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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翠-3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问一问博学多识的范太傅。
西风一扫,树叶纷纷落下,黄的、青的、红的,有些干燥极了,踩上去喀嚓响。我想起昨天那条巷子里的落叶,铺得像地毯一样,宫里的落叶永远不会像那样。
“画瓷?”范太傅有些意外,躬着身子说,“皇上,这画瓷是制瓷过程中的一种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在瓷器上作画。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兴趣,老臣可以去找个画瓷工来仔细询问。”
我端起案上一只茶杯细细端详了起来,原来瓷器上的图案纹饰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她是御窑厂的画瓷工,或许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盘中就有她画的。一定有,景德镇御窑厂每年出来的瓷器数不胜数,一定有她画的。她那双宛如玉琢的手会画出怎样的画来?我实在很有兴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纸被风刮得哗哗作响,镇尺几乎都压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边盯着杯子一动不动,从那些繁复的红蓝花纹中看见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面上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的眉眼之间已经没有了夏族人的残暴凶悍,反而平和优柔。
我觉得她会喜欢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若小鹿之触吾心。
风声呼啸,候在门外的齐安忽然唤道:“皇上,方才小双来报,太后往御书房去了。”
我浑身一颤,将茶杯搁下。母后定是来找我说皇后的事。
皇后册封了没多久,我极少去看她。昨夜齐安劝我翻皇后的牌子,我料到他是听了母后的话。
“范太傅,朕改日再来与你聊。”我强作镇定道。
众人俯首弯腰恭送我时,我才觉得微微发慌,不知母后会要我怎样。
我落了几本古籍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被母后拾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看。
从前摄政王不让我看的书,现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摆满御书房。本朝沿用汉人的语言和文字,这恐怕是摄政王一生当中最值得赞赏的举措。但是他总是要禁掉一些东西,比方儒术、佛法,他是不喜欢的。
御案上有尚未焚尽的香,一缕缕微弱的烟从香炉的孔里头钻出来。我头一次注意到这香炉是瓷制的,蓝底珐琅绘着菱花纹饰,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绘出来的。
母后终于放下了书,回首问:“皇上喜欢儒家典籍?”
我收回视线,诚恳答道:“这御书房里藏书万千,什么都拿来看一看能长见识。”
她直言道:“皇上这本孟子都翻得陈旧了,一定烂熟于心,理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后,这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反驳。
“后宫这么大,都是为了繁衍皇家后代所建,皇上却夜夜宿在同一个地方。若她能争气些,母后也不会为难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这样方能开枝散叶。”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说明白,可从来不依规矩行事。”母后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点怨气,但是她的修养极好从不发作,只是甩下话来,“今夜去皇后那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皇后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若是换身衣裳站在我面前,我指定认不出来。可她却是我的妻子。
母后欲离开时,忽然停住脚步问道:“赣南地区在闹起义,听闻皇上不愿意镇压。”
我仍然垂着眸子,说:“出兵镇压只会令汉人的抗争越强烈。”
母后问:“皇上有更好的计策?”
“朕已经在和户部商议,拟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兴师动众就不怕民怨沸腾?”
“将起义势力集中的江南地区的人口分散到周边各地,削减他们的势力。而北方大批汉人可以往南迁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数量。虽然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不过……前些年的战乱,中原人口锐减,想必母后是了解的,许多城是空的,农田农林也荒废了,将各地人口均衡之后,家家有田种,难道会惹来民怨?”
“皇上……”母后沉沉叹了声,“肥沃的土地都被贵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贫瘠的。”
“去贫瘠的地方自给自足,与在肥沃的土地上给贵族当奴隶相比,他们必定愿意选前者。”我对此十分笃定,汉人早已废除奴隶制,而我们夏国的文明远远落后于中原,以落后的手段来统治汉人,只会遭受越加强烈的反抗。
母后不再说什么,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几分欣悦的意思。
我看着御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炉,心情如那上面的珐琅一样五彩斑斓。如今没了摄政王的高压势力,我总算可以做些我所认为正确的事。
夜晚去皇后寝殿用膳。
她始终低眉顺目,我疑心她也不记得我的样子,若褪去了这身皇袍,她指定认不出我来。
这样的夫妻大概天底下仅此一双。
皇后是母后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总觉得哪里有相似的地方。我盯着她的时候,她正巧抬头,四目相对,她的脸颊霎时显出一片绯红。
她低着头将一碗亲手盛好的汤递到我面前,“皇上,请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记起来大婚当日我们是如何度过的,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例行公事来看过她几回,没觉得她是这样内敛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着汤,眼睛却忙着扫视桌面上的碗碟。抽空还将手里的汤勺翻过来看了一下款识,的确是景德镇御窑所出。花纹样式都是宫里面常见的,并不新鲜。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喜欢这勺子?”皇后问。
我勉强笑一笑,“花纹样式不错,只是底色浓重了些,不够轻盈。”
皇后仍然低着头,说:“这一套百鸟朝凤是臣妾被册封时皇上所赐。”
我赏赐的东西多了,哪里会记得这个。担心她不自在,我又补了一句:“皇后乃一国之母,这样的庄重典雅才能与皇后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沉默得让人烦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好像这饭菜一点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于我于她都是折磨,那还吃什么?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声响吓得宫婢太监们全跪下了。
皇后浑身一僵,也缓缓在我面前跪下。
每回遇到这样的境况我都想笑。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是他们都喜欢小题大做。
我离了席,将皇后拽起来,一直拽着她往寝殿里去。
没过亥时我就回了昭阳宫,外面下了霜。
看见宫女提着风灯穿梭于窄道长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如释重负一般。
丽妃一定以为我会在德阳宫过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进去时蹑手蹑脚,不想惊醒她。但她还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礼。
“地上那么凉,快起来罢。”我伸手去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扰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我坐上榻,丽妃替我脱靴子,她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无所顾忌地笑着说:“朕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就回来了。”
丽妃又站起来替我解开发辫,小声说:“皇后可不是什么陌生人。”
侧目望着菱花镜中我们二人的倒影,被烛光映得温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说:“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丽妃眼眶一红,背着我抹眼泪,衣裳窸窸窣窣地响。
我总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还爱哭,但也真真是个没有心眼的可爱女子。
抹了好一会眼泪,丽妃才忸怩地转过身子来对我说:“臣妾昨日去找如嫔说了会话,看见她弄了些文房四宝在屋里,像是要学字。”
“那日朕与她游园时随口念了句诗,她便记住了,还说是好诗,叫朕给她写在绢帕上头,后来又闹着说要学写字,呵呵,由她去。”
“是什么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念完之后瞥及丽妃的神色,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李义山的诗过于晦涩,不好懂。”
丽妃低头笑一笑,用簪子去拨了拨灯花,将灯罩盖上。光晕好似滴在水中漫延开来的颜料,将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着眼端详丽妃的手指,脑里却晃着另一只手的模样,不自禁地轻轻捉了过来按在胸前,“你也想学吗?”
丽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钝,恐怕学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闭上眼,将她拉入怀中。方才从皇后宫里出来一直觉得心慌凄然,此刻才踏实了,疲惫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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