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花

　　太湖藏花阁的后花园里，一对四五岁的孪生子正坐在树下玩泥巴，雪白粉嫩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浆。小白和小黄在旁边摇着尾巴好奇地观看，小白是只全身雪白光亮的纯毛小狗，小黄则是只黄毛稀疏的癞子皮小狗。

　　星沉用泥巴捏了一个东西给月落看，又得意洋洋地问：“象罢？”

　　月落伸头一看，是个四条腿的东西。他认认真真琢磨了好一阵子，终于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真象！星沉你真了不起！”

　　星沉得意地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站起身边擦脸边道：“那我拿去送给舅舅。”

　　月落好奇地问：“舅舅会喜欢青蛙么？”

　　星沉一怔：青蛙？他用力一拍月落的头，生气地嚷道：“这不是青蛙！这是舅舅！你看两只手臂，两条腿，和舅舅长得一模一样！”

　　月落摸着头“哦”了一声，可是他还是觉得奇怪：青蛙也是两只手臂（？）两条腿啊！还有自己也是，星沉也是——所有的人都是。不过既然星沉说是舅舅就是舅舅罢，他不再有异议了。

　　正这时看见一个道士神思恍惚地走了过去，月落忍不住问星沉：“这个道士叔叔怎么在舅舅家住了两个月还没走？”

　　想了想，星沉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道：“这都是因为舅舅人比较老实，不好意思向他要饭钱……唉！这样下去我们要坐吃三空了。”

　　月落不解地看着他问：“什么叫‘坐吃三空’？”

　　星沉一愣，过了一会他撇了撇嘴道：“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坐着吃三天桌上还能不空？——大家都坐着不动，谁去烧饭啦？”

　　月落觉得有理，一抬头看见秋达心又走了回来。看见两人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笑眯眯地问星沉：“你觉得叔叔长得怎么样？说完了叔叔给你买糖人。”

　　星沉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叔叔你长得真好看！我从来没有看见比叔叔更好看更和蔼的。叔叔是天上没有，地上一个！”

　　秋达心连忙笑弯了眼，摸了摸星沉的头道：“真是诚实的好孩子。”心中暗忖道：“果然是我多虑了——连四岁的小孩和六十岁的老人都能看出我长相俊美，谈怀虚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之前才去问了六十多岁的老园丁同样的问题。

　　之后他站起了身正要走，星沉连忙喊住了他道：“叔叔，糖人儿。”

　　“哦……”秋达心这才回想起自己的许诺，他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子给星沉，道：“自己去门外买。”想了想又叮嘱道：“叔叔问你的问题不可以告诉别人哦！”见星沉盯着碎银子拼命点头，他放下心来，喜滋滋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月落有些迷惑不解地问：“星沉你好象昨天和卖糖人儿的麻子姐姐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哦！什么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更和蔼，还有天上没有，地上一个的。还有上上次买冰糖葫芦时你对小三子哥哥也这么说了……还有……”

　　“哎呀……”星沉不耐烦地制止了他，“那我问你：昨天我的糖人是你的两倍大是不是？”

　　月落点点头，他一直想不清这个问题，明明两人付的钱一样多啊。星沉又问：“那上上次小三子多给了我一个串冰糖葫芦是罢？”

　　月落回想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虽然多给的那一串上少了一颗山楂。星沉得意洋洋地道：“那不就对了——这叫做‘千穿万穿，马皮不穿’。”

　　月落还是觉得迷惑，星沉只得不耐烦地解释道：“就是什么都可以做成衣衫穿，只有马皮不行。你见过狐皮大衣罢，可是你见过马皮的么？”

　　月落连忙点了点头，可是不穿马皮与星沉对每个人都说那句话有什么联系呢？他委实想不明白。这时星沉扬了扬手中的碎银子，“这个可以买很多糖人哦！我们赶快去买。”月落顿时将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秋达心来到谈怀虚的书房，见他正在画画，便凑上去看了看。见他画的是落日下的断壁残垣，于是露出了一个不感兴趣的神气。谈怀虚听见声音，回头与他寒暄了几句，然后问：“道长可有兴趣也画上一幅？”

　　秋达心从小就钻研毒药，哪里会画画？于是道：“没有兴趣。”也不会画。看了看谈怀虚的画又蹙眉问道：“怎么画这么破落的风景？”

　　谈怀虚笑着道：“衰败一定不好么？我倒觉得夕阳下的废墟另有一种凄迷苍凉的美。”

　　秋达心听了这话，又仔细观摩了一下那幅图，可还是看不出美在哪里。他只喜欢新的美的东西，对于衰败丑陋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

　　谈怀虚观他神情，知他无法理解。于是道：“或许我们对美的定义不同，你也不必勉强接受我的观点。”见画差不多干了，便收了起来。

　　对美的定义不同？秋达心不由怔忡：难道谈怀虚的眼光比较与众不同？所以自己在他面前晃悠了这么久，他还是视而不见。

　　上次在西山暗示失败之后，他起初稍觉得有些挫败，可是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想着凭自己的条件，难道还怕没有人会倾慕？然而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无论如何谈怀虚他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他记得有句话好象是这么说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要是连谈怀虚他都搞不定，他岂非愧对了上天赐予他的容貌与智慧？所以他随着谈怀虚一起来了藏花阁。他在藏花阁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有事没事都会去找谈怀虚。可是谈怀虚待他虽然热忱周到，却还没有达到他希望的那个标准。至于到底自己的预期究竟是怎样，他却也说不太清楚。

　　这时又听谈怀虚道：“漫天来信了。他说他和寒潇现住在一个小镇上，他偶尔给人看看病。”那日西山山顶分别后，不知为何云漫天与南宫寒潇并没有回南宫世家，两个月来这还是第一次传来音讯，信上也没有说清他们究竟在哪里。

　　秋达心“哦”了一声，又问：“他的腿怎么样了？”

　　谈怀虚神情一阵黯然，道：“他说不能走了，全靠寒潇照顾他饮食起居。”事情过去了两个月，他渐渐想通了一些事，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沉沉的。

　　秋达心见他面露惆怅之色，忽然觉得如果谈怀虚对他能象对云漫天那样，大概也就差不多了。想到这里他心口有些郁结：为什么自己竟比不过云漫天呢？

　　他出了书房，边走边沉思着。听见孩子的笑闹声，他抬起头来，看见月落星沉手上抓着若干个糖人儿跑了过来，小白小黄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谈怀虚心念一动，见四下无人，便叫住了两个孩子。这次他特意问比较老实的月落，“叔叔问你：你觉得是以前住在你家的那个道士叔叔好看，还是我长得好看？”

　　月落露出为难之色，道：“月落觉得叔叔你很好看，可是那个叔叔也很好看。”

　　“不行，只能选一个。”说完了觉得语气有点强硬，连忙哄月落道：“说完了叔叔给你买冰糖葫芦好不好？”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要做诚实的孩子。”

　　两个叔叔间只能选一个么？月落摸着头苦思冥想着，完全看不见星沉一边舔糖人儿一边朝他拼命眨眼。想到云漫天曾安慰伤心的自己，还陪自己玩游戏，于是道：“月落选那个叔叔。”因为那个叔叔比较亲切。

　　秋达心“霍”地站起身来，心里叫嚣道：“果然是有人眼光与众不同！连这么明显的都会搞反。”

　　星沉仿佛看见一串串冰糖葫芦他眼前飞走，他连忙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叔叔叔叔你不知道。月落他的眼睛很奇怪，不信你看着。”他转过身问月落，“月落，小白小黄中间你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个？”

　　秋达心下意识看看小白小黄两条小狗，它们仿佛知道现在是比美时间，小白立即昂起了纯白高贵的头颅，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月落。小黄则耷拉着黄毛脑袋，露出颈子上的癞子皮。秋达心蹙了蹙眉，不明白藏花阁怎么养了这么一只狗。

　　月落盯着两只小狗看了一阵，最后低低道：“月落选小黄。”因为都没人喜欢小黄，真是好可怜。

　　秋达心瞪圆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月落的眼光真这么差。这时星沉得意地道：“叔叔你看是罢——月落的眼睛有问题。”为了更好地证明自己的观点，得意非凡之际又问月落：“那你在秋叔叔和小黄之间选一个呢？”

　　月落一脸为难地站在了那里，秋达心突然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选了，不用选了，叔叔了解了。”想到还好阻止得及时，否则要是真被月落说出来，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刚要走开，星沉连忙道：“叔叔冰糖葫芦。”秋达心看他脸上又是泥浆又是红色的糖稀，手上还抓着一大把糖人儿，又想到他竟敢拿自己同只癞皮狗比，于是没好气地道：“先前给你的银子够买很多糖人糖葫芦了。”转身疾步走开了。

　　星沉气得朝他身后直做鬼脸，红艳艳的小嘴里嘟囔着道：“说话不算话，我叫舅舅收你饭钱……哼！赖在舅舅家不走的癞皮狗！”

　　秋达心并没有听见星沉的嘟囔，他正觉得有些沮丧。要是谈怀虚真和月落一样眼光有问题，那么他就没有办法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自己除了容貌，别的方面也都出类拔萃啊！这样也好，更具有挑战性，想到这里心情立即大好，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这么一笑，眼角立即微微吊起，带着些妖媚，那丝阴郁被阳光一照，也就云散了。

　　不经意看见走廊上一个陌生的高壮少年站在那里盯着自己发呆。那少年相貌极为丑陋，脸上还有些麻麻点点，此刻他面色通红，那麻点却比他面色更红，一粒粒凸现出来，甚是碍眼。秋达心见他目光直愣愣的，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他不由得大怒。然而他面上却笑得更欢了，抬脚一步步朝着少年走了过去。

　　谈怀虚正在翻看帐册。四大世家虽是武林中人，同时也经商，以保障子孙可以富足度日。藏花阁也不例外，光是丝绸铺就开了有十余家，名为“宝丰祥”的珠宝号更是天下闻名，分号遍布各地。宝丰祥出品的首饰珠宝不仅样式精美，同时也是限量发行，有不少只制作了一件，京中的贵妇无不以佩戴宝丰祥的首饰为荣。

　　发现帐册上有点问题，他便让林成去喊送帐册来的宝丰祥伙计赵明过来。过了一阵林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告诉他说赵明被人毒瞎了眼，正痛得躺在地上嘶叫。谈怀虚吃了一惊，连忙随着他一起去看。赵明已被人抬进了房里，此刻正躺在床上捂着眼嘶嚎着，叫得极是凄惨。听见谈怀虚的声音他急忙摸索着下床跪下，恳求他救自己。谈怀虚问了来龙去脉，听说下毒的是个道士，他心里顿时明白，面色不由有些难看，一边着人去请秋达心。

　　过了一阵秋达心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床上哀嚎的赵明，他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朝谈怀虚道：“若非看你的面子，我直接挖出他的眼睛，然后扔到乱葬岗喂野狗。”转身便出了门去。

　　谈怀虚只得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两人在银杏树下的石桌边坐下。谈怀虚淡淡道：“你毒瞎他的眼睛只是因为他多看了你几眼？”

　　“什么多看了几眼？他连眼珠都转不动。”

　　谈怀虚道：“赵明是个老实人，他那样看着你，只是出于单纯的仰慕，并无亵渎之意。”

　　秋达心不屑地撇撇嘴，道：“他长得那么丑，又是个男人，也配仰慕我？”

　　谈怀虚面色先是一沉，过了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声，面色也随之缓和下来。“不如怀虚讲个典故给你听。”见秋达心没有反对，他继续道：“在《晏子春秋》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齐国国君齐景公是个美男子，有次发现有个人在偷看他，他便把那人抓来盘问。本要下令处死他，晏子急忙来劝解，说道：压抑人的欲望是不道德的，仇视人的爱恋也是不吉利的。即便那人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要处死他。齐景公觉得有理，不但赦免了那人，还给了那人一次服侍自己沐浴的机会，以此表示自己的大度与理解。”

　　说罢他顿了片刻，见秋达心若有所思，于是又道：“赵明才十六岁，还不懂得控制自己。见你丰神如玉，世间难寻，一时失了魂魄，这才冒犯了你……再者你说他样貌丑陋，难道他若是样貌俊秀罪过便轻些了么？样貌乃是天生，你怎能因此就要剥夺他喜欢别人的权利？你医术高明，甚至可以帮人重整出一张完美的面容。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样貌其实不过是一副虚相，代表不了什么。红颜枯骨，终有青春不再的一日。你认为二八少女是世间最美，可是在一个七旬老翁的心里，最美的或许是他那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伴。两个人白头偕老，心灵相通相吸远远超过外貌的吸引。”

　　秋达心呆想了一阵，半晌后站起身来道：“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我救他么。”径自先进了屋子里。谈怀虚缓缓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暗道：“若是从小就有人关心他，管教他，他也不会象如今这般。”这些日子来他对秋达心渐渐有了了解，他虽然没有什么是非观念，可是若是肯耐心与他讲道理，他还是肯听的。另外他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但有时候的想法行为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行善行恶完全是一念之间。好在谈怀虚渐渐摸熟了他的脾气，知道他是服软不服硬。

　　治好了赵明的眼睛，秋达心与谈怀虚一起用膳食。想到谈怀虚之前的话，他不由在心里暗忖：心灵相通相吸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两个人又怎样才能够达到心灵相通？又想起谈怀虚说自己丰神如玉，世间难寻，可见自己从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他忍不住翘起嘴角。因怕被谈怀虚发现，急忙低下头扒饭。

　　坐在他对面的谈怀虚见他一时沉思，一时微笑，一时又猛地往嘴里拼命塞东西，不由有些迷惑不解。见他光是吃饭，于是挟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里，温和地道：“多吃点菜，看你最近消瘦了不少，人家只当我待客不周。”

　　秋达心一看，见他挟给自己的是自己最爱吃的莲蓬豆腐，心中顿时甜丝丝的，暗想着：“他果然一直都在留意我关心我，否则桌上十几样菜，他怎地知晓我最爱吃这个？嗯，说不定他平常只是不好意思表达。”

　　他立即信心大增，脱口道：“其实要是你那样看着我，我一点都不生气。”

　　谈怀虚怔忡了一下，片刻后他轻轻放下了筷子，微笑着道：“也是，因为你知晓我没有亵渎你的意思……”他顿了顿，清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关于赵明，虽不至于让他瞎眼，可是他终是冒犯了你，的确该受到些惩罚。你看该如何罚他？”

　　秋达心略想了想，道：“就让他今晚服侍我沐浴好了，我也要象齐景公一样表示出大度与理解。”

　　谈怀虚一呆，过了一会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赵明眼睛尚未痊愈，万一眼里进了水便不好办了。我看还是算了罢。”

　　“那怎么行？”秋达心连忙反驳，“就算进了水也是他活该受的。”

　　“这……”谈怀虚一时语塞。

　　秋达心挑起眼角睨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道：“算了算了……”

　　谈怀虚心中一喜，正要谢他，又听秋达心继续道：“既然如此，就由你这个主人代替他服侍我沐浴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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