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归

　　寒烟翠知道，戢武王终有一天会来到仙山，自己早晚要面对她，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唐突的情景。
　　仙山的天气不像火宅佛狱那样阴霾漫天，倒是极似苦境的暮春，时不时阴雨连绵。层层叠叠的苍翠在风中摇曳，细密的雨丝打在树叶儿上，沙沙作响。林间的庭院被笼在斜风细雨里，烟蒙蒙的，像一幅水墨画。
　　寒烟翠打着油纸伞走到庭院门口，门是敞着的，她隔着门槛看向里面，不见湘灵，只看到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影，让她一时怔忡。
　　戢武王独自坐在廊子下的竹椅上，一头金发披散着，身上穿了一件白色长衣，神色寂静地望着院子里的空疏细雨、雨雾中的槐树。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尊玉雕。
　　寒烟翠本能地却步，然而听到动静，戢武王已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寒烟翠脸上。寒烟翠心中竟蓦地一颤，心知既然遇见了，便该有个招呼，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努力去寻找一个能让她们直面彼此的身份，是该称呼对方“王”，还是“槐生淇奥”，还是“玉辞心”，抑或是……“夫君”？
　　寒烟翠突然觉得很可笑，本以为喜爱上一个女子已经是有违伦理，命运却直接将她推给一个女人为妻，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
　　看寒烟翠执着伞，尴尬地站在门外，身形有些缥缈，仿佛洇在了氤氲里，戢武王先开了口，“湘灵刚出去。”
　　寒烟翠微微颔首，没再细问，牵起旗袍跨进院门——很久以后，寒烟翠自问，依自己的心性，为什么当初没有转身离开？然后假装无意地扫了一眼戢武王的侧脸，又有些庆幸，幸好那日自己走出了那一步。
　　庭院中央已经成了一片泽国，积满了雨水。寒烟翠合了伞，沿着抄手游廊来到戢武王身边，隔着茶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两把竹椅，一张竹桌，两人皆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万籁俱寂，只有簌簌的雨声，水滴沿着屋檐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
　　寒烟翠想起来，成婚那一晚，她们好像也是这样沉默地坐着，谁也不理谁。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新妇该有的娇羞与欣喜，戢武王脸上的温度也并不比她暖多少。两人坐得僵直，新房里死寂得只能听到更漏作响，悄然流逝着光阴。戢武王突然动了动，寒烟翠顿时心头一紧，浑身都绷了起来。然而戢武王只是说了一声“王后自行安歇吧。”然后，便起身离开了。
　　寒烟翠心里诧异。虽然不是不懂得承欢之道，但要她主动献媚一个陌生男人，她是万万做不来的，自然巴不得丈夫对她疏远些。但是戢武王的冷淡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寒烟翠惊讶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婚后的生活并不像寒烟翠起初想象的那样糟，湘灵曾经说过杀戮碎岛的女人地位卑贱，以致秉性高傲的寒烟翠在出嫁时还曾担心自己会遭折辱，所以对杀戮碎岛的男人存有不小敌意。然而戢武王虽说对她态度淡漠，却始终不曾为难她，甚至在王宫中给予她极大的自由。当寒烟翠以长嫂的身份整日陪伴湘灵时，她甚至真有了认命也无妨的念头。
　　可惜，这一切还是被她的兄长，火宅佛狱的异数碾碎了，她刚刚归于平静的生活变得血肉模糊。或者这条末路本就该是她的结局，只不过是被兄长提前了而已。
　　那段日子是寒烟翠一生中最压抑最绝望的时光，兄长邪魅的眉目、轻佻的话语让她浑身战栗，痛不欲生。后来她在火宅又见到了戢武王，但那时她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能在兄长面前谈笑风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潇洒豪气的侠女玉辞心，就是自己沉稳刚毅的丈夫。玉辞心的声音太过明丽，宛如八月的骄阳，寒烟翠低着头没去看那道白衣胜雪的人影，没有主意到对方含笑眼眸中蕴含的深意。
　　再后来，她就死在了兄长的玩弄之下。
　　寒烟翠突然觉得喉咙中一阵酸涩，习惯性地瞟了一眼桌面，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戢武王缓缓看她一眼，说，“茶在屋里。”
　　寒烟翠起身作礼，进屋泡茶。就算她与这位名义上的丈夫交往不深，她也知道，杀戮碎岛的救赎——戢武王是不会去做那些沏茶倒水的杂事的。
　　寒烟翠沏好两杯茶，一并端了出来，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给了戢武王。戢武王捧过茶，淡淡道：“谢谢。”
　　寒烟翠呷了一口茶水，嫣然一笑，“王客气了。”
　　戢武王缄默一阵，说：“叫吾玉辞心吧。”
　　“玉辞心……”这是她去苦境时自己取的名字，“玉”字辞心，便是“王”。虽说是为了调查雅狄王后嗣之谜才刻意隐藏身份，但是寒烟翠却永远忘不了她在兄长面前英姿飒爽、艳光逼人的模样，好像尘世间的万紫千红在一片冰雪的皎洁面前都黯淡了颜色。寒烟翠想，那应该是戢武王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自己最苦楚的时候。
　　“当日……你有没有想过带我离开？”
　　寒烟翠觉得这句话仿佛不是自己问的，连声音都觉得陌生。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可自从她得知玉辞心就是戢武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纠缠着她。尽管她不是喜欢依靠的人，也知道玉辞心不是一个该依赖的对象。
　　“想与不想有何意义，”戢武王低头摩挲着茶杯，茶水不小心溢了出来，溅在手上，烫得发疼，“吾始终没有救你。”
　　“玉辞心不能救你，戢武王更无法救你。”
　　“我知道。”寒烟翠低眉莞尔，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目光。
　　“抱歉。”
　　寒烟翠稍稍一愣，抬眼望向戢武王。
　　“吾说过会保护你周全。”
　　两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相视，寒烟翠盯着戢武王海水般的眼眸，笑意缓缓地绽开了。落在戢武王眼中，那含笑的眉眼、妩媚的唇角就好像在和煦春风中安静绽放的花，带着沁人的香气，仿佛沉寂的大地都在随之复苏，明媚的阳光遍洒，温柔地铺陈着世间。
　　“雨停了！”戢武王突然侧过头，冷不防的一声让寒烟翠措手不及。她看向廊子外，天色虽不至于彻底放晴，但雨势的确小了许多。院中的积水已经退下，留下零落满地的槐花花瓣，好像落雪一样。
　　戢武王皱了皱眉，道：“看情形，湘灵会晚些回来，你不必等了。”
　　口吻不算强硬，但是寒烟翠听得出来这是逐客令，也心知湘灵半天不归，一定是去见枫岫主人了，这样的天气，想必他那里也是满园狼藉，枫红遍地，湘灵定是要留下来一起打扫的。寒烟翠遂起身，盈盈下拜，“寒烟翠告辞了。”
　　拾了伞，寒烟翠顺着游廊走到院门口，起脚刚踏出门槛，后脚还未跟上，却突然停住了，猛想起刚刚戢武王好似无意地将手臂搭在小腹上，又看了看天时，已然快到正午。寒烟翠犹豫了一下，还是扭过身，试探地问：“你……你不用午膳吗？”
　　戢武王的脸色明显暗了。
　　果然，戢武王硬要赶走自己，是因为午饭时间到了，她不善厨艺，又好面子，怕被自己看到饥肠辘辘的模样，于是迫不及待赶走自己。寒烟翠放下伞，直奔后厨。之前常来照顾湘灵，以致对厨具食材的位置比两个主人还要了解。
　　戢武王跟随她过来，斜倚着门框看寒烟翠忙碌又娴熟的动作，即使是烹饪菜肴她也依然显得优雅婀娜，那是戢武王作为一个女人不曾触碰过的领域。也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如此。
　　寒烟翠看戢武王定定地注视自己，说：“你出去等就好。”
　　可戢武王非但没有走，还跨进厨房。寒烟翠怔了一瞬，继而嫣然一笑，用陶盆盛了一些米，问：“可否帮我把米淘几遍？”
　　戢武王没有应声，接过陶盆径自走到水池前，浸了水开始清洗。寒烟翠打量着她的动作，用手胡乱搅合也就罢了，倒水时也不知道挡一下，即使再小心，零星米粒也还是随着水一起流走了。
　　寒烟翠忍不住上前握住戢武王的双手，拉着她一手拿稳陶盆，一手阻着盆边，将淘米水一点点控出去。
　　“如此就好。”寒烟翠紧贴着戢武王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温热的呼气让戢武王有些痒。
　　戢武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槐花香气，不同于脂粉香，那股味道很独特，幽幽的，有些清凉，寒烟翠想，如果冰雪有味道，一定就是这样的。
　　手心里是清凉的水流，手背上覆着的是柔暖的温度，这种亲密的接触让戢武王有些气短。察觉到她的异样，寒烟翠收了神，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从背后环住了戢武王，暧昧的姿势好像是抱住了她似的。
　　寒烟翠紧忙松开手，歉意地退后一步。戢武王没有看她，也没有出声，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淘米。寒烟翠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感觉到她身上的槐花香气越来越浓重，在空气里四散开来。
　　用饭的时候，寒烟翠看戢武王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问：“可合口味？”
　　看戢武王点头，寒烟翠松了口气，问：“如果我不留下，你打算耗到湘灵回来？”
　　戢武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说：“吾自幼做男儿抚养，从不曾下过厨。”
　　“无妨……”寒烟翠低头用汤匙搅合着粥，几不可闻地说，“为妻不嫌弃。”
　　话音落下的时候，戢武王不小心咬到了汤匙。
　　镶命女帮枫岫主人整理完杂事后，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在门口定住了脚步，她看到王姐与翠姐姐一白一粉两个身影在一起打扫小院，霎时一阵风吹过，槐树又洋洋洒洒地摇落了漫天花瓣，落在两人身上，她们就在纷纷花雨中，惊艳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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