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爱恨

　　（上）

　　回廊里的灯晃了晃，唰唰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于佑和驻了脚步，水就从门缝里渗了出来，刷地的声音继续回荡，皮鞋沾了有些污渍的水也亮亮的，佑和推门进去，地上的污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清洁工拖着地，神色灰暗，窗口背对着他坐了一位老人，那老人手里握着不大的背包，佑和轻轻走过去在老人身边蹲下，手掌摩挲了老人的手背，轻轻地，唤了声……
　　伯母。
　　老人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清洁工说了声地板干净了就退了出去。
　　被反握的手指没有什么力气，递到佑和手里的包倒是沉甸甸的……
　　“……”老人想说什么却也来不及开口，于佑和忙意会似的笑笑，“我知道，我一点点翻给您看……”

　　故事的主角们往往阔别了最久的，便是遗憾。
　　于佑和翻开一叠一叠的钞票，视线停留在一串银饰的链子上，他呼出一口气，胸膛像是堵着什么，憋得他差点昏过去。

　　这个故事简单，本身就与爱恨无关。

　　正文

　　香港

　　凌晨三点的时候，挣扎着抓起柜上的手机，钟孝礼似乎觉得他没有直接将这手机摔出去已经算是仁慈。短信提示很简单，就那么几个字已经把时间地点任务说清楚了，这会儿清醒了他习惯性地伸手往边上摸，空空如也。
　　呵。
　　冰冷的房间，冷飕飕的被窝，女人在他这里的任务似乎只是暖床，或者形象更为鲜活，但很久以来，他已经鲜少把堂口的女人往家里带了，自从一年前那一次……
　　随手抓起衣物进了浴室，裸着被冷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破旧的墙壁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碎墙皮，陷入回忆的刹那竟像是有什么物体直接砸下来一般，生生地让他脱离了念想。他又开始怀念那次的意外，近乎执着地怀念，又似乎厌恶自己这种执着。以至于他走出浴室被冷风冻醒时才忽而想起夜里还有事情要做。

　　仁义社向来很少搞绑架这一类没水准的勾当，这种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愚蠢行为只有老爷想得出。而事出并非都有原因，一般绑架不是为财就是为恨，而问他绑架原因，那老家伙竟然二郎腿一翘，说的是，图个新鲜，找些乐子。
　　钟孝礼显然对这种说辞嗤之以鼻。
　　先不说绑的那人是哪家公子，就是那个身价，也够的上他们堂口的弟兄一年半载不做生意。对于那些天天担心被绑的有钱家少爷，Tommy显然，笑着表示同情。
　　不知道今天又是哪一出，哪一家这么倒霉。

　　约会地点是码头，夜出风高，船舱里带着待宰的羔羊，他都能想到公子出身的肉票被绑在角落里抽泣的龌龊样。
　　“来了？今天提前了一刻啊！”新界飞嘴角叼了烟，顺便递给Tommy一根并帮他点燃，“你最近在哪儿发达呢！”
　　钟孝礼对着那烟眯眼吸了两口，眼睛忽然亮了亮，就着新界飞的肩膀似乎很友好地拍了两下，“旺角那边的亏本买卖不得有个垫底儿的？”
　　“你倒是心甘情愿！？”
　　钟孝礼这时才发现新界飞穿了深色的金属皮衣，一副混混样儿，口中满是不屑，他挑挑眉，显然是无所谓，“干完这票就不干了。”
　　像是无动于衷，新界飞还算仗义地为他又点了一次烟，“干完这次想去哪儿？”
　　“带我妈走……”尾音稍稍颤着，钟孝礼眼光倒是深邃了不少，显然和他这种人不搭。
　　从一个看不出爱恨，品不出情感的人脸上，哪儿能知道他到底放了多少情意在里面，也许是他足够英俊，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将来会在哪儿……

　　“呐，船来了，我们过去！”
　　钟孝礼掐断了烟，跟着上了小艇，往海中有船光的地方划去。
　　船舱很暗，这绑人的船未免华丽了些，他一直认为锁人的船舱该是那种烂黄烂黄的货船的底舱，结果这船上设施一应俱全，显然不敢怠慢。
　　心里窝了火，Tommy接货的时候还差点把送货的那人肩膀卸了，新界飞跟着打点了会儿自个随着顺子下了船，临走时嘱咐他掐了所有联络，顺便把船开去公海比较保险。
　　“那家伙很老实，老爷说不动就别绑着了，拿到赎金就把人做了，要是跳下海就当自杀。”
　　钟孝礼无所谓地看了他一样，说随便，反正就七天，倒是快。

　　转身进了船舱，那人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眼上蒙了黑布，钟孝礼皱眉盯了他一会儿，走过去伸手把他的黑布取了，房内的光虽然暗但是刺激他的眼睛，伸手想挡却发现手从身后铐住了，只能眯了眼有些迷茫……
　　“是你？”钟孝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抓的人竟然是你。”
　　那人先是一愣，等看清对方的脸，随即想起一年前的事，却没笑，眼角无碍的神情一露，显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回又是为谁挡着？”烂到家的好人，突然间回忆里的片段让Tommy有些怅然若失，不过那人这种傲着的模样他一看就气急，想揪起他的衣领往上提一提，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却把那人的下巴一抬凑着那两片有些干裂的嘴唇亲了亲，“于佑和吧，这回想起你了……”

　　于佑和抬头看了看他，对于这种带着点玩味性质的吻无话可说，也不做挣扎，就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沈重模样让钟孝礼突然就觉得很好笑，这人现在和一年前倒是一个样子。
　　那种威风八面的少爷模样的人Tommy见得不少，但是像于佑和这样的，就他这么一个。

　　就是一年前，香港从来不减繁华。
　　同样是暗杀，party上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家伙为了身边一个名流少女挡了Tommy的一颗子弹，虽然是擦着胳膊过去的，但是当时的钟孝礼眯眼盯着这个护住女孩儿的人，竟这样不知所措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当时，于佑和捂着胳膊站起来，血从他的指尖流出，一滴一滴地，他拧紧眉心似乎痛得很，冲着那女孩儿问了声，“你没事吧！？”那女子显然惊魂未定，冲着于佑和眨眼。

　　之后仁义社遇到了至少是五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光是买卖交易方面，还有各堂口的分帮，就连出入毒品的码头都被查翻了天，老爷怒了要杀了姓于的一家。
　　于佑和分明是故意的。
　　他一张好人脸，人站在窗口，简单地笑。
　　老爷和他通过一次电，被他一句“胳膊上的伤还没好，拿着电话太久会疼”给挂了……
　　钟孝礼坐在一旁直笑，那家伙倒是有点意思。
　　于佑和去喝下午茶的机会让钟孝礼逮住了，老爷嘱咐Tommy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去把码头上冻结的货撤了，不然他不客气。Tommy嗤地一笑，老爷，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姓于他家跟海关是八百辈子交情，未免犯事儿，您就消消气吧。
　　显然他钟孝礼觉得老爷让自己去和于佑和那家伙谈生意，那不是等于把石头丢进了海里，石沉大海，有去无还麽。但是老爷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拿着雪茄点了点Tommy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去，你自己也别再回来了。

　　没办法，所以这个下午茶喝得就异常的混乱。
　　坐在角落里的那人，无意识地翻着手下的杂志，眼睛却时不时往外看，表上的时针分明过了5点，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抿着咖啡的样子分外迷人。
　　钟孝礼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大咧咧地，无所谓的样子，专夺了佑和手里的报纸来看，他翻什么钟孝礼夺着看什么，于佑和也不气，抬头看了他一眼……

　　妈的，终于拿正眼看老子了。钟孝礼气急败坏地想。

　　结果，佑和挑了挑眉毛低下头开始解决那盘水晶米糕，一句话没说。
　　翘着二郎腿的他，看起来神色有些慵懒。Tommy收敛了些心神开始靠在椅背上观察他，翻报的动作，手指捏着米糕往唇边送，还有品味时不自然鼓起的嘴角。
　　有些微的，迷惑。
　　钟孝礼想。

　　“码头上……”
　　“没商量。”
　　“我还没说什么事，于老板你下定论下得未免太快了。”钟孝礼眼色渐渐沈了下去，酒窝却更深了些，倒是让人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好惹的无可救药。
　　“你说的是那些东西，”于佑和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米糕粉，才重新抬眼看了看他，“不好意思。”
　　钟孝礼一时无话，却在沉默的片刻后哈哈笑起来，“于老板，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你何必呢？不就是我打偏了嘛，你不也没死嘛！”
　　于佑和招来结账的，这就起身要走，却被钟孝礼按住肩膀，按在椅背上，凑得近了些，对方的呼吸都在自己的鼻间，“呃，你看这样怎样，我们保证再也不动那女孩儿一根头发，你把我们的货放了，你的医药费……”他突然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我来付。”
　　于佑和想都没想，“成交。”然后顺便把他推开，自己站起身来。
　　“既然这样，你我立个字据，仁义社向来守信，不然也对不起这名字，明天送来你们老爷的字据，码头那边我立马放行。”于佑和走到门口的时候摆了摆手，“顺便，别忘了你说的医药费。”

　　钟孝礼冲着他背后骂了句我靠，他妈的你摆个臭架子给谁看。结果手机就响了，短信提示依旧简单：5点一过，谈不拢，做掉。
　　妈的。
　　钟孝礼暗骂他们动手太快，这会儿冲出去截住于佑和恐怕已经晚了，那人说不定已经被杀手枪杀埋了。不过他倒是想去看看……与其说是看看，倒不如说是不甘心他那种人就那么死了。

　　广场人多。
　　钟孝礼一挤进人群，嘈杂声顿起，眼神掠过那些行行色色的人流往那边瞅，于佑和在街对面，再往临街的巷子看，老爷的杀手枪已经对准了那个方向，钟孝礼想了片刻，便往对面疾走过去。
　　这时候风大了些，于佑和远远地蹲下身摸一个小孩儿的肉肉小脸，笑得一脸阳光，也不知这一条街的两岸，一边是光明一边是黑暗。钟孝礼站在路中央，被来往的车辆隔开了去路，从那攒流的车缝里间或看见他的身影，依然微笑，依然阳光灿烂的样子。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
　　钟孝礼在那杀手要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扼住他的喉咙用小刀片结束了他这次的任务，那杀手没死，只是这辈子，他的手不能再拿枪。

　　于佑和依旧浅浅一笑，伸手拉着那个女孩儿去冷饮商店买了根酸奶雪糕塞到她手里，总之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在活着和死亡间走了一遭了，这种永远不知道死亡是什么的人好像活得很自在，钟孝礼想。
　　倒是想起那抿唇的动作有些口干舌燥。

　　于佑和送走那个小女孩儿刚要起身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揽住肩膀，“于老板，我忘了一件事。”
　　把他揽入后巷，被困在墙壁间，于佑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的嘴唇就已经贴在自己唇间了，接着是不依不饶地吻，天旋地转，激烈却迷恋一般……

　　这是他们的相遇，怪异，却通常写满了——
　　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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