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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与子（四）
翠儿领着穿着小蓑衣，带着小斗笠的虎子进了门。柴房的角落里铺着草芥，放着一块破毡。翠儿的心紧了紧：这就是……小孽障的床铺。
小孽障在草芥上跪着，不知跪了多久，翠儿走近时，他对着翠儿伏下了赤、裸的小身子。翠儿脸上肌肉微微地抽动。柴房到处漏雨，一串的雨滴滴下，打在小孽障背上鞭伤处，又合着血丝流下身体，小孽障似没有一点感觉，只静静的跪着。翠儿将灯放在地下，伸手摸去，那堆稻草湿漉漉着泛着刺骨寒气。
翠儿忽觉面上一凉，几滴雨水从屋顶漏下，打在头发上。
“娘亲，虎子头发淋湿湿……”虎子一进门就摘了斗笠，拎在手中乱甩。
翠儿抚了抚虎子的头，果然有几滴雨水，伸出衣袖试去。把斗笠给他重新戴好，抬头看柴屋，一时不知让虎子站什么地方好，低声道：“虎子乖，回屋去。”
虎子摇着头，扭着屁股撒娇：“不嘛，我要陪娘亲……”
“虎子不听娘的话吗?”翠儿板了脸。
“娘亲……”虎儿咬了咬嘴唇，小手指头恨恨指着阿青：“我不要这个奴隶叫你娘亲!你答应虎儿，不要奴隶叫你娘亲!”
翠儿脸色大变，高高扬起了巴掌，犹豫片刻却落在脚下刚刚抬起头惶恐看着虎儿的阿青脸上。阿青头偏向一旁，嘴角破裂，一线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他眼帘低垂，看不清眸色，瘦瘦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动。
翠儿看着虎子冷厉了声音：“虎儿，记住，你现在是娘亲的宝贝，可如果你告诉你爹爹，娘亲便不会再让你叫我娘亲!”
“娘亲!”虎儿撇着嘴，没敢哭出来。他扯了扯翠儿的衣襟，娇声道：“娘亲，虎儿这就走。去陪爹爹……虎儿什么都不会说……如果爹爹来，虎儿会给娘亲暗号。”
翠儿看着不停哆嗦的阿青僵直了身子。“你记住，娘亲没有什么瞒你爹爹的，这奴隶今天敢与处面的人合起来欺负你，就是你爹不知，娘也不会放过他!娘亲这就要教训他。明天你与爹爹验伤。以后他再犯，你告诉娘亲，娘亲会——剥了他的皮!”
“娘亲……”虎儿兴奋起来：“那个野小子还叫他阿青!”
“阿青?”翠儿眉心跳了跳。
阿青忽然抬了头，身体绷紧，眸中惶惑决然坚持一闪而过。
“哼!”翠儿冷笑一声：“虎儿，出去!”
虎儿看着母亲铁青的脸，忽然有些害怕，：“娘亲，虎儿走了。虎儿会乖……”
听得虎儿的脚步声巴塔巴塔地消失，阿青将额头抵在湿冷的地上：“娘亲……”
“不许叫我娘亲!你这样的儿子我丢人!”翠儿冷冷道。
“娘亲……”阿青声音怯怯地发着抖。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说要重复说?”翠儿重重踹了阿青一脚。
阿青被踹翻在地，他惊惶地抬了头，小手举了起来，想拽母亲的衣襟却又不敢，只将额头一下一下地碰在地上“……母亲大人，奴隶错了，请您处罚!”
“你，今天犯了多少错?”
“回母亲大人：奴隶，跟人说了话……奴隶没有主人允许不能跟人说话。打三十鞭。还有……没有保护好弟弟。保护弟弟就是保护小主子，奴隶……奴隶护主不利，应该……重打八十棍子，或者……打死!还有，奴隶用了……私自用了他给……奴隶的名字……奴隶的名字只有主人可以赐给……”阿青声音抖得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
“啪!”翠儿拾起一根柴棍击在阿青背上，阿青颤栗着支起脊背。：“谢母亲大人……教训!”
“你这没出息的孽种!”翠儿咬牙切齿，一棍狠似一棍的击在阿青背上：“以为我为什么打你?你还有没有一点刚性血气?我辛辛苦苦生出你来做什么?就是让你一辈子当别人的奴隶?小主人?呸!小主人!你自个为什么不想着当别人的主人!”
“啪啪!”击在□□上的闷响回荡地沙沙滴哒的雨声中。架枝落在脊背上，带起一片蒙蒙血雾。阿青渐渐不支，伏倒在草芥上。刚一挨到草芥，便挣扎着勉强做出跪的姿态。
“叭!”柴棍断成两节。
阿青隐忍的喘息声清晰地传来，他慢慢地将身体跪直，嘴唇连着牙齿抖得咯咯响：“谢……母亲……”手中摸上一根柴棍，用尽全部的力量举过头顶：“母亲……”
“规矩都忘了吗?说!”
阿青愣了愣，高举着柴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翠儿咬着牙。“天降大任，必要他先受磨难，你不懂吗?”
阿青咬牙挺起胸脯：“母亲大人，奴隶明白，现在在一切都是奴隶应该受的历练，奴隶将来才能伺候好小主人……”
“畜牲!”翠儿抓过木柴，狠狠劈在阿青肩上。“你真想要将来伺候好别人?”
阿青的颤栗着：“母亲大人，您原谅……奴隶好不好?奴隶……想当人!奴隶没有忘记母亲的教导……没有偷懒，就是睡觉也一直练您给奴隶教的内气。你给奴隶画的习武图奴隶都记着，在山上没有时奴隶会照着练。还有，娘亲，您给弟弟念的《孝经》儿子会背，还有《孟子》《论语》《春秋》……儿子也大多记得，不敢忘。娘……母亲……奴隶天天站桩练悬臂功……奴隶没有偷懒……母亲，奴隶能打过小二狗剩他们……母亲……您打过骂过，再罚奴隶不睡觉练悬臂功好不好?儿子现在双臂能垂四块青砖站一夜了，母亲大人……”
“怎么?”翠儿冷冷的看着阿青：“你觉得练悬臂功是对你的刑罚?”
阿青打了个寒战，颤声道：“母亲大人，奴隶练悬臂功是为了手臂有力，练好武功……是为了奴隶好。奴隶说错了话，您责罚奴隶……”
“你自三岁，我就按照……那个人的练气法门教你练气。你自五岁，我便将他画的功夫秘籍画给你看。我给虎儿念书，教虎儿读书识字，让你在一旁伺候……我费力心思让你习武学文，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翠儿声音哑涩，一字字极慢。
阿青略抬了头，眸色中几分感激几分骄傲：“娘亲……想教奴隶，文武双全。娘亲，不想让儿子当奴隶……”
“哈哈哈……”翠儿看着阿青笑，阿青怯怯小心的看着母亲。
“呸!”翠儿一口唾沫吐向阿青，抓住阿青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眼睛在晕暗的油灯下闪着邪异的光，她咬牙切齿：“你——就是个贱奴!记住，你不配跟人说话，你不配有名字，你是奴畜，你只能跪着挨主人的鞭子，或者等着主人给你扔一块骨头!你的生生死死，或杀或打或卖，都由主人说了算……你文武双全?你就是惊才绝艳又怎么样?还不如主人的一条狗一只茶杯!”翠儿揪了阿青的头发用力惯在地上。
“咳咳……”阿青伏在地下，压抑地低低咳嗽。
“说，你明白不明白你是什么东西?”翠儿冷冷地看着他。
“……奴隶，咳咳……奴隶是人……不，奴隶是畜牲……不，奴隶……”阿青挣扎着想跪下，却力不从心，他喘息着，怯怯地看着母亲，：“奴隶……不……明白……”
“不明白?”翠儿冷厉地低喊：“不明白就永远不许再叫我娘亲!”
“母亲……”阿青恐慌地叫，猛然弹起跪在娘亲脚下，抬头看向娘亲，嘴唇颤动片刻，决然道：“阿青会明白!阿青会长大，一定会明白娘的心!阿青会努力长成娘希望的儿子!不管……娘亲愿意不愿意承认阿青，阿青永远都是娘亲的儿子，阿青都会好好孝敬娘亲，一定会好好孝敬娘亲!”
阿青的目光清澈如山间清泉，眸色中浓浓的孺慕之情也如山间清泉，纯净的流淌，山高水长，永无尽头。
翠儿闭上眼睛，垂在体侧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叫你‘阿青?’你竟敢私用外人给你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起名字?”
“……”
翠儿咬牙切齿，目光中闪过恨意。那个人曾说：如果你有孩子，我会给他起个最好的名字!
阿青恳求地看着母亲，俯身，垂头。声音轻和如风却无比坚定：“母亲大人，儿子想用这个名字。求您让奴隶用这个名字!”
“他，竟然不嫌你?”翠儿的声音柔和下来。
“小山……不嫌弃阿青是，奴隶。他说奴隶也可以当将军，卫青就是。他叫儿子阿青，卫青的青。他说，他名字中有个山字，他，要奴隶叫他小山。他们，我们合起来就是青山……”阿青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茫，唇边流着幸福的笑似乎刚才挨打的不是他，他是一个在阳光下幸福享受的友谊的孩子。
“母亲，求母亲允许孩儿叫阿青。”阿青的目光中是满满的期待。
“他……名字中有个山?他多大?住在哪?”翠儿脑子里闪过一些东西，急急地问。
“奴隶不知他住那里，他说他过二天就满九岁。”阿青心中充满了希望。抬眸小心地看母亲。
“一个小孩子，住远处怎么可以一个人来?住附近虎子他们怎么会没见过不认识?山?”翠儿垂头沉思，忽地仰头轻轻笑了起来：“兄弟……天意!呵呵……”
“娘亲……孩儿可以叫阿青吗?”阿青看到母亲的笑脸，心里暖洋洋地想笑。
“你喜欢这个小山是不是?你真的想跟他当兄弟?”翠儿目不转睛的凝住阿青纯净渴望的眼眸。
“……回母亲，奴隶知道不可能。他，生了奴隶的气。以后，可能见不到他。可，孩儿喜欢这个名字……”阿青声音哽咽，眼神痛楚，明明白白地表露了他心里对小山的情谊。
“如果，我不愿意你叫这个名字呢?”翠儿心念一闪，目光如刀盯上阿青。
“……母亲……”阿青嘴唇剧烈蠕动，眼睛中立刻噙满了泪水。“孩儿不敢求家里人叫奴隶阿青，孩儿只在心里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叫阿青，……孩儿求您……”
“你是铁了心要叫阿青了?就是这样一点事，你都要忤逆我?”翠儿爆发了满腔的怒火，：“你为了只与你见过一面的小子一个名字就忤逆我……对!你今天为了他今天伤了虎子。哈……虎子跟你一起长大，你是哥哥，不护着弟弟却为了他推倒虎子……为了他跟巷子里孩子们打架斗殴……”
翠儿指着阿青的手直哆嗦，“如果，我，将来要—为—难—他，你，是不是也敢跟我动手?”
“不!娘亲……”阿青全身一震，颤栗如树叶，“奴隶知道错了!奴隶忤逆了娘亲，罪该万死!娘亲重重地罚，罚得轻了奴隶记不住……娘亲，您罚完了一定要原谅奴隶这一次……”
“孽畜!”翠儿咬着牙，拔下头上一只银钗，放在烛火上烤：“这世上最不能原谅的事就是——忤逆母亲!”
阿青盯着银钗，全身的穴道都记忆着曾经的疼痛，开始抗议地跳动。脸上、颈上青筋血管全部高高膨胀。他恐惧地想喊，心里又酸酸涩涩暖暖地想哭。
娘亲，她终于承认她是阿青……不，奴隶的母亲!她肯承认奴隶是她儿子，儿子不能忤逆母亲，所以，母亲才会这样生气。
娘亲，您重重的罚，儿子会记住，以后都不会忤逆母亲。
“今天，就给你从心底里刻上：永远都不许——忤逆母亲!想都不许!”
银钗从肩井、巨骨开始向下挑刺。每一下都如刺入骨髓，每一下一条经络都在扭曲跳动似要破皮而出。没有流血，没有疤痕，却将肌肉生生撕裂，骨头生生敲碎。疼……汗滴疑在阿青颤抖的睫毛上，一滴滴雨点般的滑下。阿青咬住垂在脸前湿透一缕头发。疼……坚持住，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是逃避，不允许!忤逆母亲，一定要受罚。让母亲……好好的罚。
疼……好疼……无修无止的疼……身体在烈火中烤又像被无数根冰针穿透。母亲，阿青记住了……决不会……忤逆您，想也不会再想……不，不能叫阿青……母亲，原谅儿子!
意识还是沉入黑暗。
母亲，原谅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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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全篇补完，后天进入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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