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波

　　“要去找安乐王？”

　　裘苒讶异挑眉。一边忙着收拾东西的铙覆舟，正努力地从一堆又一堆的杂物中找出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当然！他还欠我一条命呐。”
　　“……你不是都已经不在意了嘛……”
　　“谁说的！我和他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覆舟的神色刹时沉了下来：“……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当年让哥哥死于非命的，还是唐璜本人！”
　　“这话怎么说？”裘苒吃了一惊：“那……不是瑞王做的吗？”
　　“你当唐璜什么人？”覆舟还是放弃了继续在那杂乱到近乎无法收拾的东西中翻找。狠狠坐下，双臂抱紧了双腿：“他根本就是最阴险狡猾的家伙！当年他明明知道瑞王布下埋伏，却还是怂恿哥哥亲自去押解军需！他就是要找一个可以替死的，好做些什么别的‘重要’事！——难道哥哥在他心里就这么不堪，死不足惜的是？！”
　　“……也许安乐王只是为那个‘重要’而考虑的。”裘苒略略皱了眉。覆舟和唐璜的恩怨他并不怎么了解，可就他从唐璜在关于自己的一系列行事看来，唐璜其实是不怎么心慈手软的。表面上再如何恭敬随意，骨子里还是为本身计较的吧！
　　也许，身为皇家……本来就是最不在意他人生死的吧……
　　在解救裘苒出来的三月之前，唐璜虽然是巧妙得胜，但其间如何危险，惟独他自己明白。而在那时，连本来站在唐璜那边的弄帝本人，都是一度想对他的冒险予以放弃支持。皇家……皇家在关乎到本身的利益上，或多或少，都是种坚决的冷血态度。在这种你争我斗、欲望丰沛的地方，也许本来就没有过什么亲情父子，友爱兄弟的吧……

　　裘苒经历这些，虽是明白，但心下还是会觉得戚戚。坐上这裘王位子越久，他也越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爷”，连只有臣籍的安乐王唐璜都必须对自己行礼……但除了这身份外，恐怕在这朝堂里还是什么都不算吧！没权，没钱，没势……虽然大臣们见他都毕恭毕敬，可背地里又是怎么想，裘苒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心烦意乱。
　　——他可以不在乎身份地位，可以不在乎没权没势……可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尴尬的存在感。
　　也许，这样突然冒出的“皇子”，本身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吧。
　　事实上，裘苒只是成为包括弄帝在内，所有先皇皇子美名为“赎罪”的对象。
　　皇家，欠了他身份。但即使还予了地位，也要架空权力。
　　尴尬，就这么尴尴尬尬地存在着。
　　没有威胁没有感觉……裘苒在这皇家里时间越多，心里也就越明白。

　　“……那你还是决定要去找安乐王了？”

　　甩甩头，裘苒硬是将心里的不安赶走。转身又对了覆舟问话，他的脸上稍稍带了些忐忑：“安乐王……我并不希望你杀他。”
　　“你是想说他予你有恩吗？”覆舟的眼亮闪闪地看着他：“可是，他有罪。他直接间接害死了我哥哥，又在救你的时候弃我这个存在不顾。我们铙家没有欠他什么吧？为什么他却一再地利用我们呢？！”
　　“这……”裘苒心底一痛，又是想到那时唐璜独独带自己离开的事。虽然自己是受伤严重，精神混浊，但该有的记忆还是一点不差。若不是实在无法说话，他也很想请求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王爷将自己最心爱的人还给自己啊！
　　也许……还是因为自己太无力。明白道理的结果只能害自己更痛楚。被救回的裘苒虽然没有再陷入到消极里去，毕竟还是要为能够活着等到覆舟的归来呀……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他知道自己的枕边一定是冰冷潮湿，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终是缱绻难说。
　　若没有陷入情爱，若没有在最消沉的时候知道还有人关心……那，是不是于今日就少些思念？裘苒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那么那么想念一个人。他的生命，本来是可悲可鄙，在很长的时间里只有自我的厌倦相伴。但，没有想到的是，竟有如此神奇的女子，会对这样的自己青睐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问个明白。”覆舟缓步上前，伸手拂了拂裘苒的额。眼底的心疼毫不掩饰：“……你就也别胡思乱想了，若你真的不愿，我也可以不取他性命的是。”
　　裘苒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覆舟那认死理的性子，他是知了一些就明白，那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就改变……张开手臂，裘苒缓缓将眼前的女子抱紧。
　　……还是，对着她，觉得很感激吧……
　　…………

　　安乐王唐璜早在裘苒被救回之时就递交了挂印的奏折。尔后，当弄帝宣告天下，正式封裘苒为裘王之时，唐璜当众执了臣子礼后，立即是离开了朝堂。从此，安乐王不再是安乐王，仅仅只是个闲散的闲人罢了。虽说他以后行踪都是不定，但裘苒知道，覆舟既然是声称要找到他问明白，那自然是知道他人会到哪去的。
　　——所以，当他和覆舟站在唐璜面前时，唐璜本人也是毫不惊讶的。
　　他们正在的这个地方，之于覆舟，是那么哀伤的记忆。

　　“……我还以为你会忘记。”

　　覆舟说着，手情不自禁握紧了剑柄。
　　“我当然不会忘……这里是覆死去的地方。”唐璜一手支了额，一手紧紧按住了支持长亭的木柱。裘苒突然注意到，一直陪伴他身边的海栾，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靠近了自己。
　　——那孩子随了唐璜的话，微微颤栗。
　　唐璜的眼神很飘渺，仿佛是陷入了什么情绪里去：“当年，他率一千人马，带了军需在这里休整。而没想到，前方是有人阻止。他试图去说服放行，可没想到自己会丧命。”
　　“你明明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覆舟语气平静。但只有她身边的裘苒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摇摇欲坠：“——可你还是让他去了，让他替代别人去死。”
　　“是。”唐璜静静答道：“覆说过，我是个虚假的人。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做出平易近人，再怎么微笑不羁，都还是个皇子。一个没什么志向，但偏偏脑子好使的皇子。
　　“所以，我可以很狠心，可以很有力。我其实应该很明白覆是怎么看我的，可我还是要装作不明白；我让覆替我做更多的事，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利用，我收服，我看见，我习惯。时间长了我禁不住对他的清醒觉得害怕，所以我让他去做一个很难活着回来的事……然后……他就这么死了。”
　　“……”

　　沉默。

　　所有的人，都是沉默。

　　没有谁会想到，唐璜这么冷漠的声音，这么轻巧诉说。

　　“……我要杀了你……”

　　覆舟惨白了脸，声音却很轻。

　　足尖点地，身轻若燕。

　　刺。

　　剑光如织。
　　…………

　　其实，所有人都该明白。
　　在这场故事里，没有人是错的。
　　即使被利用被争夺，即使执着即使放弃，即使明白即使糊涂，即使被爱被恨。
　　那，不过是命运安排。谁是谁，谁做了谁，只有无情，才能在这场故事里得到苟活。
　　但，不甘。
　　谁愿意，就这么轻易说原谅？
　　……没有人知道，相关人心的苦楚。
　　所以……
　　挣扎吧。
　　…………

　　血……一滴一滴，从修长的剑身，至剑尖，缓缓淌下。
　　渐渐，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池。
　　四周还散着斑斑血迹……渗入脚下的黄土，终是不见。

　　风乍起。突然间才知道如今的季节，是秋了……

　　血色飞扬着……被刺白衣的男子，却未动。
　　那握剑的女子贯穿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她自己在颤抖……手腕，身体，颤抖。
　　两人，默默对峙。

　　——“为什么……不躲开！！”
　　突然间，女子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泪水，渐渐是模糊了视线：“不管我刺你多少剑！……你，就是不避不闪么……！为什么！！”
　　白衣……不，是早已被血迹渍透的白衣……男子只是微笑，一如初见时的优雅，轻缓：
　　“……总要教你甘心的好……”忽地伸手，探向插在胸前的那柄剑。眨眼间，反手，拔出——
　　顷刻，充斥在空气间的血腥气味，带出了更多新鲜生命的气息。
　　他半仰了头，仿佛，是在半空中看见了什么，让他怀念的东西……“我……负了他，自然，就得由你讨回……”
　　说着，身体竟是直直地，向后倒下……

　　远处，只剩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当白衣倒地的那一刹，矮小的身影不顾高的那人阻止，立即就飞奔了上前。再近时，却依旧没能赶上接住唐璜的身体。飞奔上去的海栾只能发出近乎受伤小兽般的凄凉吼声……碰地一声，跪下，抱紧了那血迹斑斑的白衣……
　　——“不要！不要！不要死——不要吓我——！！……唐璜！唐璜！！”
　　他渐渐，哭喊到歇斯底里。

　　其实海栾一直没有注意，怀里的人身体一直都是温热。
　　…………

　　后，那高个的人影，亦是缓缓走近……沉默不语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那呆立一旁的女子，她迷惘的眼神，恢复焦点时，瞥向了他——

　　“舟儿……

　　“这样的结局，你满意了么？”
　　裘苒说着，自顾自地捡起先前唐璜拔出的剑。
　　微微探身，伸展执剑的手，苍白到几乎透明……苦笑，裘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我，是不是也该，刺他一下……？抑或……”

　　惨笑声，一点一点，从女子的喉间挤了出来……渐渐，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利刺骨——
　　“……不！不……裘苒，裘苒你应该刺我——刺我——！！”
　　女子的眼中，逐渐是涣散的色彩……
　　最后，只剩一息，从嗓子最深处里压出的，低啸——
　　…………

　　我们都是太可怜。

　　不过，当这一切都能够被结束的话，会不会还有个机会，证明出幸福的色彩？
　　刺杀……对啊，我们能刺杀去的，正是那灰色的记忆。

　　《玉叶波》全文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