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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天李维特原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做渲染,等待的时间却比预计的长了不少;这让他皱了皱眉,直接将工作椅滑到另一个工作台前,拖出其他的待工项目来做效果。
这位爷原来一直是闲散派的,给的工作能按时做好,但不归他管的,多半分他也也不会做——因为他油盐不进,说做不完就做不完。别人要是敢这么懒散早就被开了,只是他出图的质量比顶级的科班水平还要好,这才没叫人给解雇。他这么不上不下的混了许多年,赚的钱绝不算少,在同时进来的人里却很不够看。之前别人都猜想他属于那种随遇而安的人,没什么野心,得过且过——你看他闲时在脖子上挂个磁疗按摩仪,坐在一堆小姑娘里安心听八卦的样子,哪有半点设计师该有的派头和冲劲。
然而自从李维特去了次医院把阑尾取了,他的性格竟然也跟着变了样;随着那块烂肉一切被割出去的,好像还有他浑身的懒筋。别人还说着他这一时转性大概是受了刺激,等缓过劲来就会好了。哪想李维特似乎真的是铁了心了改头换面,浑身的行头都换了不说,连八卦也不讲了,每天蚌壳似的闭紧了他那张嘴,拼命一般的赶活做。
他这个样子,也没几个人真敢上去问是发生了什么。到了今天,终于有个关系和李维特比较好的小姑娘走到他工作台的台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没事吧?”
李维特动作中的手一停,有两三秒什么动作都没有,然后才抬起头来,回看向那问话的姑娘。
那个眼神,让姑娘瞬间有些怔怔。
……这几天李维特不言不语的,其实是有些吓人。然而他看向那姑娘的眼神,却异常的不知所措;就好比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
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在重复的,大概是一个意思: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除了拼命的工作之外,李维特想不出能有别的什么方式来面对自己被傅珅抛弃的事实。他原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会儿日子,甚至往先前恋慕的人身遭都跑了一次,想着能让自己逃避一下现实,却终究失败了。
随着每一天过去,他就愈发分明的意识到这一次傅珅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没什么。李维特努力地说服自己:傅珅只是一个习惯而已,而习惯很难戒掉的,这是正常的,我们只需要给它一些时间——李维特甚至不再用“爱”这个词来对应他对傅珅的感觉,他不需要让自己更加难受些。
所以他拼命的工作,接活,改头换面,让自己有些事情可做。然后他筋疲力竭的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给自己的回忆盖上盖子封装好了扔到角落里去。
……他离开“年轻”的界限已经有了一些时日,而现在他终于长大了。这是一件好事。
而在三十岁出头的这个当口,李维特时隔五年又一次升了职。发工资的那天他去ATM机上看了余额一眼,然后啪地按了取消退了卡。
又过了几个月,他搬到了傅珅和他之前所住的那间公寓里去。
……做出搬入旧房的这个决定,是因为李维特放弃了:这么久的时间以来,他束手无策的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忘记傅珅的存在。
这个事实让他很绝望。但是绝望之余他有了些隐秘的欢喜,因为他终于能从这无用的对抗中解放出来,放任自己去接触和傅珅有关的痕迹。
当然他现在能住进去,是因为傅珅把房子卖了。为什么卖房,傅珅又要搬到哪去,李维特一无所知;这个人就好比幽灵一般,离开时没能留下半点的痕迹。李维特自然没有本钱接手这套公寓,但是等房子放租了,他第一个就搬了进去。租金死贵死贵的,一个月下来让他甚至都没什么结余,但那并不是李维特所关心的;真让他在乎的是别的东西——搬进去那天李维特呆立在门前,钥匙都掉了。他曾经熟悉的,那个灰白色调配上木制家具的公寓,已经被撤得干干净净。
房主说,东西该卖就卖了。李维特便跑去一家家的问,借钱把能买的再买回来。房主看他这样很不忍心,问他这是做什么呢?李维特就站在那里,不说话。
房主叹了口气,第二天给他送来了一条白色的毯子。那是李维特和傅珅住在一起时,放在客厅地板上的那一条。李维特曾经喜欢在上面来回地打滚,仿佛一条智商堪忧的巨犬;傅珅则远远地看着他,眼神不留痕迹的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每次被李维特捕捉到了,都会让后者异常的开心。
而现在李维特攥着那条毯子站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客厅里,浑身都在发抖。房主忧心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看着李维特低下头去,把脸埋在毯子里,脖颈上冒出一根根地青筋来,皮肤泛红。
李维特终于学会了怎么忍着他的眼泪,这又是一件好事。
……在过去的这些时日里,李维特不是没有试过联系傅珅。在那些他不小心喝醉的日子,或者他说服自己喝醉了的日子,他拨过很多次傅珅的号码。那手机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变成了此号码不存在,再后来则是由他绝不认识的人接了电话——他和那人闹过几通,惹得对方烦不胜烦了才意识到,这家伙真的和傅珅无关,是电信公司销了傅珅的号给了别人。
李维特没有死心。他好不容易重新构建的自尊又死去了那么一小部分,让他一次次的仿若无意地发出一封封给傅珅的电邮。没有回信。
他甚至想把一切豁出去好去查傅珅的行踪,直到有人告诉他——
“你这么想找他做什么呢?他真的想见你吗?”
……没错,就是这样。他兜兜转转想回到傅珅的身边去,对方却很可能并不想见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变作一条真正的狗,循着屋子里残存的傅珅的气味一直追出去,直到找到傅珅为止。傅珅不会认识作为一条狗的自己,他或许会蹲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
……我很想你啊。
梦里那条狗叼着他爱人的裤腿,汪汪地叫着,是一只憨厚讨喜的畜生。现实里李维特一个人抱着那条毯子睡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从左眼淌过右眼去。
工作室里的工作只有那么些,傅珅抢着干了半天,再下去就要成了从别人手里偷活来做。所以到了后来他还是有了闲时,而每到那时他便一个人顶着黑眼圈默默地坐在座位上,放空了眼神瞧着不知什么地方。要是没人和他说话,他就能那么坐许久许久,似乎是铁了心要从一片空白里看出一朵花来。
这工作室里的人被他吓得说话声音都小了,上面看不下去,强制让李维特休了三天带薪假。连上接下来的一个周末,足足五天都是空闲,他又要做什么呢?他是从骨子里害怕一个人呆着,却也同样不敢再去和陌生人交际去了。什么人会喜欢他呢?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爱人,他都太干巴巴了。他也不敢再喜欢什么人了,以他以往的经历来说,这好感不管深浅,到最后都是成了一把把刀子,往他的肝肾脾肺里插。
整整三天,李维特都把自己圈在公寓里,坐着看书,坐看发呆。唯一不是坐着的时间是他起身去厨房里弄吃喝的,或者给房主送给他的两三盆绿色植物浇浇水。这几株巴掌大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仰仗他的东西了。
周末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电话。打电话的人,竟然是精神病院里的护士。“你认不认识苏禹承?”那姑娘问。李维特手一抖就想把电话挂了,结果那人努力的“别挂别挂”喊了三四声,终于又把李维特唤了回来。
苏禹承已经接受治疗很久了。他现在大概是已经好了——这是护士告诉他的。病人并没有什么朋友来探望,常念叨的只有你的名字,你愿不愿意来看看他?
李维特直接把电话挂了。去看一个杀人犯?开什麽玩笑。他又回去椅子上坐着。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去了精神病院。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整整四天没有见过另一个人,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跟自己说话了,那感觉比去见苏禹承还要可怕些。
两个人隔得远远地坐着。苏禹承的头发被剪得短短的,毛茸茸地一手,错觉般的温顺。他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像是孩子一般地看着他。李维特总怕他跳起来咬自己一口,警戒的表情就没放下来过。
苏禹承把脑袋侧过来,然后问:
“你是谁?”
……苏禹承的病不是好了。他是把什么都忘了。“李维特”是谁他不知道也认不出来,这只是他一直念叨着的三个字而已。他看看真正的李维特,又看看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扯被角,玩得津津有味。李维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出精神病院的时候李维特走的脚步都有点虚浮。他总觉得苏禹承忘了他这一点,让他觉得有种隐隐地打击。为什么呢?或许,或许是因为,他就这么一点点的,和知晓他的人全都断了联系。
李维特回到公寓,瘫坐在椅子上半晌,猛地站起来,把能看见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他冲着天花板叫,觉得胸中憋着的那一口闷气终于慢慢地散了出去。够了,真够了,操你妈的,够了,都他妈滚——他这么叫着:爱滚多远滚多远,他妈的死了算了,都去死吧,啊,我不给你陪葬我他妈的受够了!
他的呼哧呼哧地像个风箱一般在客厅里绕着圈子走来走去,骂骂咧咧地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他又骂有笑,是这很多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真的觉得开心起来——去你妈的吧,老子不干了,你不是想滚吗,那就别回来,我当你死了,当你他妈的死了,行吗?
骂完了李维特拉开冰箱的门,拿出一瓶苏打水用牙齿撬开瓶盖,咕嘟咕嘟的喝下去。爽!真他妈爽!
……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李维特都是带着微笑的,看谁都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又把众人吓了一回之后,胆子大的跑来问他:
“这是,走出失恋的阴影了?”——这些人的猜测倒是有些撞在点子上。
李维特挑起一边嘴角,哼了一声:
“之前是我眼瞎了,看上了个龟儿子。”
问话人无声地啧啧两下,兜着手走了。
……看来经过这么一遭李维特总算进化成了一个真正的爷们儿,这真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爷们儿起来的李维特想,去他妈的吧,老子还半辈子没过呢,就这么吊死在一棵树上?
回了家他把屋子里的一堆破烂收拾了,买了新家具新衣服放着,之前和龟儿子同住时的物什都堆在储藏室,眼不见为净。折腾完了他那抹布挨个地抹灰,还哼着歌。
打扫到浴室的时候,他拉开洗手池下面的那个橱门,想把买回来的卫生纸堆进去。结果那橱柜里是有放东西的地方,却还有些别的。
一只牙刷。
——不,那不是傅珅的东西,他不会把东西不小心掉在这种地方。
是李维特自己的。
李维特“弄丢”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东西被他随手一放就不知道去了哪,只能一遍遍的问他曾经的同居人,哎,你看到我的这个了吗,你看到我的那个了吗。
傅珅都要懒得和他讲话,一只手随便指指,大概就是失物所在的方向了。
但是那时傅珅没能给他找到这把牙刷。他并没有怎么在意,第二天他回家的时候,便看见漱口杯里插/着一把未开封的新货。
……现在李维特把他曾经的失物捡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储藏室门前,拉开门,将那把牙刷扔进去,再慢慢地,慢慢地合上那扇窄门。
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所以他把手背在身后,转身靠在墙上,用后背压着那双手。
然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静静地等自己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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