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不一

　　奉天三十三年，冬。
　　一轮冷月斜挂树梢，漫天细雪簌簌落着，鎏国皇帝寝室里，两尊等人高和田玉熏炉竖立角落，散发着氤氲香气。此刻夜幕深深，卧室内温暖舒适，本该演绎一场雪夜暖帐、红袖添香的良辰美景。可眼下屋子里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人，几位年幼的皇子、后宫中最得权势的宠妃、位高权重的朝中大员、战战兢兢的御医们……气氛压抑到接近崩裂。
　　所有都不敢明说，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躺在龙床上的那个人要死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时辰，也许就在这一刻。

　　此时此刻，别管是皇子、宠妃还是重臣，全部一个神态——各个的眼神闪烁，面面相觑，各怀鬼胎。要知帝王之死不同你我小民之死，若帝王死时还没确立太子那就更他妈的严重了，动辄来个势如山崩，不仅关系他一个人，更牵扯亿万黎民百姓，甚至是他身家所系的王朝和政权。

　　龙床帷幔低垂，依旧静的听不到半点声息。

　　满地尊贵的皇亲国戚、宰阁重臣急得是百爪挠心，可愣是没一个人有勇气掀开面前的暖帐，亲眼去瞧瞧奉天帝的那口气到底断彻底了没……哪怕里面那位早已是命若悬丝，命不久矣。
　　不能怪鎏国诸公胆子小，实在是奉天帝嬴韶颜他太变态！

　　说起嬴韶颜其人如何，天下不一而论。
　　有人夸他才华横溢，改革弊制，整顿朝纲，一代明君大丈夫；有人骂他心狠手辣，以下犯上，刚愎自用，总之不是什么好玩意……当然了，最为各国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他老人家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和妖孽霸道的性子。

　　谁敢说长得漂亮没用？美人就是有特权！哪怕人格扭曲心理变态，大家都会觉得那叫个性。在这件事上，嬴韶颜就是顶好的例子。
　　据比较靠谱的野史记载，嬴韶颜出娘胎的瞬间是睁着眼的，真真是顾盼生辉，香肤柔泽，惊煞旁人。由于年龄最小兄弟里排十一，昵称小十一。上至皇帝，下至宦官，无人不对他宠爱有加，吃穿用度皆照着太子标准准备。然而，孰能料到，如此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出生伊始便异于常人风华绝代的美少年，内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呢？

　　这厮手刃兄弟，逼先皇退位，大肆诛杀不肯归顺的大臣……世人说他残暴狡诈，人家自己却不这么认为。不屑于私下里篡改史书，堂而皇之将自己干过的“好”事一笔一笔交代给史官，让他们如实写在史书里，更正大光明给自己起尊号——奉天开元圣文神武皇帝，年号奉天。

　　说到这肯定有人觉得他太不要脸了，但话说回来，人家确实有值得骄傲的资本。
　　十七岁初征沙场便震慑三军，二十三岁靠着军功一步步擢升为朔亲王兼平虏大将军；二十九岁登极后靠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推行新政，短短十年将本已风雨飘摇的国家拖出泥潭，成就鎏国霸主地位，鎏国铁骑纵横捭阖，横扫天下，王师过处莫敢不从！
　　嬴韶颜踏着累累白骨，从一个貌美小白脸王爷摇身一变成了鎏国史书中需要浓墨重彩记载的铁血帝王，更成功化身为百年后各国吓唬不听话小孩子专用的故事人物。

　　试问如此一位华丽到逆天的人物，谁敢掀开他的床帐，问一句——皇上，您到底死透了没？没死的话，赶紧帮我们把下任领导定下吧！
　　于是也就不能怪往日里横着走的皇亲国戚们，只能趴在里面人不知是死还是活的龙床外，继续眼神闪烁面面相觑各怀鬼胎，一动不敢动。

　　天际渐渐发白，几丝光亮穿破黑暗照向大地。
　　有人终于忍耐不住了。

　　“汪延士，你聋哑了么！皇上到底怎么样了？”执掌后宫的贤贵妃首先打破了僵局，冲着汪御医低声叱喝道。一屋子人齐齐看向汪延士，等着他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汪延士身子抖得像筛糠，哆嗦了半天道：“皇上……皇上怕是要、要……”“要”了半天说不全下面的话。
　　贤贵妃咬着贝齿，咄咄逼人：“要什么！？”
　　汪延士知道自己那个字出口，接下来就是可预见的腥风血雨。
　　殿内发出轻微的骚动声，像是再按耐不住即将沸腾的岩浆。汪延士发觉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他，几次张了张嘴，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盯着龙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众人被这突兀的一声喊惊的心头一跳，忙回头看，只见一只保养良好，修长的手自厚重的暖帐后伸了出来。
　　殿内的熏香似乎浓重了些，香雾缭绕中，根根手指泛着朦胧的光晕，像个虚影。
　　一片寂静。
　　暖帐在众人眼前缓缓撩开，露出一张瞧不出真实年龄，干净却神情冷峻的脸。发丝不绾，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极有神采，丝毫不像个将死之人。

　　嬴韶颜拧着眉头，语调平缓地斥责了句：“朕还没死呢，吵什么吵？”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出口，众人恍惚觉得奉天帝此刻并非病卧床榻，而是仍身处巍峨森严的九重宫阕，高居龙廷玉阶之上，以凛然威严的姿态俯视着他的臣民百姓。所有大臣怀着惴惴不安的惶恐和谦卑恭顺，山呼万岁。

　　嬴韶颜没理会请安的陈辞滥调，自顾自下床穿鞋。一旁服侍他多年的司礼监大太监吓得慌忙上去扶，却被一把推开。嬴韶颜站起身，指着紧闭地门窗道：“统统打开，闷死个人！”

　　王公大臣们怔愣地看着太监侍女们手脚麻利地打开门窗，凛冽地寒风呼啸而至，所有人大大打了个哆嗦。嬴韶颜穿着素白裘衣坦然坐在卧室书桌后的椅子上，觑着他们似笑非笑，只把那些方才在心里盘算小九九的人的头颅越看越低。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嬴韶颜却是一脸轻松，似乎心情不错：“朕知道你们中不少人憎恨厌恶于我，其实我也一样。不过俗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眼下我就要走了，你们却还得留在这继续。”说到最面竟是忍不住喟然感叹。
　　众臣不知如何接话，干脆统统保持沉默，只私下偷偷觑着身边人，均是纳闷眼前这人真快死了？是不是谁搞错了？

　　想来嬴韶颜也没打算听到大伙的回应，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咸不淡说道：“众臣听旨。”
　　所有人精神一震，纷纷应和：“臣等接旨！”

　　“朕传位于废太子之子，谦王嬴太初。”

　　短短十三个字，不亚于平地惊雷！他的一句话，又将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当初嬴韶颜没有斩草除根将他哥废太子的嫡亲血脉全部杀光，全天下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为了让他本就烂到不能再烂的名声上贴点金。可眼下要将皇位传给亲手废掉的兄长的儿子，演的是又哪出戏？！
　　跪在人群最后的谦王嬴太初复杂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落在他的逼死父亲的仇人，自己的亲叔父身上。
　　嬴韶颜脸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会儿想吃什么。

　　“皇上！为什么？！”贤贵妃扑前，嘶声问道。
　　嬴韶颜转过乌黑的眼珠，那双永远年轻的眼睛，在转动时似是能带出清亮的流光。他眼中含着笑意，可即使这样，眼底仍有挥不去的近乎冷漠的清醒。然而紧接着说出口的话，着实把在座的所有人震撼了一把，他说：
　　“太初这孩子朕当年一见他就觉得不错！俗话说生死有命，朕怕自己死时，孩子不是蠢钝不堪大任，就是年龄过幼，败落了辛苦打下的江山，所以留下太初好好栽培，现在一看，朕当年果真是有真知灼见。”
　　瞧着他满是掩饰不了的自得，群臣皆目瞪口呆。

　　“那也不能……”贤贵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嬴韶颜直接打断，他不屑一顾道：“真那么想当太后，等你的亲儿和畅长大了，自己夺过来便是！”
　　疯了，这人疯了！贤贵妃捂着心口，伏地大哭。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大伙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按理说现在该给新皇上跪礼请安，恭贺他登基。可嬴韶颜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大雪飘荡出神，新皇帝不声不响仍旧跪在那，真愁死个人。
　　还是三朝元老当朝首辅胆量足，首先开了金口，轻声问了句：“皇……上可还有什么想说，想交代的？”

　　“还有什么想说的？”嬴韶颜呐呐反问。风夹着雪刮在他的脸上，窗外旭阳跃起，清晨橘红色的光芒洒在他的脸上，映进他的瞳孔，像是点着了最后一把火。
　　嬴韶颜回头，抬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正经八百道：“我这辈子做的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不要说民间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就是你们也没有资格背后污蔑我！”

　　群臣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神情一囧，心想，以前以为他全然不顾及世人眼光，原来还是在意天下人的看法的啊？
　　嬴韶颜觉得他们表情古怪有趣，又忍不住蓦地放声大笑，猖狂畅快且满是骄傲，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我不悔！我没错！”
　　尾字甫一音落，嬴韶颜双眼阖起，手无力地垂下。

　　风声骤然加剧，尖锐地自耳畔呼啸而过。所有人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仰望着端坐椅子上，肃穆如同雕塑的奉天帝，呼吸都忘了，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司礼监大太监苍远悄无声息地靠近他，哆嗦着手探了探鼻息，扑通跪倒嘶声痛哭道：“皇上崩了！”
　　谁想众人竟是一起接着犯傻，木然与左右沉默对视。

　　必须承认，满屋子的人都在等奉天帝死，等了这么久，跪都跪了一夜，可当他真死了，众人心头却是一阵的茫然，回想他一生觉得像足一场梦。不知过了多久，大伙才纷纷回过神，深吐出了口气，酝酿抽噎了会儿，约好了似地齐声大哭起来。

　　嬴韶颜最后一丝灵识飘飘荡荡，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钟声，他知道那是为自己敲响的丧钟。自己的死讯传出去，普天下定然是热闹非凡，不知多少孙子会趁他死了嚼舌根……算了，老子死都死了，还理他们个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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