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雍和(上部)

作者:秦清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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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漫漫秋寒孤心念 寸寸愁肠月无眠


      深秋的初晨灰蒙而暗蓝,几丝浮游的云线飘渺般无法停留,经风一吹,各自乱了踪迹。
      深秋,薄凉地难以挽留。
      清桂坊间的后院,错落高低的屋檐之上,一缕不绝的炊烟旋旋而上,天空渐却去了宁静,人间热闹方起。

      厨房内,云儿一如往常地准备早饭。
      “唉……”她一声不长的叹息却似乎花了她放下蒸笼的力气,不难察觉的忧思攀在那若蹙的眉心。
      “啊呜……”门外一声哈欠和连连的脚步声,云儿循声望去,那一张“O”形的嘴巴渐渐合起,嫣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还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就叹气……”边说边揉着眼睛。
      “你呀……还做梦哪!”云儿心中正烦,腰一叉,那股泼辣劲儿又窜了上来,三两步上前食指长伸些微用力地点了点嫣儿的脑袋,嘴中道:“这几日你是越发的懒了!活儿做得也慢!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也就咱们小姐天生的好脾气,从不说你。你要是再这样懒怠,看我不和小姐说了,让你伺候别的姑娘去。”说着,嘴角一勾便是冷笑一浮:“你不是不记得前儿个紫茉姑娘训丫头的事儿吧?那巴掌抽得杜老板都看不下去了……”
      “哎哎哎……”还不等她说完,嫣儿便扯着她的胳膊好姐姐好姑娘地叫着连声告饶,嫣儿一想到紫茉那鲜红欲滴血般的长指甲心里就发毛,脑袋一下子由昏昏沉沉变得比这深秋的霜露还凉。
      云儿本就随口说说,见她那害怕的模样也就乐得呵呵笑了起来。但一想到方才烦忧的事儿,笑容唰啦一下僵住消失。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嫣儿抬抬眼睫,小心翼翼地开口。
      “唉……前几天来人了,你不是不知道。”云儿的目光悠悠地绕了开去。
      “恩,是来了几个生面孔,可小姐叫咱们都退下了,咱也不知道什么事儿啊!”
      云儿一个转身,望着嫣儿疑问的神情,心中满含的话就要脱口而出,转念一想馨雪几次三番的叮嘱,摇了摇头无奈作罢。

      五日前,来人是内大臣明珠府多禄管家;
      三日前,来人是现工部侍郎明珠之子、纳兰容若之弟揆叙……
      以后来人还将是谁?或者,他们家还会有人来吗?

      “云儿姐姐,到底是怎么了?三天前来的那个人发了好大的火,他走之后,我看小姐伤心气愤的样儿……唉!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你刚刚叹气又是为什么?”嫣儿继续摇着云儿的胳膊,不解问着。
      “他们是什么人?”云儿冷笑一声道:“有权有势的人呗。唉……你觉得九阿哥怎么样?”她头一侧,认真地开口。
      “九爷?嗯……”嫣儿沉吟一声,笑呵呵地道:“那是天皇贵胄的人物,哪是咱们能随便儿说的……不过,那九爷对咱们小姐是真的好!”
      云儿若有所思,迎风点头,道:“是呀,清桂坊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怎么偏偏小姐看不清楚呢……你知道么?小姐姐早早地就起了,让我帮备了文房四宝、水彩颜料,小姐,又要作画了……”
      “啊?小姐素日便爱作画,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明儿是十三爷的生辰……”云儿苦笑一顿:“她曾说过就此断了的,偏偏还是没有做到……”

      淡月寒鸦声点点,晨曦微露意蒙蒙。
      水绿的薄袄袖中,一支空悬的笔,素手紧握,该下不下……沈馨雪紧咬着唇,眼中毕现的犹豫与揪心。
      “就要画眼睛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是任谁都不能忘的……可,可我画了还能作什么用呢……神采飞扬、神采飞扬……”心中默默念着,馨雪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书案边方才敞开的那副已画好多日的肖像,看着看着,嘴角噙着笑,噙着微苦……
      菊韵秋阳中,鹅黄的身影若弯月一般舞姿凝立,彩袖飘飘,神采飞扬……一曲生日曼舞,一曲倾心为君……她结识了她,了解了她,同时也只能作别了他……
      早知君心非我心,何必当初早倾心……
      “唉……”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馨雪自己也是一惊,叹气倒不似以前这般苦楚了。替十三阿哥画这幅画,不也是昨夜辗转才下的决定么……原本,就只替淸玥画了一幅,十三阿哥那里,是没有这般来往的必要了……
      还是为了他,为了自己,该下一番主意了……馨雪这般想着,咬咬牙就要放笔之时,眼神蓦地触到剑眉下的空白,心抽的一下,反复纠缠,终究是不忍放弃,继续下笔……
      许是因为心不够静,画像完成一半之时,馨雪总还是纠结着画中人的眼神,不过不是纠结于该不该画,而是像不像……若是拿她初遇十三时替他画的画来比,此时画中的人明显黯淡了许多。从双眼开始,黯淡下去,且有意无意地沾染上了画者的一丝无奈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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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寂的宫道上,秋阳把两行慢步前行的身影投在了两道红墙的裹挟之中,游走在被固定了的空间,在石板的夹缝里,衣影一角一下没一下地飘起。
      十三伸手抚了抚前额,浅笑了一声:“四哥,我可等了你好久了,不欲同我说说吗?”
      一旁的脚步滞了一下,负在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握得紧了些。半晌,淡淡的一声悠游似秋风,道:“不像。”仿佛用了好大的力气说出两个字,心又失落了下去。
      “不像?”十三眉一锁,摇头道:“不会吧。她让我品白开水来着,不就是想从头开始吗?四哥,你不妨再等等,她既有此心,转意,便不难。”
      “白开水……”胤禛若有似无地念叨了一声,忽然间一线灵光闪过脑际,他蓦地止了步,说道:“她今儿个去了香山,一大早,我来上朝时她似已起了。”
      “是吗?”十三跟着一停,心中却有一丝不安的念头,急忙道:“她去香山作什么?她身体还未好全!”
      “她说去还愿。”思及前事,胤禛一念心痛,顿了顿方道:“那年,四十一年的时候我们不是去西山看雪了么。”
      胤祥倒不急想到其他,忙又问:“那她昨日怎么对我说因身子不好,今儿个不进宫为良妃娘娘庆生了?还让我代她转交贺礼!礼还在我府上呢!”
      “什么?!”像是一种莫名的抽离,胤禛顿觉满身寒意,“她昨日还对你说什么了?”
      还说了什么?
      十三愣住,回想昨日,最是刻骨铭记的便是那一声
      “胤祥……”
      似在压着哽咽的一声
      “胤祥……”
      她第一次这么叫自己,三年了,这一声,唯有。
      “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十三自然地收住了话,眼神只有一秒的闪烁,忽地有道:“不对,四哥……昨日她让我交给良妃娘娘一封信,说是要对她说的话,可握在手里只觉得那不该是一封信的厚度。”
      “信呢?也在府里?”胤禛越发觉得蹊跷,眉已锐利地切了下来,心也微微地抖。
      “不……”胤祥一顿,从怀中掏出信来,两人眼神相触时,本能地又自然地躲了开。
      胤禛一手拿过信,端秀的几字,确写的“良妃娘娘亲启”,可捻一捻,也真有些厚。
      鬼使神差般,胤禛拿手便拆。
      “四哥!”十三扬声道。
      “老十三……如果出了事,怎么办?”
      “四哥……”十三软软的一叨,似乎以为听错了,刚刚那句是他四哥的声音吗?这样无力,或说恐惧……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和着衣角飘起的节奏。

      四张泛黄的纸笺,不是淸玥素日爱用的,除了泛黄之外毫不起眼。
      一张至良妃;
      一张至胤祥;
      一张至馨雪;
      一张至梦涵。

      爱恨俱往矣,尘事已零落。放手,还能在记忆里保留一个微笑,纯粹地告诉自己,相识的一段往事。
      宫墙柳高,在秋风的凋零中逐渐退却墨绿,染上枯黄。还剩一枝一枝的长臂,在风中摇摆,淡定自若地望着宫道上、皇门中、金水桥上两个狂奔无形的人影,望着一人手中几近被揉碎的纸笺,俗世中说的那个叫情意的东西被捻成执着,在它们的眼中,又一次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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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阳渐暖,融融地浸淌,随着莲儿的脚步一起踱入房间。
      云儿放下托盘,笑语:“小姐该画累了,且先用早饭吧!”
      馨雪思绪一断,遂也点头,任莲儿伺候洗手。莲儿瞅了眼桌上那似乎不甚连贯的画,心中一喜,早饭早已做好,自己这番及早打断也许正是时候。而原本想了一肚子劝慰的话这下都收了起来,或许差点就多此一举了。
      看着馨雪心不在焉地用完早点,云儿麻利地替她梳好妆容,小心翼翼地从首饰盒底拾出一根棕色木簪,簪顶只一片叶,干净简单。馨雪眉一提,拒绝的话刚到嘴边,那簪却已不偏不倚地植入发中。云髻的一边,不长不短,不艳不夸,与镜中伊人眉间眼底的温柔一脉,与耳边轻垂的琉璃叶一脉。虽是第一次戴,却这般恰切地相符。似乎它,原本就该这么戴着,被她戴着。
      莲儿满意地笑开了颜,馨雪讶异中也生出了一点点的欢喜,心绪都软了下来,嘴里却顿顿地说道:“你倒是越发大胆了,我不是说过不戴它的吗?”
      “云儿是大胆了,云儿知道,不是做每件事情之前都要先询问小姐,那样岂不是太笨了……”明显的打趣中还装着一丝的惶恐,云儿想也未想地答道。
      “你……”馨雪扑哧一笑,起身就要打。云儿见势不好,忙提步躲开。一时间,欢笑飞出了屋子,倒是惊到了院里的来人。

      “咳咳……”门外一声不自在的咳声传来,屋内的两人瞬间停了打闹。
      馨雪眉一锁,门口嫣儿的不解和杜秋娘的忐忑都落入了眼中。
      “杜姐姐……”一声低语的问候,馨雪和云儿做了个礼。
      杜秋娘却一声不发,身子往旁边一闪,一串沉重的脚步印在石板上,一个高大却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进了屋子。
      在密布细纹的遮掩下,那狭长老练却有些暗淡的双目盯住了屋内已怔住的人,死死地盯着,因而,又开始显得炯炯。
      来的是陌生人,杜秋娘却没有只言片语的介绍,仿佛只有瞬间的尴尬,沈馨雪仿若自然地抹出了笑,福了福身。
      “云儿,沏完茶后,下去。”温柔地开了口,馨雪心内略想了想,即使不确定面前人的具体身份,那年龄、一身打扮和冷肃的神情,也该不就不离十了。至于来意,怕也是八九不离十了。转身又对云儿吩咐了几句。
      那来人看到跟前的小丫鬟听了吩咐之后悬起眉毛,有些犹豫的回话而心中一奇。
      门被轻轻地合上,外头,杜秋娘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云儿,随即快步走远了,只说了一句话:“她,可是我的摇钱树啊……唉,算了,好好照顾她。要好好的呀!”
      云儿嗫嚅,将眉一凝,略带感激地望了望已袅娜而去的曼红人影,九阿哥未来之前,她对馨雪也是极好的,不曾逼人去做那乌七八糟的事情,即便是刻薄了一些。扭头又向身后的屋子看了一瞬,轻叹一口气,转向嫣儿,示意一起离开。没走几步,心内还是惴惴,就独自守在了屋角。

      “这位老爷,您请!”在肃了几瞬后,馨雪在他无声却紧迫的注视中几乎有些喘不过气,身子一欠,扬手示意。
      来人心中静静一叹,见馨雪形容姣好,难得的是落落大方,身处教坊却无一点妖艳气息,眉目间清清如水。论体态潇洒,不输当年她的母亲——沈宛;论气美如兰,颇有、颇有容若遗风……也难怪九阿哥如此倾心。只怕此人恃宠而骄,心高气傲,竟要人三顾茅庐,哼,这是个什么脾气!
      想到这里,心中不快又起,只把那眼珠子稍撇了撇,一语不发。
      馨雪见状尴尬,但仍欠身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馨雪这儿给老爷赔罪。您请坐,用些大红袍,一来怡神,而来略表馨雪歉意。”
      来人见她头微低着,心中鄙夷道:“你是习惯了给人赔罪吗?”说着,又看了眼桌上端放着的两盏红纹胎的茶杯,大红袍虽好,这茶杯一看就是粗制滥造!颜色过艳,纹路不均。想着想着怒意便深,敢情方才的嘀咕就是这番招待吗?!转而眼前又浮现清桂坊正厅中那纷繁的花花绿绿,人流混杂,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从全身燃至耳根,横眉一亘,他冷冷道:“大红袍?沈姑娘倒是真讲究!看来果真是过着自在的舒服日子,被人追,被人捧,难怪是瞧不起我们纳兰府,一而再再而三地相请,都不愿回家啊!”
      果然是他!竟然是他!馨雪心一沉,似一方大石重重砸下。眉头紧了又紧,双拳死死地拧住,嘴角一扯,却带着自嘲的冷笑,她恭恭敬敬又行了大礼,双眼闭起,将酸楚收起,狠狠地下了决心:“奴婢,沈馨雪拜见纳兰大人。”
      明珠一怔,他到底是来了,只是请的不是沈宛,而是她的女儿。他没有食言,二十年前他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允许那个女人踏入纳兰府一步!当年,连秦熙都无法进入的地方,她沈宛,自不必说。
      “沈馨雪何德何能,劳动大驾。该说的奴婢早已说清,奴婢身份卑贱,哪敢攀您的高枝儿。何谓家?您真让奴婢惶恐!”
      “你!”明珠一吼,道:“收拾东西,回家!”心中无限烦闷,直念叨着若不是受九爷的托,会来请你?!
      “奴婢家就在此处,不需收拾!”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正好,我也不想再听。”
      “放肆!”明珠有些不可置信,一个卑贱的舞姬,怎敢,怎敢如此说话!
      “奴婢无状,但实不敢从命。”
      “哼……沈馨雪,你巴巴地回了京城,不就是为了认祖归宗吗?现在还要耍欲擒故纵的招数,这样矫情?”
      馨雪摇头,只是无语至极:“随您怎么想吧。”
      “得了,家里也不多你一口。你莫要和你娘一样,污了你阿玛的名声!”说道容若,明珠不由得心口一痛。
      “你……”馨雪一气,往前便是几步,道:“纳兰大人,死者为尊,名声岂容你这般诋毁!”
      “名声?”明珠微微一笑:“你娘,还有什么名声?”
      “你……”眼前分明的鄙夷和蔑视这般刺眼,馨雪双拳死握,牙齿要得咯咯直响。“云儿!”一声从未有过的怒吼,惊得云儿、嫣儿的心头俱是一震:“送客!”
      说完,一步转身。
      明珠只觉羞辱和莫名其妙,望着前面一动不动的人,气得喘意顿生,忍不住猛烈地咳了起来,这一咳竟有些站不稳,不觉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抚胸,眉目的张合间,恨得咬牙切齿。
      即便如此,馨雪仍旧矗立,一动未动。

      “九爷吉祥!”

      门是开了,只是进来的不是云儿,而是胤禟。他下朝后便匆匆来了这儿,预备来接馨雪入宫,晚上给良妃生辰献舞。
      这一刻却是神情凝重,想是明珠都来了,应当能够劝馨雪回心转意回家去,谁料知是这个结果。

      “馨雪。”柔柔的一声,胤禟一眼便望到了她插在鬓角的木簪,还有些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馨雪心中一丝触动,下意识地转了身,福道:“九爷,吉祥。”
      胤禟只点了点头,向明珠道:“大人辛苦了。”
      “奴才不敢。”明珠俯身便拜。
      “馨雪,好歹纳兰大人是你的玛法,你怎能如此不敬!”
      “玛、法?”馨雪咬唇道:“十九年来,我都没有玛法。今儿倒是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
      “馨雪!”
      “纳兰大人,还有之前的管家、工部侍郎,都是九爷您,请来的吧!”馨雪微微甩了甩袖子,苦笑着说。
      胤禟叹了声,道:“嗯。”
      还未等馨雪回话,明珠便道:“你是几辈子积的福,今生能得到九爷的青睐,这会子扭捏什么?凭你现在的身份,给九爷做个丫头的不配,大好的路摆在眼前,不要自个儿给自个儿苦楚!”
      几句话把馨雪本就不抱希望的心更是冰了个内外彻底!她连连倒退,单手背抵着放着画的桌案,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玛法、玛法……真是好玛法……”眉一挑,沉沉道:“云儿,送客……”
      “馨雪!”胤禟忙出声拦住:“纳兰大人的话虽不中听,可也在理。再说,你娘已经去世,你现在孤苦一人,回到府里入了旗籍有何不好?不比在这教坊之地卖艺的强?”
      “呵……他说的有理?九爷,您果然是九爷!”这一番话将馨雪早晨好不容易积下的一点欢喜和希望全部打散,只剩无力垂下的柳眉眼角。
      云儿在屋外听着,泪凝在了眼眶。心中念叨:小姐说的对,九爷终是九爷,若是十三爷,定不会如此逼小姐,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心中不是作此想法吗?那你为何将我所送之簪别于发上?”胤禟急了起来,几步上前,半吼道。
      “发簪?”馨雪恍神,伸手将那木簪一抽一甩,“啪”……的一声,将胤禟额上青筋激起。
      “你……”倏地一下,胤禟抢步跟前,握住了她的手臂紧紧捏着,眼中愤怒羞赧正要开口,馨雪身后那半成的画像、那无比清晰的面容、无比熟悉的浅笑却霎时赫然在目!
      她,时至今日,居然还在为十三作画!!
      她,时至今日,居然还对他念念不忘!!
      “呵呵……”胤禟自顾自地点头,冷笑,馨雪一惊,从胤禟眼中看到了和明珠那里一样的鄙夷,只听他轻轻道:“纳兰大人果真没有说错,你,不过一个风尘女子。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明儿是人家生辰了,你记得可真熟!又何必,多此一举,戴着我的簪?看来,我还少说了一点。”馨雪早被他捏的生疼,挣扎之时他却一下放了手,摇了摇头,嘴角一斜,冷冷道:“水性杨花……”
      “轰”地一声,馨雪脑中顿时麻木了起来,愤怒之余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手在颤抖,便要举起往那轻蔑的脸庞扇去之时,脑中一个声音蓦地跳了出来:“你有什么资格挥下这个巴掌?!你,你是个什么身份……”
      心开始莫名地有些抽痛,馨雪垂下了双目,开始不懂。这下该好了,九爷“明白”了也好,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这份心了吧……沈馨雪,难过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胤禟话毕,全身似被掏空了,有些踉跄。

      “姑娘……九爷……”好不合时宜,偏偏这时门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响了起来。
      一时间,大家的思绪被搅乱。只见十三不等杜秋娘的通报,一把推开了她,三步两步跑进了屋子,一脸的急迫在见到屋子里的几人时,生生地停住,僵在了脸上。

      “呵,十三弟……要见美人儿,这般心急啊!”胤禟邪魅一笑,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九哥在啊……”十三本欲发火,无奈想到淸玥的事情,拧紧了拳,明珠行礼后,方缓语道:“我今儿来是有急事,否则难得前来叨扰。”

      谁知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

      馨雪闻言,心中酸苦痛几味交杂,“难得前来叨扰……是啊,贱地不敢屈了几位的尊!”无力地举起一臂,随意挥着道:“各位,请回!”说着,再也没有忍得住,哽咽连连。
      胤禟肃了一瞬,怒视了十三一眼,甩袖便出了屋子。明珠见状不好,遂也跟了去。
      十三这会子方明白了过来,馨雪的身世胤禛查过,所以之前他是知晓的。这明珠今日来是?他是来认孙女儿的?还是他们早就相熟,如今是一言不和?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的馨雪定不好过。
      心上引过一丝愧疚,十三踱步向前,道:“姑娘,我绝没有不敬的意思。姑娘清心玉骨,十三自打相识之日起便已钦佩,方才所言多有不慎,望姑娘见谅。”
      馨雪静静听着,却无回话的力气。
      十三默默等着,只是淸玥的事情不能耽搁。犹豫间道:“姑娘,我实有急事。淸玥在吗?”
      馨雪被问得有些愣:“十三爷找人,来错地儿吧!”
      “她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胤祥心内已是乱成了一锅粥,立时将信拿出,泛黄的纸笺,镂刻一般的字。
      馨雪抖着右手,接过一看:

      “馨雪姐姐,我走了,今日想想竟是走的晚了。三年前如若没有一刻心软,此时心里会好过许多。
      为人可叹,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人可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为人可悲,自以为是坐井观天;为人可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姐姐,想过回乌程吗?京城许并不适合姐姐。当然,若姐姐寻到了值得为之付出一生的托付,妹妹天涯相望也可心安。
      姐姐曾说:自古月亮只有一轮,星星却是熠熠满天。现在妹妹终是明白了,即使是漫天的星星,也不是谁都有福气摘到一颗。
      临别絮语,只盼珍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馨雪捧着笺,拼命地摇头:“不在我这儿!这次是真的不在!她若要来,给我写这封告别信作什么!”
      胤祥见馨雪不像说谎,盘算着从香山逃到清桂坊也确实不实际,心想着便说道:“那丫头心思难猜,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安全,这样吧,若她真来找你,你切不可相瞒。让云儿通知四爷!”正欲转身之时,又道:“不,叫云儿通知我吧!只怕此时四哥来了,反而糟糕。”
      等了几瞬,馨雪却不作声。
      胤祥道:“怎么了?”
      只见对面的柳眉一结,笑笑地说:“她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回来了?
      胤祥垂下眼睑,双唇轻合:“不会的……”
      正要离开之时,目光落到馨雪身后的桌案上:
      一副半成,俊逸的脸庞,画着自己……
      一副天成,鹅黄的翩影,那晚的笙歌漫舞、欢笑心碎如浪似涛奔涌卷来……
      淸玥……
      馨雪默默地注视着胤祥呆住的眉眼、表情,心不是自己想象的痛,只有麻木了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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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那拉氏颤颤的一声,佛珠在拧在手里,指甲掐痛了指尖。
      假发、假胡子、衣裙落落地散了一地,胤禛的脸分不清是黑是青是紫。
      “回四爷,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格格,怎么就没了……”小厮话不成音。
      “爷,杨义已经回府差人来寻,爷您……”
      “彩月,送福晋回去。剩下的,就是把西山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人。找不到,也不用活了。”
      他原本想怒吼的,却一分力气也无。他原本想纠个人出来问问,手已经不听使唤。他本来不想说话的,可他的福晋今年刚刚丧子……他、也、是……
      双手始终拧成了拳头,他飞快地走在了最前面,双眼蓄起了所有的苦楚……

      那晚,第二日的那晚,西山从来没有如此灯火通明。
      找不到,从上到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一览无余到山穷水尽,找不到。
      除却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迹。

      即便如此,对外只称:四郡王府的格格身染重疾,南下寻医。
      良妃那里,房内挂着一幅像:月沐昙花莹胜雪,岁历良人馥比仙。

      这个京城,依旧那般,不会因为少了谁而有一丝的变化。

      ——————————————————————————————————————————

      “驾、驾、驾……驭……”黄昏落日,京郊阔叶平原西头,一人一马迎风停留……一画一酒随身而候……
      胤祥打马而下,凭着记忆将马系在那颗松树之上。拿了画,执了酒,寻了路,缓缓走去。把那日共乘一骑的画面重新翻看,重新走过。
      ……
      ……
      “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叫踏风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是‘拼命十三郎’啦!”
      “哈哈哈,那是自然!”
      “前面有条河,我们绕路吧。”
      “绕路?你也太小看踏风了!”
      “啊?不绕路啊!”
      ……
      ……
      走着走着,便到了那条不窄不宽的河边,天儿已太冷,河水冻成了冰,不知世事。
      胤祥微微打量了一旁挺立的梧桐树,叶子几近落光。提气一动,双足一空,人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枝桠之上。他先将酒坛挂在一边,双手已轻轻摩挲起那幅画来。
      馨雪,谢谢。
      那日他寻人不着,回到府上,便有人通报说清桂坊送了一幅画来。他的侧福晋吃了许久的醋,他想管,也力不从心。
      手指一扯,画便迎风展开,鹅黄一片,笑意盈盈。他把它挂在抬眼便能望到的地方,满足地将酒坛抱在怀里,满足地开始痛饮。
      他不是烂醉,烂醉作什么?兴许那个人现在活得很好,那人本就不喜欢紫禁城。
      他也不是固执,固执地不去珍惜眼前人。爱或不爱,他已经想得十分通透。折磨自己,也会累及他人。
      只是,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三。两年前的今天,记忆如斯美好。
      一酒一友,人生思念处,亦可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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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仔细细地将本就一尘不染的书房又重新洒扫了一遍,若泠将那冰纹端砚的墨研满,在青白釉莲蓬的砚滴和莲藕玉洗中装满了水,铺好宣纸,放上紫檀木的半雕竹的镇尺,盘算着胤禛该从宫里头回来了。不出意外,无论多累,他睡前都会过来书房,或临帖、或读书、或处理政事……
      “唉……”若泠微微一叹,心想着四爷这一病就是一月,如今大病初愈,性情是大异从前。素来话就少了,如今更是……不觉轻轻撅起了嘴,轻轻念叨:“那个人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吗?”随后只是一声苦笑,想道:那又如何,在四爷的心里,印是烙上了。还是小时候最好,至少小时候,四爷会对自己很好、很好……

      “吱呀……”一声,胤禛拥门而入的声音惊回了若泠沉浸的思绪,她敛神福道:“四爷吉祥!”
      胤禛不语,只缓步走近了她,立定,目光深深地投了过去,若泠有些不敢抬眼对视,心中滋味万千。
      沉默良久,胤禛捻了捻拳中的纸条,淡淡道:“跟我来。”
      若泠蹙眉,答道:“是。”

      书房外,月光薄薄地铺在了石阶之上,初冬,凉,非常地凉。
      胤禛随意便在石阶上弯身一坐,若泠忙道:“爷,天凉!”
      胤禛仰着头,可惜目力太弱,看不穿冷月。
      “若泠,我们小时候好几次都这么坐着,看月亮。”清楚分明的一句,敲在她的耳膜。小时候……小时候……
      “爷……”无限酸楚涌上心头,越美好,越陈旧,越泛滥……
      “小时候的念头都太单纯了,我以为,兄弟姐妹们可以无忧无虑处在一起,就这么下去。只是,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是一个谬论。”
      胤禛转过身,握上若泠的手,轻轻一用力,若泠便坐在了他的身侧。
      她双目中盛满了泪花,钝钝地闻着身侧馨馨的檀香,如此熟悉亲切,即使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建府之时,你愿陪伴着跟我出宫,我开心极了。身边有一个妹妹,任谁不开心?”胤禛梦呓般地说着,握着的手愈发紧了些:“可若泠啊,我们只是兄妹……”
      “爷,别说了……”周遭寒冷,若泠的脸却冷热不明,五脏六腑无端端地绞在了一起。
      “哥哥在乎的人,妹妹也该在乎,不是吗?”猛吸了一口气,胤禛撑着眼翼:“哥哥也希望妹妹快乐……既是妹妹,做错了事情,哥哥也会原谅……”
      “爷,对不起……对不起……”泪花夺眶而出,若泠将脸埋在腿间,一抽一抽地说:“若泠一时糊涂……格格,格格很好……那天是十四阿哥强抱格格的,他对格格说是爷先求了侧福晋的婚事,格格愣住了才……奴婢、奴婢不该去找了德妃娘娘,找了四爷……那一幕……格格是委屈的……”

      如果一生就这点泪水,若泠愿一哭倾尽。其实她早明白的事实,不需要胤禛一语把它挑开。可以是“妹妹”已经是奢求,这么多年她不答应听命配人,胤禛从不勉强……已经够了……
      僵僵的,胤禛抬手,并不用力地搭在了若泠的肩上,五指收紧了些。左手张开,任月光深深浅浅地照出被揉皱了的字:

      “从今以后,请千万千万,忘了我。
      ……”

      这个女人好生小气,留给别人的都是一整张纸,给自己的,却是一小块。
      这样,也好。
      起码可以随时,握在手间。

      初冬的夜,月光隔过云层而泠泠,灯光透出窗户而晕晕,两人安坐石阶而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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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番外 漫漫秋寒孤心念 寸寸愁肠月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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