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金风逢玉露

作者:顾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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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斗杓初转势


      飞下小黄莺,梅花枝上鸣。迎春虽有意,飘雪尚纵横。

      门外远远传来一串鞭炮响。小贩在喊:“弹弓——毽子——勃鸽铃——美人儿风筝——象棋傀儡斗叶啰——”孩儿们一拥而上:“娘,给我买这个!”“我要这把小刀子!”“给我扯铃儿!”“哥,那个不好,要那个牵丝偶人儿罢。”
      刚过完年,那个热闹劲哟。街边阁楼上坐了个八九岁光景的小姑娘,听在耳中,暗地里直叹气。
      “枫儿,你有在听我说话么?”男子温和地问。他全身都裹在紫貂裘里,露出一张如玉容颜,不显阴柔,只觉秀雅。
      慕容枫这回真真地叹了口气。好想出去玩啊。“爹爹,孩儿听着。”
      “背会了这个再出去吧。”楚云端微笑,眉目清和。
      不得已,她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嗯……唔……”眉毛皱成小疙瘩,想不起来了。
      “晨起预定的《诗经》篇目没记住吧。”父亲犹是云淡风轻地笑,枫儿都快被这种笑容气死了。
      “你从小到大,日日看我做胭脂,总该了然于胸吧。”他低下头,一下一下地在玉舂里捣炼花汁,“你也大了,该正经学学我的手艺。”他忽抬眼睨她一笑:“我箱底那本小册子,是不是你拿了?”
      她吓了一跳,忙道:“什么小册子?”
      楚云端比划着:“黄皮的,题着《惑颜录》,大概百余张纸。你若见了,快些给我。”他凑近了女儿耳边,阴森森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去做什么了。”
      枫儿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没有的事。”
      楚云端瞬间恢复了平静的模样。
      “《妆台论》有‘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枫儿一脸茫然。
      他接着道:“做买卖,须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咱家卖的是胭脂,就得知道顾客喜欢什么样的,怎样用。明儿你也随母亲学些梳妆打扮,别镇日家男孩子一样。”
      枫儿唯唯。天啊,读书还不算,明儿起连涂脂抹粉也要当正经事学了。
      爹爹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挥手,她轻轻欢呼一声,连蹦带跳下了楼。

      流苏帐幔被一只柔荑拨开。
      绯袍玉带,香风流过身畔,与他并肩而立。
      美人巧笑嫣然:“你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笑笑,捏捏她的手。夫妻俩望着枫儿一径冲向门外,嚷嚷:“等等我!把那个小银刀给我留下!哎——狮仙糖!”
      慕容瑶歌抚着他肩道:“我们是不是把她管束太紧了?看她那样儿,倒像是放鸟出笼。”
      云端应道:“枫儿是个好孩子,心里晓得我们是为她好,不耐烦些也会督促自己学些东西,我们不必担心。”

      枫儿一出了门,小荷花就拍手道:“小姐出来了!”吴虎子、柳一、豆角儿一齐起哄:“小姑奶奶出来了!”枫儿啐一口,哼道:“去你的姑奶奶!我来收拾你们这些皮猴子!”说着冲上去揪住柳一,不痛不痒给了他几下。柳一笑着挡道:“饶命,饶命!”虎子递一把小鞭炮到她面前晃晃:“别恼了,哥哥们给你留着呢!”枫儿哈哈大笑:“虎子好哥哥,我喜欢你!”她一把把鞭炮抢过去,夺了小荷花儿手里的香头,点了一个丢过去,正炸着无赖刘麻子的脚。
      没等刘麻子的麻子由白转青,由青变紫,虎子大叫:“快跑——”刘麻子“蹭”地一跳三尺:“等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虎子、豆角他们往南边巷子里跑了,小荷花一时呆了,没动。枫儿一把拽过她,往杨柳巷里去。刘麻子见着这脚程慢的,猛扑过去。枫儿拉着小荷花急忙溜过了墙角,闪进农人瓜篱下。
      刘麻子奔过来,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正懊恼,忽瞥见草叶下一只小鞋,怒气冲冲一把撩了架子,大喝:“小贼!”再一看,傻了眼,脸上“啪啪”挨了两掌。眼前分明千娇百媚一个大姑娘,提着裙子大骂:“色鬼!敢偷看我方便?”
      刘麻子吓了一跳:“不,别——我哪敢哪,不是我,我,我——”
      大姑娘悲愤地喊起来:“来人啊,来人——”
      他大急:“别,别喊!”
      姑娘收声,恶狠狠地瞪着他。
      刘麻子哀叹一声,“扑通”跪下:“我给您跪下啦。您行行好,饶了小人这一次。小人蹭吃骗喝出千都认,就是没胆子打女人主意。您这一嚷,我以后怎么在场面上混哪。”
      姑娘突然大骂道:“滚!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刘麻子连滚带爬起了身,夺路而逃。
      大姑娘捂着嘴笑。
      裙子里忽冒出一个小小声音:“走了吗?”
      “走了。”
      “哎哟!”
      大姑娘“腰”一软断成两截。小荷花从临时装成裙子的枫儿的斗篷里爬出来,大叫:“累死我啦!”忽一眼看见枫儿,吓了一大跳:“你……”
      她笑得在草地上打滚捂肚子,紫丝带拢了垂髫发,面颊丰润,黛眉红唇,哪里是个九岁孩子模样。
      小荷花愣愣地看着她:“你……”
      那张诡异的美女面孔癫狂大笑。枫儿把手移到耳后,摸索到边际,用力一扯。美女脸剥下一半,半边现出稚嫩的孩儿相,对她露出没有门牙的笑容。
      小荷花懵了,旋即明白过来,快笑死了,捶她:“哈哈,慕容枫,慕容枫!”她扑过去抢:“面具借我玩!”
      枫儿一闪躲过,怪模怪样地飞个眼风,掐个兰花指,矫揉造作地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哈哈!”小荷花再度笑翻,“真好玩儿。就借我玩会嘛。”
      枫儿做了个“嘘”的动作:“这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就借你戴一会,可不许给虎子他们看见。”
      小荷花用崇拜的眼神盯着那个面具:“跟活的一样,做得真神!”
      枫儿得意地笑:“你晓得这门江湖绝技吗?”在小荷花越睁越大的眼睛注视下,她一字一句地说:“易——容——术——”

      “夷山,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吗?”帘内,裹着紫貂裘的男子安坐在玫瑰椅上,淡然问道。
      冷掌柜俯首:“小姐最近似乎在偷学易容术。”
      云端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冷掌柜看了看少爷,并无异样神情,忍不住又道:“只是……小姐玩得似乎……好像有点过火。”
      “哦?”
      冷掌柜呈上一张单子。云端皱眉接过。上面写道:
      “正月初七,未时正,与赵家三女小荷一同扮作青年女子,打了刘麻子两耳刮子。
      正月初九,寅时二刻,扮作奶妈二子冬儿,出门经杨柳巷、清泉巷,在钱家当铺徘徊之后,往打谷场看戏,失其所在。后于辰时正归。
      正月十日,自午至申,足踏高跷扮成年老瘸腿乞丐,于城门附近尾随二卖糖葫芦者。
      正月十一,酉时出门,扮成短小老太,先往钱家当铺门外窥视,后在南大街与买小儿玩意的货郎搭讪,买竹蜻蜓三枚,叫子一个。
      ……”
      云端默默地把纸放下,半晌道:“还真能折腾。”抬头问奶妈:“王妈妈,小姐每日辰时往母亲房中请安罢?”
      奶妈答道:“小姐乖觉得很,这些日子都早起读《诗经》、《论语》,辰时起跟夫人学上妆傅粉,巳时二刻去楼上听少爷授课,午睡后听李夫子讲《史记》、《汉书》,其他的时间奴婢依少爷吩咐,不加过问。”
      云端点头。奶妈退下。
      冷掌柜搓着手:“少爷,当真作不知道好么?”
      云端一笑,摊开手:“我的《惑颜录》都破壁飞去了,如今不教她也不成了。枫儿一连几日在外转悠,不定是发现了什么。”
      “少爷,这万一捅了篓子出来……”
      他万分尊崇的少爷安坐椅上,气度雍容。“天塌下来,我给顶着。”
      冷掌柜住了嘴。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意味着,小姐慕容枫将会成为倚云轩的主人。

      “小姐,出门小心。”奶妈赶上去,“最近听说一伙拍花子的来了这里,好几家都丢了孩子。小姐可千万留神,别给他们捉了去。”
      枫儿得意地从腰上解下一个紫丝盛露囊。奶妈忙掩鼻闪开。她可不止一次见过,小姐把这东西往人前一递,吸进一口就晕了。
      “放心,我不撕破棉花,香气就不会浓到把人弄晕。”枫儿笑嘻嘻闻闻:“爹爹的‘醉桃红’,好香。”
      奶妈摸摸她的头,枫儿一扭跑远了。
      到了一座破庙里,她看看台上扯着根红线的白胡子老爷爷,合掌拜了拜:“神仙爷爷,保佑我此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毕解开鼓鼓囊囊的新棉袄,抽出一件男孩穿的藕荷色春衫套上,取出菱花小镜,上粉,抹胶,将一张清秀的男孩面具严丝合缝罩在面上,将头发梳到顶心用一条白绸带缚起。对镜照照,好一个粉团团的童儿,比虎子豆角可俊多了,心下得意,哈哈大笑三声:爹爹,妈妈,今儿我可要做件大事啦!

      是这人吗?枫儿隐在墙角,问自己。
      青衣货郎挑着担儿叫卖:“干戈、俎豆、山亭儿、小银枪刀、打马象棋、杖头傀儡、棋子棋盘、选官图、蒱牌骰子、扇牌儿、钓竿、绢孩儿、壶筹、象棋、促织盆、镟影戏,什么都有啦——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啰——”一闪,转过脸来,对街尾那卖糖葫芦的使个眼色。
      没错,就是他们!
      枫儿有点紧张,掌心里出了汗。她舔舔刚长出尖尖来的门牙,横向拉出一个扁扁的笑,昂首阔步走出去。卖糖葫芦的笑眯眯上来问:“哟,小公子,尝尝我们郑记糖葫芦吧,又甜又酸,又酸又甜!”
      枫儿清清嗓子。卡着叫子的喉咙发出一种略粗些的男童声音:“是山楂的还是红果的?”
      “山楂的,咬起来嘎崩脆!”那人长得一脸猥琐,笑起来更难看。
      枫儿皱皱鼻子:“给我两串。”她递过四枚铜板,边留意这二人动静,边舔起糖壳来。
      不多时到了钱家当铺门口,货郎被迎面而来一群孩儿围住,放下担子做生意。卖糖葫芦的也停在路口。前日看见过的另一个卖红果糖葫芦和糖人的,这会背个包袱进了当铺。枫儿佯作走累,倚在当铺门扇上舔糖葫芦,隐约听得:“……嗯,这些都要死当……要现银……不,那个起码值二十两……好。”
      交易结束,她装作不经心,伸个懒腰依旧晃荡到街心,忽然眼前一晃,有熟悉的身影闪过。柳一牵着小荷花,也在货郎担子上挑东西。柳一看中了一个悬丝骷髅,拿起来吓小荷花。小荷花掩着眼睛直叫。
      枫儿的心不由悬了起来。他们突然把孩童戴的金银饰物之类全部当死,摆明是要走了,弄不好临行还想做一笔。这之前,来得及抓住把柄报官吗?起码,得先查出被抓走的孩童关在哪儿吧?
      货郎收拾担子直起身,孩子们意犹未尽。货郎笑道:“孩儿们跟我来,我给你们芝麻糖。”几个大孩子无聊离开了,柳一、荷花儿,还有东街寡妇家的小七子、南大街的大宝还恋恋不肯去。货郎给每人一块芝麻贻糖,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货郎笑引小七子:“来来,我教你们玩那个双头扯铃。”他拿出扯铃来,一条绳索牵着两截小棒,一拉就响。他们看得有趣,直追着货郎跑。
      枫儿一口把最后一个山楂吞落肚,拔腿追上去。

      一忽儿他们出了城门来到郊外。货郎行到一处僻静地,看看左右无人,拿出一枚玉哨来。这玉哨雕镂成一个小人模样,对着头吹,声音从肚脐眼出来,尖细一线,高刺入云。四野悉悉索索响。枫儿定睛一看:蛇!
      数不清的蛇从草丛中向这边慢慢爬过来。现在她明白,为什么连天天上武馆练功的陈景哥哥也丢了。这阵势,根本不是小孩子能应付得了的!
      荷花儿大叫起来:“蛇——”孩子们慌了,一齐向南边荒地跑,刚跑了几步就退回来:“有蛇!”
      柳一脸色煞白,看向这里唯一一个大人:“大哥哥,救救我们!”
      货郎的哨声单调地重复着。他含着孩儿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柳一发起抖来。
      枫儿大叫:“是他的哨子把蛇引来的!”
      大宝个头最大,惊怒之下扑上去夺哨子。货郎脚下将他轻轻一绊,拦在怀里点了一下,大宝不动了。孩子们见这情景都吓呆了。枫儿害怕得想哭。没成想这下三滥的拍花子的是练家子呀!
      遥遥两三个人影,他的同伙来了。
      荷花儿一直哭:“妈妈,妈妈——”柳一攥紧了拳,脸上都是汗,眼角闪着泪花。
      枫儿狠狠地跺脚,两滴泪掉进尘土。她咋就把自个给绕进来了呢?眼看情形不对,她走到柳一边上,拉拉他的袖子。现在也就这个男孩子还有点指望了。
      柳一见是个不相识的小公子,眨眨眼,意思是: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枫儿轻道:“别出声,我是慕容。”
      柳一大吃一惊,上下打量他,摇头表示不信。枫儿急得狠掐他一下,柳一“呜”地一声忍了,点头:我信。
      枫儿道:“看见那边树丛几点影子了吗?那也是坏人,只怕除了蛇还有什么名堂,等围上来就麻烦了。我手里有点迷药和硫磺,不知管不管用。一会他一中招,我们一起往东跑。”
      柳一胸口起伏,含泪点头。
      “能跑几个是几个,马上报官!”
      柳一重重点头。
      枫儿望望冷笑吹哨的货郎和哭成一团的孩子们,从袖子里倒出两支没点完的鞭炮,剥开纸把粉末倒在手上,匀了一半给柳一,两人擦了一些在手脸衣物上。
      枫儿道:“把鼻子捂上,快传!”柳一一愣,旋即附在荷花、小七耳边说了。他们不知所以,哭哭啼啼捂上了鼻子。她把紫丝盛露囊里的红色香团取出来,从腰上的鱼袋里摸出火折子,一下点着了。桃花色的烟雾腾飞起来,浓烈脂香四溢,见着血肉之躯便钻,如摄魂夺魄的灵蛇。
      货郎本不留意几个小娃娃,专心吹哨,忽一口甜香透脑,晕眩逼人。他本是老江湖,登时心下了然,知道遇上了“刺儿头”,一把从靴里掣出防身匕首,对准左臂无伤经脉处刺下,痛得一抽冷气,晕劲儿过去了。他撮唇厉声吹奏,同伙们闻声,立刻向坡上包抄。
      “快,快!”枫儿忙中在货摊上抽了一柄西夏短刀,推柳一一把。孩子们嚷嚷着,往东面跑。枫儿和柳一冲在前面,撒硫磺粉开路。眼下生死攸关,逃命时连害怕都忘了。枫儿平日连老鼠都怕,此时却激出血勇,掣出刀来挥砍那些不知退避的蛇。好在幼年爹爹曾带她游历名山大川,认得好些花蛇没有毒性,畏惧之心更抛诸脑后。
      “哪里去!”前面正是那面目委琐的糖葫芦贩子,不对,是人贩子。柳一张开双手把众人一拦,瞪着那人。身后货郎也追近了。
      柳一此时想起害怕来,脸上流汗,腿儿直发虚,不料枫儿一把拍在他肩上:“好样的。”登时心里又腾起一点小小男子汉的自豪感,念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不了豁出去:“哼,你们这些恶人有什么了不起?堂堂七尺,做这些下三滥勾当,学的好手艺!好本事!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小孩子!”
      货郎俊美的脸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阴沉难测。又两人悠然走上坡来,将孩儿们拦在中央,当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枫儿情知不妙,大大的不妙,却只能干着急。本想设个铁壁合围之局,请君入瓮,不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军师临时掣肘,成了白白送命的马前卒。呜,望天。红颜薄命、造化弄人呀。
      荷花儿和小七子停止了努力和挣扎,放声大哭。柳一嘴角抽动,终于也哭了:“妈妈救我,呜,呜,呜……”枫儿想,你们哭什么呀,我才是最惨的一个,明明知道他们是人葫芦贩子,还跟着上这个傻瓜当。一个郁闷不平,当下坐倒,哭得比谁都响:“爹爹——妈妈——冷大伯——快来救我呀——呀——呀——呀——”哭声山回谷应。
      人葫芦贩子们慢条斯理地把到手的羊羔给捆成葫芦,没收了短刀、迷药、硫磺,兼荷花儿的银镯子、柳一的金锁片和小七子的金银镙子、玉坠子。搜到枫儿,妈的,没有?他们面面相觑。居然没有?穿这么好衣裳,一看就是肥羊,身上居然只有五个大钱。货郎一脸不信亲自来搜,撕开她穿的棉袄,棉絮里一堆千奇百怪的杂碎:狗牙齿、错误百出的寻宝图、红纸剪的双喜字、摇不响的指铃儿(铜的)、宝蓝色的死蝴蝶、竹叫子、一盒胭脂,还有五个油纸裹的小纸包。
      货郎谨慎地打开纸包闻闻,发现不过是些蔷薇硝、茉莉粉、醒头香之类,嗅到最后一个纸包,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空中腾起酸雾。他一把揪住枫儿狠命摇晃:“说!什么东西?!”枫儿吓得口齿不清:“蚂蚂……蚁粉……”
      货郎瞪着她:“蚂蚁粉干什么用的?”
      枫儿被他弄痛了,眼泪汪汪地说:“换掉妈妈的紫茉莉粉,吓她一大跳。”呜呼,其心可诛。老天爷,我还没付诸实施啊,不用这样罚我吧?
      货郎释然一笑:“真是小孩子。”不过他的温情没维持太久,一巴掌拍过去。小姑娘脸上登时肿起指印来,捂着脸眼泪汪汪瞪着他。
      货郎霍然站起,口吻转厉:“你们都听好了!按计划行事,赵拐子即刻出发带人接应!”
      那面目委琐的应道:“表哥,兄弟都安排好了,就在城西五里等着呢。”
      那卖红果糖葫芦的“嚯——”地吹了声哨,潜在草里一个婆子起身迎出来,后面跟着五匹马,四个女娘。
      卖红果的道:“秋婆,老规矩。小心总毋错,莫坏了表哥的事。”
      婆子一笑,立刻把枫儿揽到怀里:“哟,好俊的盘儿。乖乖跟着妈,妈给你糖吃。”
      枫儿奋力推开她:“走开!别动我!”
      婆子咯咯娇笑,掩口招手道:“细娘,我儿子不乖,你给管教。”
      细娘手一顺给按到怀里,笑眯眯给她小胳膊上悄没声儿地狠狠来了一下,一把堵上嘴。枫儿痛得脸都白了,“唔唔”地只不能出声。细娘摸摸她的脑瓜子,柔声道:“儿小子,给妈安安静静的,不然死在了外面,只能怪你命不好。”
      枫儿打小就学诗赋,举目侪辈无及她者,稚子无知,自负才华惊世,哪里见过这样震撼的□□场景,只得满眼泪花花地看向余人。那大的小的早一个个被“妈”捉住,只瞪大眼,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匹嘶鸣数声,表哥飘然翻身上马,一挥手带上三人骑马绝尘而去。这些婆子女娘制着孩儿们陆续前行。只有一个穿黑衣的瘦子游魂一样牵马跟在后头。
      细娘满脸笑眯眯,当真好个慈母,一会给她整整衣裳,一会给她理理头发。枫儿苦笑着思量,这些老渣可不是寻常拍花子的,看来人手够多,组织严密,还专门有女人拿着肥羊,自己脱身看顾一下,出了事马上散人,又不招眼,又不怕官府查,这“表哥”若是整帮人的头儿,本事可大了去了。
      一步一晃跟着细娘走呀,她回头望望西沉的红日。什么叫“人言日落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本来还庆幸爹爹终于撤了跟踪她的人,现在却巴不得有个“尾巴”能看见她。她这回可把祸闯大了,可没那么潇洒,“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等等,马?她伸长了脖子看看前面的一路飞尘。表哥他们总要和秋婆交接吧?那个时候,能不能有狗屎运夺马而逃?可惜呀,怀里那一大堆好东西都被搜走了,易容工具都藏在了月老祠。空空一双白手,还剩下几成捣蛋时的功力?
      存了这个馊主意,她倒学了乖,一路上没叫苦叫累,倒是小七子老哭老哭,屁股被翠娥往狠里掐得一道一道的。大宝倒豁出去趁打尖时逃了一次,刚跑就被瘦子提回来,皮笑肉不笑地对姨妈说:“我把您家淘小子逮了。”姨妈认扣了工钱,狠狠揍了大宝一顿,第二天大宝就没了踪影。这一下再没人敢逃,一行人平平稳稳西行又复北。开始枫儿还勉力记着路线,可表哥他们常赶夜路,还在山上绕来绕去的,时而回头做笔“小生意”,她越记越混乱,最后只得投降。
      渐渐出了山地,下到平原。江浙方言极多,原本数里一变,一路嘁嘁喳喳听不大懂,但这一带口音渐似官话,枫儿倒约略能辨。这日行到城门前,抬头一看,哇,杭州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西湖是仰着脖儿念了许久,只是爹爹没腾出工夫陪她去,没想到这一趟竟被拍花子的押来了。
      进到城里,正月里虽春景未舒,但杭州街道屋宇那一番清致也足以爽目。女娘们携着孩儿徐徐漫步,倒真像游山玩水似的。忽一骑飞来,那王文舟挥鞭指秋婆道:“前边已下了帖子,玉壶春有人看货。”
      秋婆得令,慢慢把众人带拢,引到了那家叫“玉壶春”的小酒楼。
      孩子们惊疑地互相顾盼:这次有人会被卖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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