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满地

　　阳春四月，好花如锦。小红秋撇了庆云社众人，独自闲步。芍药园花开遍地游人如织，许多人认出这戏台名角儿，间或招呼一声。
　　小红秋一点也不小，十四年前便登台献艺博了满堂彩，那时扮的便是二八少女。而今却也不见老，好像还是一般的玲珑娇俏，走哪儿都带了笑，眉眼弯弯极是好亲近的模样。
　　她却是个老姑娘。
　　女儿家登台赶场吃这口饭不容易，少小时不知经了多少磨难，才有后来的范。有人议论她早不清白，有人猜度她面热心冷，有人嗤笑她心思错放，早晚凄凉收场。好在，十数年来许多人接受她做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宴客摆酒的排场。
　　小红秋笑着在芍药园里逛，渐循一条岔道，步入后山。
　　后山也开了满山的花，不仅是芍药，杂有兰草、杏花、蔷薇、牡丹，数说不尽。后山人不多，折过一道竹篱，又是一片烂漫，人却只有一个。
　　那人立在花间，许久不知有人走近，待突然发觉，转过身来，即刻呆了。
　　小红秋比她好很多，然而伶牙俐齿全丢了，好半天才想起一句唱词，道是：“似这等姹紫嫣红满地……”

　　“似这等姹紫嫣红满地……”
　　台上戏已入尾声，台下贵人们大都看得专注，听得入神。
　　待最后一段唱完，皇帝领头叫好，赏下许多金银玩物，又传了青衣正旦近前慰勉。
　　皇帝龙心大悦，问了几句寻常话，赞了几句寻常话，转头向陪在一旁的公主道：“阿霖觉得怎样？”
　　公主声音很清，不急不缓：“嗓子极是好，扮相也不错，不过到底年轻，神韵还不到。”
　　这青衣是小红秋，正名声响亮到处得人捧。嗓子扮相不用说，神韵她也自信极好。此时却也只得认个“是”，只把那公主模样偷瞥了几眼，暗里嘀咕她不懂戏还装内行。
　　小红秋离宫的时候向送行公公打听：最靠着皇上坐的，穿一身正红华裙的，是哪位公主？
　　公公一听便笑了：“哟，您问的这是景阳公主。”公公满面笑容，看着便是一肚子话，却半句不多讲。
　　小红秋也不好多问，想了想又转着弯子道：“公主说我神韵不到，今天可是贻笑大方了。”
　　那公公果然劝：“姑娘说的哪里话，姑娘唱得真正好！咱们公主最是懂行，还没见给谁这么好评价！”
　　小红秋眨眨眼睛，一时间笑得开心。

　　景阳公主芳讳莫霖，是当今皇帝同母妹妹，碧玉年华未有婚嫁，传言许多权贵都在为子侄争这驸马位子。
　　“她自己也这样年轻！”小红秋对她一句评话耿耿于怀的不像样，“话说的老成，人也一昧端庄，说她老十岁我都信！”
　　瑞祥社的师傅听这话直摇头，怕她口里出祸，也怕她得意太满。一点批评听不进去，爬再高，眼瞅着也得跌下来。
　　然而，小红秋却更勤勉了，好像使不完的劲，勤看勤学勤揣摩，每个动作每句唱词都力求精准传神，转眼一年，名声更是响亮。

　　上一次万寿节小红秋得了最重的赏，这一年宫里便又来传。
　　小红秋欢喜的应了，只执意要唱去年那一部《锦绣鸳鸯传》。宫里掌事的怕不妥，最后定了唱两出，一出新戏，一出《鸳鸯传》末一场《合欢》。
　　上台前，小红秋偷偷撩起帘子向外看，只看得攥紧了门帘挪不开眼。
　　景阳公主端坐在绣榻上，仍是正红宫装，执一把金绣团扇。
　　戏完自是一片叫好，小红秋如愿又得到皇帝青睐，近前跪了，听赏。
　　皇帝这一回却不肯多话，只是勉励她。
　　小红秋忍不住，赶在退下前抬起头，略过正前坐的皇帝，直去望陪在侧旁的公主。
　　景阳公主正看她，却不料她会投了目光来，当下稍一愣，随即便笑了，轻轻笑着静静回望。

　　御花园处处花开，宫门兀自厚重，出到宫外，小红秋还在美美的想，想自己好好的学，勤恳的练，往后每年为她唱一出戏。
　　“听说了么，杜尚书的儿子要尚公主啦！”
　　同行的几个同行出了宫门便开始说话，不知哪个突然冒出这么句，惹了旁人问：“哪位公主？”
　　“自然是景阳公主，那两个小的年纪还幼，不就景阳公主年华正好！”
　　小红秋看清了，说这话的是德春社台柱子梁小容。
　　梁小容继续道：“方才蒋侍中透给我这信，景阳公主终于也要嫁人啰！”
　　旁人便拿他玩笑：“梁兄这是惋惜呢还是吃醋啊？”
　　小红秋懒得跟他们闹，径自扭头走了，也不回瑞祥社，只拣了个茶馆呆呆坐下，看人来人往许多时才悟了，自己这是在犯傻呢！便又回社里去，装的没事人一样。
　　很快，景阳公主大婚的事传的满街满巷，小红秋不愿听，推说身上不舒服，只在屋里躲着，戏也全不唱。

　　吏部尚书杜敏行将要与皇帝做亲家，圣眷自然格外隆，却是突然栽倒了，被御史台一个小吏揪出受贿三十万两白银的罪来。龙颜大怒，将他全家发配庾州，婚事就此作罢。
　　流言顿时转向，天运朝至此，吏治早已败坏，杜敏行堂堂一个尚书，才收了三十万的贿，实乃清官！一时间抱不平的大有人在，皇帝难道这样不晓事？又有传言起，说是公主突然后悔，死活不肯应这门亲，皇帝宠她惯了，却又拉不下脸来无端悔婚，竟至出此下策。于是伴君如伴虎，而传言若当真，皇帝也实在有些昏聩。
　　北方不定，人心思乱，都城到底好一些，人心更愿做太平梦，更愿听热闹戏粉饰太平。
　　小红秋这当口又开始唱戏，甚至不止在榕都唱，有时也到梅城、琼城几个临近的大城去唱，于这南国戏坛，愈显得名声赫赫地位稳稳。

　　第三年的万寿节过得冷冷清清，太后月前宾天，尚停灵宫内。皇帝至情至性，发愿守孝三年，罢了一切丝竹歌舞。
　　全国举丧，好好的春也被白惨惨一片白吓坏，竟是难得的阴雨连绵。三月内一切消遣不能上台面，小红秋正惫懒，见人虽还笑三分，到底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宫门一道，等了一年，再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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