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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
史官
————史官,秉笔直书,君举必书,只为这八个字,历代史官与君斗,与官斗,只想为历史留下一场最真实,最透彻,最直面的事实,青史昭昭,其间溶了多少血墨,尘世葬了多少华年,千年的宣纸里旧色泛着微黄,墨色脆弱的不忍翻看。
北雍光和三十二年,新王登临大统,改年号天纪元年。
金銮殿上,蟠龙纹椅,血腥味还弥漫的宫闱里,新王怀抱美人,美人嬉笑间,无疆山河落入谁人手上,山河痛,无人能改。
勾着笑的帝王,这初霸天下的人还带着高傲,问着殿下俯首的史官。
“史官,你说,这史该如何写之。”
史官书:
“新王残暴,弑父杀兄,屠城万人,为君不仁,为人不义,天不容,必诛之。”
短短一句,博了生死,堂下史官字字力透纸背!
新王龙椅上冷笑声起,负手一挥,话音犹自狠厉。
“斩。”
君王一言,重抵山河,又轻贱人命,天下生杀在手的权利,让多少人醉心,每每夜半,淋漓鲜血在手的快感,又让多少人穷尽心力,至亲骨肉,不过阻碍,以累累白骨为基石,踏上山河的新帝,天不容。
终不会容。
史官之位世袭,年轻的史官忍着丧父之痛,一步一步踏夕影登上这染血的庙堂,山为谁立,水为谁流,忠魂万古,英名千秋,修身玉立,不跪,不跪你这般的帝王。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在绛红色的官袍下几乎是没有了颜色,安稳不动的男子,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年轻俊秀的面容也是白的,失了血色的白,笔墨欣香的纸上,白玉般的手指攥紧着一只雕着青竹的紫毫,墨色的笔尖,写着谁也不能更改的历史。
“新王残暴,弑父杀兄,屠城万人,为君不仁,为人不义,天不容,必诛之。”
缓而沉,稳而决,磊落心性的人,有着文雅浅淡的声音,神色里却带上了倨傲,不卑不亢说着,眉目高抬望向帝座上的新帝,一句一字,无须再多姿态,便已成就了一场惊鸿。
新帝大怒,怒极狠严厉色。
“小小史官有何大能耐,你若是不按朕所愿写,诛你九族!”
“新王残暴,弑父杀兄,屠城万人,为君不仁,为人不义,天不容,必诛之。”缓声响起,朝堂皆惊,朝堂皆默。
小小史官若是无用处,君王又何必动怒。
盛世流年不过一笔朱砂墨,黑红墨色下谱写的玲珑社稷,是你这残暴君王夺来的。
你无君王命!
这便是史官的用处与能耐,批你无君王命!
北雍庙堂的风起了,经久不息地吹着,吹得一袭绛红色的官袍都溅上了血,吹得史官素净的面容都染上血了,吹得他手上那只葱翠的玉笔上的墨色都变红了。
自此,北雍的史官官位悬空,无人来记君王的一言一行,君王多逍遥,终日不早朝,终日杀人为乐,可万民悲心,吹得北雍的根基都动摇了。
心尖一点赤砂,拭罢犹存,青史,青史,溶浸了多少血,却还是未能写完。
隔年,正逢三年的新科取士,文冠天下的三甲才子入殿,觐见圣上。
迟迟上殿的帝王,睡态稀松,整日荒淫下,哪有威严在,夜夜笙歌舞,日日暖榻卧。
今科状元才华是一等一的好,气节是一等一的高,风骨是一等一的傲,看不惯如此帝王,大殿之上,怒而斥骂。
“有此君王,北雍必亡。”仰天大笑,何止只是蓬蒿人。
用十年寒窗苦读,来换取这日的锋芒毕露,今科的状元似乎就是为了今日,天地浩大,正气谁人有,这人何苦,何必,可十年换一日,又是何等的痴。
君王笑看今科状元生生杖责死,不屑的君王,脸上是一种疲倦,只有对鲜血的渴求似乎才能唤起点感官,已然血冷的帝王只对残暴和声色知觉才会重新的活泛。
榜眼唯唯诺诺的跪伏地下,嗓中如同横哽着骨刺似能生生的刺破喉咙,抖瑟着身子半句话不敢说,也说不出任何话,除了怕也不敢有其他。
世人多数如此,不说不骂,但不平,只敢藏于心中,敢言者少啊,敢言者少。
三甲探花是个俊美儿郎,面色未改,大声说道。
“王上明德,北雍之福。”
笑脸迎人,探花好生俊俏,一等一的好皮相勾人心,一等一的好奉承嘴上甜,一等一的善勾结笼络人。
于是巧言令色的三甲探花,成了帝王面前的大红人。
北雍朝断了时日的史官之位落在这嘴里裹蜜的三甲探花身上,可惜,空可惜啊,哪怕是少年名动京师,又道是满腹风流才华,也还是助纣为虐小人一个,这探花作了个只会违心的史官。
北雍的帝京又起风了,多似当年那一场吹落了那个容颜文雅史官的风,风起了,寒了,成了新任史官的探花,紧紧了身上衣衫,真的有些冷了。
前人血骨,成了指间飞落的年华,那一纸纸青史,落地成灰。
淡烟轻雨里,盛开如花的只有血,只有冤。
北雍的帝王依旧用累累白骨玩乐,北雍的江山,就是挣扎也罢,低吟也罢,最终不过心花飘零。
浮萍无根,风来雨去,偎在墙根的人,在权势里残活。
右宰相刚正直谏被帝王下于狱中,赐毒酒一杯而死。
史官书:
右宰相狱中身染怪疾,药石无灵,不治身亡。
大将军被奸佞臣子诬陷,天子轻信谗言杀之。
史官书:
大将军里通外国,密谋造反,幸得圣上明察,杀之。
刺史夫人貌美,被皇帝强掳至宫中,可烈妇贞洁,宁死不从,撞柱而死。
史官书:
三品诰命夫人出言不逊,辱骂圣上,其罪当诛。
如此之事,比比皆是,拿着笔的手从来不颤抖,稳稳当当动笔,史官俊逸的面容安静的如一泓清泉,只是黑墨一滴,污黑满池。
这史官,令万人唾弃,令万人不耻,令万人生厌。
下了朝,史官的官轿一摇一晃的回府,闹事里突然跑出许多市井的小孩,对着轿内的史官扔着石子,一块块不大,隔空打穿了轿帘,准头很是好。
轿停了,史官下了轿,拿惯朱笔的手捂在额头上,在史官任职以来越来越消瘦的脸上,鲜红的血顺着指缝缓缓的流了下来,细长泛白的手衬着额上的血更加的红。
一看惹祸的黄毛小子哄得一声跑开了,只有一个不知所措已然愣住的小孩站在轿前,站在受了伤的史官面前。
黧黑的眸子盯着小孩,史官的眼里有些寒气,让手下用胳膊夹住捣乱的小孩带回府,额头盖上绢帕,慢慢的抹拭脸上蜿蜒的血痕。
到了史官府,下人制住乱动的小孩,史官走近到小孩面前,微微前倾,伸出的手想去摸摸小孩的头,却被躲开了。
被讨厌了,被最童稚无心防的孩童讨厌了。
这史官该是有多不得人心。
史官浅浅的勾了嘴角,淡若无痕的笑意稍纵即逝,更多只是无奈,从桌上取了甜点给了小娃,背对着人挥了挥手,让下人把小孩从后门放了出去。
额上的伤隐隐作痛,疼一点好,好啊!
越疼就越不会忘却,浮生百年,弹指一念,越疼也就越要活下去啊!
多美好的男子,怎么就这样不明事理,成了帝王的爪牙。
前任史官一门忠烈,死了九族,与此一比,粉饰青史的史官你真是该万死。
罪该万死。
隔天,史官上了朝,手握笔还在记录那些虚假,只是额上不是生痛,而是清醒,越写就越清醒,越清醒也就越写。
退朝后,流苏的轿檐又在一摆一摆晃动,画成一个个温柔的圈,突然间在空中划了半圆的流苏停住了,有人拦住了轿。
或者是有人拿着小石块砸着轿子,轻轻柔柔的滚了几圈,小石子就荡开了。
史官撩起了轿帘,小小的人站在他面前,小脸抬得高高的不说话。
史官说。
“小孩,真想讨打吗?”
撅了撅嘴,小娃软软的童音说着。
“我饿了。”
呵,真是贪吃鬼。
听完话的史官是真真正正的笑了,不是那种虚情假意,敷衍官场的笑,那眉目舒展的如此好看,弯成月牙的眼,咧着嘴角的笑,明亮的如日光一般,温暖的让人移不开眼。
摸摸了小孩的头,史官领着小小的孩子跨过高高的门槛,拿了最甜腻的甜点,给了小孩,揣着兜里的东西一路跑开的小孩,回头看了看,史官站在阳光下,身形模糊的都看不见了,白亮亮的一片。
他是好人,小孩知道。
不管大人怎么说,那个人是好人。
十里的荷花,三秋的桂子,江南里的那些风尘,让历代文人墨客说了多少年,就有了多少美妙绝伦的诗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花月正春风,怎能不忆旧江南。
说了多少遍,念了多少遍,江南就有多少度的烟雨,几度春风,几度飞花,全似梦。
年轻的史官向帝王告了假,回乡祭祖,就在这缠绵游丝的雨滴里,擎着八十四骨紫苏油纸伞的俊美人间儿郎,在氤氲着雾气的山水间,少年那温柔缱绻的目光是挡不住,只看向那,那座无名的墓碑,萦绕纠缠的放不开。
我回来了。
安静的为坟茔撑着伞遮雨,史官心里默念着。
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纵是奸臣小人一个,也还是应该心有眷念。
雨中少年春衫湿,你说你若是平凡人多好,何必涉足这一场浑噩又泥泞的世事,史官啊史官,枉有君子容姿,却还是作了小人。
史官,你即便再好,也遍身污秽,再好,也趋炎附势,再好,也还是该以死谢天下。
启程回了京师,江南的烟雨在马车后面招摇流连,桃花染,柳絮飘,却还是留不住远去的车印。
史官的笔无有更改的一直写着,比墨还沉黑的字讨好着帝王,来换取自身荣华富贵。
帝都繁华何处笙歌落,落宫闱。
霓裳翩翩,绝美的名伶一舞倾城,在众星捧月的伴舞女郎中,美的那么风华绝代,身段摇曳,眼波流转,剪去善舞的长袖,那女子笑目里,是帝王迷恋的眼光。
偎在君王的胸膛前,素指纤纤,染斑斓花色的指甲长长的摩挲着,她说。
“王上啊,王上。”
莺声燕语,柔若无骨的手里伴着话出现了一道寒光,却被君王身旁机警的随侍阻止了。
明黄的龙袍被割了一道口子,就在心间,在那个一刺就死的致命心口处,只有浅浅的一道伤,太可惜,差一点就可以了。
被人制住伏在地上,她又说。
“昏君啊,昏君。”
切骨之恨的语气,青山黛眉的容貌生生用眼剐着胆战心惊的帝王。
恨不能剥皮饮血碎骨!
嘴硬的女子在天牢被厉刑酷法折磨着,却始终不开口,这世上女子不比男儿弱,一样顶天立地,一样傲骨铮铮。
君王动怒斥责。
“小小的一女子,你们都摆平不了,养你们有何用。”
史官为了平息君怒,向皇上请命亲自去天牢审问行刺的女子。
昏暗的牢室里,虫蚁遍布,美丽容颜的女人在左颊处生生被划了一道伤,毁了面貌,能见白骨的森然,还有恨意凛然的双眸。
史官挥了挥手,让人都退下去了,小小的牢房里,很暗很暗。
史官回到殿堂复命。
原来那个女子是前任史官一族唯一留下的血脉,文弱的少女当年侥幸逃过了灭门的惨案,如今回来,便是为了复仇。
柔情似水的世界,看起来简单,却如此复杂。
没人知道史官是用什么方法让那么烈的女人开口的,因为那个女人还没来及再说半句话,史官就又回来了,带着皇命回来了。
红颜印凄凉,胭脂香几缕,喝下毒酒的女子渐渐没了呼吸,精致的像木偶一样,被毫不怜惜的抛尸荒野。
史官书。
“在逃钦犯,畏罪自裁。”
同年,年少俊朗的史官娶了亲,大红花轿的仪仗队从街头摆到街尾,好不热闹。
新娘子是谁,京师无人知晓,只知道是史官在家乡订下的娃娃亲,美人红帕盖,挡住多少想要一览新嫁娘风姿的眼。
朝中官员多数都来道贺。
“史官大人好福气,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两大乐事,都占全了。”
史官穿着红衣,一一作揖客气的回道。
“哪里,多谢各位大人吉言。”
官场里左右逢源,人前笑得很是开心的史官大人,一回回的饮酒,醉意让人都乏了。
后来,谁也没见到史官夫人,她身子极弱,不能晒日,不能见风,连一丝寒都能叫她病痛多日,终日不出史官的府第,在后院的佛堂静养着。
史官很喜欢敛财,金银珠宝他都爱,钱财很多的人修了个很大的府邸。
那是江南的府邸,因为史官似乎把江南的风景都搬来,亭台楼阁,水墨清泉,锦鲤跃跃,史官爱极了自己的故乡,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江南。
或许住在这,会让史官记起江南,他的江南。
史官的书房建在一片竹林的后面,青竹猗猗,风一吹过,竹丝都沙沙的作响,轻轻的,轻轻的,过去了,只留下声响,就在没有其他。
书房是史官府邸的禁地,除了史官和一个自小看护史官长大的老奴仆来打扫,其他人都不能进。
史官很爱呆在书房,在青竹的声响里,安静的呆在书房。
史官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不是平常那种在官场里虚假的笑,在书房里,史官会温暖的笑着,那个笑容,如此贪恋,执迷,疼痛,却也如此真诚与美好。
那个笑容总是看着一支笔发呆。
青翠的竹,温润的玉,紫毫笔尖点着研开的墨,冰冷的指尖执起笔,在素白的宣纸上慢慢游走。
若尘世隔了三千丈的月光,也依旧由我慢慢描摹当初的样子,指尖连着指尖,篆刻成书。
老仆人收拾房屋的声音很小,不可能打扰沉浸在笔墨纸张的史官,静静的阖上了黯旧的红木门,就连门也、默不作声。
门外,日光倾城。
老仆人眼睛总是不自觉泛着丝疼,有种莫名其妙想流泪的感觉。
唉,看尽人世百态,人老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仓皇而又模糊了。
千古风云易变,铁马金戈战黄沙,蹉跎百年,世代易主,暴君苛政猛于虎,大漠边陲的驻守将军终于顺应了民心,起兵反北雍,浩浩荡荡由最北边袭来的军队,踏着尘土,朝着帝都而来。
这北雍的中心城池。
这只起义军队不是战无不胜,不是攻无不克,但北雍的还是败了。
因为坐着这江山的人早就腐了,朽了,从他登临王位那一刻起,北雍就注定好结局。
树已千疮百孔,这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那些跟着君王一同好逸恶劳的兵士,连同手上所持的刀剑,也一并朽烂了。
长风卷黄沙,三个月不到,那只军队奔腾如流,不停歇的来了。
城外厮杀声震天,刀剑暗哑,马声嘶鸣,帝王苦困围城,这个时候倒是终于忘了自己温香软玉,高床暖枕。
不忘也得忘,因为这些以后都没有了。
恍惚里,听着城外传来的声音,史官守在自己的府邸,不逃,不慌。
如此安然。
经年阔别的光阴长长久久的蔓延着,落寂年华里,一个人太久了,久得快有些撑不住了。
还好,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千秋功名,都易随风,京师降了,只因坐拥它的人降了。
天地动乱,风烟起,高大的将军坐在马背上睥睨着帝王卑躬屈膝的捧着传国玉玺投降。
那姿态,谁能想到会是曾经在庙堂里叱咤风云的天子,草菅人命的帝王。
只因为一降,可以不杀。
为了苟活,这废物皇帝愿意做任何事。
可是纵便如此,也要问一问民心所向。
“杀不杀!”
为首的将军豪迈的声音响起,那是百战磨砺出的坚毅,看着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问着身后人群。
“杀!杀!杀!”
天不容,说了天不容,终于来了。
当初史官批你无君王命,你便是无!
君王无命,君王污名!
刀剑击地,铁铸剑戟的声音让大地都在沉闷作响。
帝王求饶的话止在了刀光里,寒冰一样的刀,快的不容半点言词,银光一线,血色一线。
到最后,不过都是白骨一堆。
京师门开了。
史官摊开一本未写完的书,在最后的白色里用那根雕着青竹的玉制紫毫笔轻轻的点了点砚台里的墨,撇了撇笔尖,隽永的字写着。
天纪五年,北雍亡。
史官,史官。
记一时繁华,铭一世悲痛。
于是,一切都终了了。
前朝的那些奸佞之臣或是求饶,或是倒戈,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逃脱着罪责。
笑话啊,错了便是错了,就算是再饶过你们一次,也还是会错。
史官家的门被蛮横的踢开了,蜂拥而进的兵士翻箱倒柜的搜查。
史官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官袍,站在正厅等着,笑意从他的眉角,他的眼底,他的唇边溢了出来,就像他胸前那个汩汩溢出鲜血的伤口一样,肆无惮忌。
如此的畅快,俊美的史官原来笑起来这么让人心动,这最柔情的笑,笑给谁看,是谁得你眷顾,是谁让你倾心。
“狗官!”
杀了他的汉子,说完话后“呸”了一声,一脸鄙夷,火爆性格的士兵,看不惯史官那般从容模样,怨气一出,手上的剑,还带着铁锈的腥味,穿透了史官的胸膛,穿透了一袭绛红色的官袍。
血液哭泣着染上绛红色的官袍,到最后,绛红色变成了鲜红色,红的刺痛双目。
浮生,世事,意兴索然,碌碌众生被尘埃裹卷,看不到,看不清,谁又会悲悯一个助纣为虐的史官。
兵士开始抄史官的府邸。
青竹林里的书房,难得的人声鼎沸,为了搬空一切东西,从里到外都翻查一遍,最后连放置古董的红木柜都不放过,可那木柜死死钉在了地面上,无法抬起,搬弄间,这才发现了一个密室。
都说史官爱财,放置的那么隐蔽,也许是什么奇珍异宝,每一个人都提着心紧张看着密室,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一箱子的书,大喊着晦气的人扒拉着书,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匪兵子毫不怜惜的扔了,扔在了随后而来的将军脚边。
亦或是,未来的君王脚边。
满布茧子的手拾起了书。
上面所书,不过历史而已。
天纪二年,三月初五,右宰相刚正直谏被帝王下于狱中,赐毒酒一杯而死。
天纪二年,八月二十一,大将军被奸佞臣子诬陷,天子轻信谗言杀之。
天纪三年,六月十五,刺史夫人貌美,被皇帝强掳至宫中,可烈妇贞洁,宁死不从,撞柱而死。
天纪..........
天纪五年,君王暴政不仁,北雍亡......
方方正正的字,墨色在宣纸上沉溺着,翻转着,一字一句,用了那么多笔墨。
身经百战的将军那只拿的刀手在不停的颤抖,哪怕面对千军万马,哪怕生死一线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颤抖过,如今手上的书却热得不住发抖。
悲当歌,这一纸纸的悲怆,让将军无力,荏苒几多岁月长,什么人甘愿忍受千古骂名,什么人甘愿背负如斯重任,什么人能这样,为了那些青史卑躬屈膝去假意讨好帝王。
为了能流传史实的那些书本,臣服君王的史官,忍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最终还是如此,以血骨化为墨,死在那层层相叠的历史中。
一场无关他人的悲剧,面目全非的记忆里,那个史官写完了北雍的史书。
原来这才是史官,任何人都错怪了他,他才是忠臣良将,民之所福。
将军压着刚才杀了史官的那个兵走回了前堂,外人一直无法得见的史官夫人守在史官早就冷的尸身旁,冷眼看着来来回回搬弄东西的人群,那是双怎样悲伤而又平静的眼,无动于衷而又无言可表,似乎早已知道会如此,美目幽兰,绢帕轻轻擦去史官嘴角的血,笑着笑着,泪滴进冷了的血泊。
史官夫人抬起头,倾城色的容颜上有一道扭曲的伤疤,那么深的伤痕触目惊心,那当初,如此女流又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她啊她,满室喧哗里,镇定的不似柔弱女子,她说。
“皇上,请你为我家大人平反,可好。”
手托着刚从将军手上掉下来的蓝印封皮书,女子的眼,如烟,待舞,却知道这将军会是未来的王。
而那本书,则是沉重,则是万民,则是天命。
手起刀落,女子持起将军的刀杀了刚才杀死并辱骂史官的兵士,那么狠,那么决绝。
她说。
“你才是狗。”
这不是女人,这是谁家迫人的脊梁,她高傲,她清冷,她还会笑。
笑的明丽动人,安静而又从容的带着笑容杀人。
以血还血,女人跪谢着将军,她又说。
“皇上,还忘你替我家大人正名。”
于情于理,理所当的不过,虚名啊,虚名,都是身后才有的。
人死了,要个虚名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可是人人都要,哪怕是死了,也都要,哪怕是要争破头皮,也要,哪怕你不给,我也得要!
那女子烁烁其华的眼,写满坚定。
这虚名,得要,必须要,他也一定要有!!
江南的风总是那样,带着温婉缠绵,紧紧的缚着人的湿意,水秀山清的让眉目都长长失在水墨江南里,找不到归路。
江南岸,云树半晴阴。
江南草,如种复如描。
江南水,江路转平沙。
江南燕,轻扬绣帘风。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江南酒,何处味偏浓。
江南雪,轻素剪云端。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
江南竹,清润绝纤埃。
江南也有人,在梦里千百回,都是那个人的身影,都是那个人浅浅眉目,都是那个人身上永远不散的书香味。
江南啊江南,是谁人的江南。
魂牵梦萦,你爱上了谁的江南。
——嗯?史官。
史官夫人乘着马车从帝都遥遥而来,马车上的流苏沾了水气,风怎么也吹不开。
抱着手上的白玉骨灰坛,回到了史官夫人的家乡,那个江南府邸早在当初灭族屠杀里颓败了,游过长廊,望过亭台,拂过白柳,看完了整个府邸,然后带着手上的史官,就走了。
喂,他的故乡,你喜欢吗?
——嗯?史官。
马车的帐纱被温柔的吹起来了,多像是情人的抚摸,史官夫人抱着怀里的骨灰坛,身体的温度慢慢的传过去。
就好像史官还是那般鲜活,用温柔目光看着他的江南。
马车停了,雨水深深的陷入了湿软的泥土里,慢步走着,史官夫人抱着骨灰坛到了一个没有篆写碑铭的坟头前。
雨声喧哗,安静的立在坟前。
她说。
“我带他回来了。”
蹲下身,史官夫人的裙裾拖进泥水里,泛泛的土色像藤蔓般爬上来,她那双保养很好的手染着明亮的颜色,掺在土里,史官夫人挖着,慢慢挖着,深深挖着,用力挖着,挖着挖着,眼泪淌进雨里,胡乱的用水袖抹着脸。
她又说。
“哥,我不哭,没哭。”
折断在泥土里的指甲上点点血丝混着土色,她看见了那只显现一角的棺椁,带着泥沙的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动人的笑起来,真的没有哭,只是雨下在了弯眉间。
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
史官夫人把骨灰坛葬在坟墓旁边,她说。
“喂,我带你回来了。”
墓碑前青丝盘起的女子,当年模样还在,对着疼爱自己的兄长,柔柔的,甜甜的,娇娇的,那么一笑。
似乎就成了亘古。
还是在江南,有些故事是注定要在江南发生。
那个才子俊杰多的文人江南,那个西湖边上最负盛名的学院,长须的老夫子手颤巍巍的拿着红木制的牌位,小心翼翼的放在供奉学院所出先贤名人的祠堂里。
帝王下旨平了反,史官是忠臣,是学院荣光,如此就可以摆在祠堂里,被世代供奉着。
两个相邻的牌位紧紧占据屋内的一角,以后长长岁月,都要这样相依而过。
老夫子微俯着头,静静看着那两个牌位,那两个他最得意的门生。
最得意的后辈门生,却都走在了他的前面。
西湖水不干,江南雨连绵。
闭上眼,老夫子想起了哪年哪月?
那还是他们年少敢轻狂的时光,时任史官之职的大人送来了他的独子,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正在规规矩矩的行着礼,有些温淡的声音说着。
一举一动几多别致,人如青竹,气如兰。
“学生拜见夫子。”
自家顽劣不成材的儿子突然就闯了进来。
“爹,救命啊,娘要打我。”
那个躲着追打的鸡毛掸子的人,围着那一袭白衣,那般欢快。
“胡闹!胡闹!胡闹!”
老夫子那时连连说着责骂的话,却还是有着笑意。
就这样,不记得了,是何时相逢。
那时多好,他还在,他也还在。
最后是怎样了,老夫子有些模糊了,只知道,从那以后,谁也管不住的顽劣儿子依旧顽劣,只是又多了个人依靠。
“快来救命啊,娘要打我。”
然后围着他团团转,围着白色的衣衫来回的转,带着笑的转来转去。
都是围着他。
又是哪年哪月,史官九族被下令斩杀,再也不见自家顽劣心性的儿子的笑,似乎前半生用尽了所有笑意,他皱着眉,对着自己说。
“爹,我心里疼,很疼很疼。”然后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就停不下来。
知道,爹都知道。
爱上了他,你疼,很疼很疼。
他不在了,你疼,很疼很疼。
可惜了一门忠烈,怎换得这下场,天地不公,不公。
后来,勤奋刻苦,这人是自家的顽劣小儿?
老夫子笑了,浑浊的眼里眼角微微含着点亮光,嘴张了张。
“混小子,就知道你不会做坏事的,没想到这么光耀门楣。”
无奈却又自豪,混小子,高兴了吧,不会在和他分开了。
走出祠堂,门静静的阖上了,掩了繁华哀伤,掩了静水流深,掩了明月如霜。
掩上了百转千回的过往,就请,再也不分离。
很多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西子湖畔的垂柳枝条长长逶迤在平静的波面上,春日风情的动着它的柳枝笔慢慢写着柔荑风姿。
西湖边上承载了多少江南才子的学院,慕名而来的人又来见证它的风光,还是那往日的春光。
“夫子好。”
朗朗音色,新进的学子谦恭向夫子行着拜师礼。
含笑捋着胡子的白发夫子领着新进的学子拜了孔夫子的至圣先师牌位,介绍着祠堂里学院历代供奉的知名先人。
偏隅一角的牌位,红木漆色都有些暗了,这是长长久久年岁来下来的印记,他们在这里很久了。
“这两位,是前朝最出名的史官,皆是出自本学院。”平淡诉说着,只留下后世人的惊叹。
风华笔墨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景天。
徐长卿。
千年万载,要记得,那年那月,垂柳紫陌江南情思。
千年万载,要记得,那年那月,西湖水色笔墨成笺。
千年万载,要记得,那年那月,风习袅袅青衫依旧。
纸张有些破旧了,有些模糊了,每一笔的勾勒在年岁里那些痕迹变的有些浅淡了,你是谁朝思暮想的笔尖少年,无论多久,色泽再怎么淡,也依稀可见轮廓。
那时,他大呼小叫。
“白豆腐,救命啊,娘又要打我了。”然后跑到他身边,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他无奈的看着他说道。
“景兄弟,你又惹师娘生气了。”
“没有!”
“就是没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
话全由他一个人说,眼如明星灿灿,死命摇着他的衣襟,把徐长卿手上拿着的书都摇掉了。
“好,景兄弟,你没有。”
徐长卿顺着他的意说。
换回来的便是他一笑,狡黠又得意。
到了冬日,同床而眠汲着温暖,夜半转醒,看见的是景天揉动着徐长卿到了天寒日子里就冰冷的手。
手心温温暖暖的被塞进一件东西。
“呐,长卿,送给你。”偏着头,黑亮的眼睛发着光一般。
一根质感润和的黄玉,雕着素雅青竹的紫豪笔,笔尖擦过手心,有些痒。
“困,睡了吧。”
徐长卿对着景天说,手心里却一遍又一遍的摸索,想让肌肤都记住那只笔的纹络。
“哈.....”慵懒的打个呵欠,景天听话的靠着徐长卿,长手长脚揽着人,睡了过去。
呼吸间谁的浅眠,让冬日的寒冷都化了,化成一汪春水了。
他又说。
“长卿,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办,以后你要是做官了,我怎么跟着你。”然后他撇着嘴,蹲在他脚下抓着头发不高兴。
他答。
“长卿不会走的。”
“真的。”突然跳起,又开始摇着他的衣襟,这个少年总爱这样,缠人又缠心。
“真的,长卿从来没骗过景兄弟。”
目若朗星的眸子里看的全是他,徐长卿同样也是舍不得。
“长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景天抓着徐长卿的衣襟不愿意放开,一遍又一遍的问着。
“长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长卿只是为家父贺寿,两月之后就会回来的,景兄弟,你放开手吧。”被拽住了衣角,无法脱身的人不得已的重复着话。
“可是,可是......”
话被止住了,徐长卿浅浅的吻了景天脸颊,就在一诧异间,景天松了手,徐长卿逃开了。
马车后,谁笑的一脸甜蜜而得意。
马车里,谁容颜耳鬓带着点霞红。
世间风雨如晦,千古江山换颜色,天下兴亡只瞬息,谁想,只一别,便是永年。
北雍朝堂风起的时候,徐长卿不后悔自己说的那些话,新王暴虐,北雍要留青史,而不是一纸纸谎言。
唯独遗憾,是不能对他说一句。
“我回来了。”
那个总爱笑着围着他转的人,那个自己宠溺的人,那个绊了自己一生牵挂的人。
不能说回来了。
怎么办。
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说好了不离开的,说好了会陪着你,景天。
血色覆残阳,被人制住,刀锋里的亮光飒飒,徐长卿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景天。”
“我会回来的,景天。”
“景天.....”
但愿魂魄归心系处。
而那年的江南,天水成碧,谁孤身一人淋着彻夜的雨,哭着执起了拙劣的笔尖,就当牵起他的手。
那些你没写完的,我来帮你。
霄汉苍茫,便已千年。
尘世烟火,悠然坠落千江风月里,唯有青史,永无更改。
无论隔尽多少朝代。
若一个朝代如梦方终,废墟上,就有一个朝代如梦初醒。
青史传名百年几代,到自始都有两个名字,永远永远的站在一起。
回首间,桃花满天尽飞散,那些笔墨风华,那些千年名字。
是谁的?
景天。
徐长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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