：“师尊，这并非重剑。弟子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尚未待他说完，紫胤真人便摆手示意他停止，而后他看见师尊的目光流过天墉城莽莽草木，最后落到一处不知名的雪上，目光竟是极悠远飘渺。拜在师尊门下多年，他也早收敛了心性，亦不作声，只是垂手恭立一旁。过了半刻，他才听得师尊悠悠开口，“等你大些，你就会觉得……你手中的剑，重得你无法拿起。回去吧。”他一时惊惧，急道：“师尊，可是弟子做错什么？”紫胤真人一愣，继而颇有些好笑的说道：“我倒忘了。你这孩子，自小就如此。为师今日，就教你这个。自回去想想。”陵越只觉懊丧，从进天墉开始，便得众人对这执剑长老的赞叹。那日听闻自己被他收为弟子时，他竟一时忘了清规，一头撞上面前香案，惹得周围众人一片哄笑。而今，拜师也已三年，紫胤真人所授，每日不过三招两式，加之他生性好武，更是觉得不得满足。
　　本就是懊丧之时，前几日师尊新收的弟子好巧不巧的又出现眼前。陵越心里一时泛起醋意，渐渐算得眼睛都有些红热，他赶忙抬起袖子擦擦，再睁开眼时那小师弟静悄悄站在他面前，也不言语，只是用一双黑如点墨的眼望着他。陵越一时有些慌乱，又害怕被这小师弟瞧出自己窘样，只顾着把头侧向一边，什么待人接物需有礼谦恭全给丢在脑后，尴尬地咳了几声，“师弟、师弟可是迷路了？”
　　“不曾。”那小师弟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像是考虑什么一般，道：“师兄，你稍微弯些身子。”陵越心中大惑，但想着师弟年纪尚小，也只是依言躬身。只见那小师弟踮起脚，轻轻往陵越眼里吹起，然后像是完成一桩大事一般，认真说道：“今日风大，未曾想师兄也被迷了眼。那么，师兄，告辞。”
　　陵越一时间只是呆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恍过神来。可竟仍旧觉得，即使在昆仑清早朔风吹拂之下，眼中依稀尚暖。

　　承
　　等陵越察觉到灯花已快没过烛台时，夜早就铺天盖地将世间裹得干净，只余下几缕淡光。陵越望着面前仍堆叠如山一般的各类信件，低叹一声，便伸出手去轻挑灯花，却不意被滚烫的烛泪灼了手，一时间手背上便是一片红。陵越本仍想强自继续下去，手背上却灼烫得让他连曲手也难。
　　正是此时，门桕轻轻一响。陵越本以为是风，身上疲乏让他不愿起身，却听得紫胤真人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你真是大了不成，天墉城上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夜风伤人？还是你觉得自己身子骨底子好得很？”陵越猛地起身，眼前却一片漆黑，踉跄之时，无意间却扯住了紫胤真人的袖袍。
　　“你们两个，还真真不让我省心。”紫胤真人带着些叹息意味说道，这时候视野已渐渐清晰，他一时羞惭，急急松开紫胤真人袖袍。紫胤真人望向桌上信件，喟然道：“这些事也不急一时作完。你日日睡的都晚，早上又得带那些师弟师妹练习，何必？”
　　“并不碍事。况且，这也是弟子份内之事。扰了师尊休息，弟子惶恐。”陵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屋里静静响起，一时间他竟有了错觉，觉得每一声都敲在自己心口，疼痛难当。良久，紫胤真人才缓缓道：“陵越。你这孩子，眼是极冷。可你心却是极热。掌门说你性子像我，我却不觉。你这孩子，总喜欢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样，你就心满意足？”陵越只觉师尊口中每字都哽在喉中，竟让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他一向是被掌门和诸多长老夸赞“进退得仪，大家之风”的。
　　“为师知道你仍挂心屠苏。你也莫要太过焦急，陵端昨日传信回来，已找到屠苏行踪。明日为师——便去带他回来。”陵越下意识的倒吸口气，有些无措地说道：“弟子、弟子愿与师尊同去。”紫胤真人负手站起，道：“不可。你伤也未好，这几日才有些起色。再说，现时已是冬日。你身上旧伤，恐怕也不怎么容你奔波。”紫胤真人忽而转身过来，平时里素来冰冷目光，也带了些许暖意。陵越心中明白，便低声应道：“是弟子唐突。”
　　紫胤真人颔首，正欲出门去时，却回身对陵越说道：“忘记便好。”
　　陵越一怔，忘了行礼，只是呆呆看着紫胤真人带上门，消失在窗外雪幕之中。忽然，他竟觉得天墉城里有了歌声，像是幼时家中长姐教他所唱的那首——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转
　　陵越继任掌门，已近三年。芙蕖这几日总是跑来向他念叨着，屠苏师兄为何还不回来，明明约好了三年。陵越只是微笑劝慰，心中却萧索无比。就连他自己，亦是相信着这个必遭背弃的约定。陵越觉得自己便是那溺水将亡之人，只想抓住这系风捕影的希望。每日风霜敲窗，他总会疑心是否是师弟如幼时一般叫他。而每每开窗，也只是换来昆仑山上寒风生硬地撞入肺中，惹得他一阵阵咳嗽。
　　近来新入天墉的子弟，也一如以前陵字辈子弟一般，用崇敬的口气谈论着他这个掌门。夸他剑术无双，夸他素净清明。若是以前，陵越必会高兴一场，说不定甚至会即兴舞剑一场。而今，陵越也不过淡笑，便渐渐没了表情。芙蕖一日曾用训斥的口气对他说，掌门师兄你现在就像不在了一样。他笑道，那你面前是谁。芙蕖面色忽而认真起来，可以是一片雪，一阵风——可不是陵越师兄。现在大家都夸你好，可我觉得没有以前的师兄好。陵越想起师尊也曾用与芙蕖一般的认真神色说他，当真痴儿。他忍不住笑了一起，一时竟止不住笑，芙蕖被他的笑躁得脸红，便跺脚出了屋。陵越笑着笑着，却发现自己手心里滚烫的液体顺着掌纹正静静流淌。
　　天墉城上的时间总流逝得极快，不知觉间，陵越已是居门派之首数十年。这许多年间，他极少用剑，唯有指点徒儿时，才略用上些。一握上剑柄，他总不自觉的想起与屠苏间的那场比试。事后他即使昏迷间也能感觉身体内似有熊熊烈火燃烧一般，灼痛难当。或许是物极必反，他想，这些年，他只觉得从心口开始，整个身子像被冰结一般。
　　他终于开始对屠苏的死妥协。前几日，他甚至去了桃花谷。桃花谷果然不负其名，桃花开得一片热烈灿烂，绽放的全是生命的暖意。他甚至还遇见了风晴雪，印象中本是天真跳脱的女子，而今眼中风霜。那日风晴雪邀他饮酒，他竟鬼使神差的并未拒绝。他一杯一杯地饮下去，彻悟一般的明白那些酒鬼为何如此痴迷——从胃开始，温暖顺着血液慢慢蔓延，渐渐覆盖了整个经络——这种感觉，已是阔别多年了。他像是有些喝醉了，对着风晴雪，像话痨一般说了许多与屠苏之间的旧事。
　　比如，阿翔其实是他见屠苏平时太孤单，捉来偷偷放他后院。他捉阿翔的时候被那只海东青啄得满手青淤。
　　比如，屠苏小时候学会一个新招式，总会极兴奋地跑来敲他的窗。有一次竟然把糊窗的纸也弄破。
　　比如，某日屠苏被别的弟子欺负，他事后像泄愤一般罚哪些人练了四个时辰的剑。屠苏竟有些忿忿的说，他们比我还勤呐。
　　说到最后，风晴雪神色有些惘然，只是缓缓说道：“真好。你跟苏苏，一起过了那么久。”
　　醒来，风晴雪早已不知所踪。桌上留着那把屠苏不离身的焚寂，还有一张字条。
　　“我想这把剑应该留给你。苏苏一定会高兴的……”

　　合
　　陵越恍惚间从混沌中醒来。他此番高热已持续了几天，额头上沁出一层层薄汗。守护照看的弟子面色都是一脸疲惫，见他醒来，面色都是惊喜的。陵越正想开口，便觉得喉中干涩难忍，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到最后口中一片甜腥。正从门外端了汤药近来的芙蕖一见此状，惊叫一声便踉跄扑至床前。
　　陵越却不在意一般，淡淡笑了起来。“芙蕖。……若是…若是师尊回来…你便、便告诉他，弟子不孝…先行一步。还有……弟子…果真拿不起剑了……”芙蕖眼中泪光闪烁，哽咽说道：“师掌门师兄…你、你怎么可能拿不起剑。你前…前几日不是还，还用过剑…”陵越只觉说那寥寥数语就耗竭了力气，只是阖了眼，极轻的摇摇头。他一向对凶险之事都有极强的预感，一如屠苏死去之时心中猛然剧痛——而这一次，他的预感，便是他的死。
　　他又昏睡了过去。昏睡间他犹感觉到汤药在喉齿间流过，余下些细微而柔腻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流泪，眼泪落在他眼上，温暖一如昨昔。他一时觉得身上所有疼痛疲乏都全然远去，眼前霎时流动而过许多幻景，一切声音都在悄然消退——
　　天墉城极寥廓的天空下，已经老去的他，遇见了仍为少年的百里屠苏。而后，夜色仓皇而至，两人身形都渐渐模糊起来，融入楼阁之中，天地之间，只余下细碎的脚步声静静环绕耳间。

　　终

　　陵越下葬之时，天墉城众多弟子本想留下那把凶悍无匹的焚寂，置于天墉城中加以供奉。芙蕖却拒绝，她极冷然的说，那不是掌门师兄的剑。有弟子便提议那便把剑给了下一任掌门，芙蕖亦是拒绝，弟子不解，她答道，这把剑，就是掌门师兄的命啊。正跪着行礼的诸多后辈弟子抬头，却见这辈分极高，平日极端严的长老，正微笑着流下眼泪。

　　嗷嗷嗷其实这题目跟内容比较…没关系（死
　　师兄乃太萌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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