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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共剪西窗烛
素鱼本是日央快夕食时出的宫,本欲往甄府,却一时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什么面目回去。明明知道那里有人在等自己问话,不知为什么,到了甄府大门,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看着那琉璃高墙,朱红大门,威武的石狮,十几年如一日的守门护卫,隔绝了门外的世界,里面是令人羡慕的世族大家。素鱼第一次来到甄府,才知道甄家是百年大家,虽说才搬来京城二十来年,却也门庭辉煌,让素鱼这个来自现代,自认为见过些世面的人也吃惊不少。当然到这世界这么久,也见识过比甄府更辉煌的世家府院,特别是和亲王府,对这些的感觉也就慢慢淡了。但今日那种感觉却又回来了,心中似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里离你太遥远,你不属于这。明明是渴望那个人的疼爱,就像前世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一样,却又生出一种抗拒,那个人怎配!自己的妻女流落在外那么久,他可有寻过她们?担心过她们?若不是自己来京城找他,他会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女儿?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来找他,这样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犹豫许久,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素鱼终是没有跨进那扇大门,转身向外城走去。
拐进一条巷子,一个飞身进了一座院子,想悄悄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整理下思绪,却看到有人站在自己房门口,在等着自己。
“大师兄?”素鱼看清后,惊讶得叫出口来。
“你还认我做大师兄?”来人苦笑,“现在的于中剑是朝廷抓牙,早就不是以前四方门的那个于中剑了。”
素鱼上前,说道:“不论你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师兄,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关心素鱼,陪素鱼一起练剑受罚的大师兄。”
苏如风开始一直去甄府教授素鱼武功,在素鱼学会了轻功后,素鱼就自己去四方门学艺了。四方门都是男子,素鱼是个例外。本来门主不同意收女弟子,但苏如风先斩后奏,又鉴于苏如风在收了素鱼后就不肯再收徒弟,素鱼在言行方面也迫使自己男性化,很少有人能看出她是女子,老门主也就勉强承认了素鱼这个门人。
于中剑是第一个发现素鱼是女子的弟子,一直对素鱼照顾有加,素鱼在练武时有什么不懂的也都去向于中剑讨教,两人亲密无间。于中剑在众师兄弟中是最难打交道的一个,对人对事都是淡淡的,不闻不问,对素鱼却是例外,惹得众师兄弟非议不已。后来不知怎么,于中剑非要加入禁军。于中剑是现任门主得意弟子,由于四方弟子不得在朝为官的门规,门主千般劝阻,于中剑不听,终被除名。素鱼和于中剑的情谊也就告一段落。
仔细算来,于中剑离开四方门已有五年,这是他第一次回四方门。除了上次在婚礼上,两人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于中剑听了素鱼一番话,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假小子,心中一时感慨。
“想不到你会是甄家四小姐。”于中剑开口。
那时为了保密,素鱼在四方门从不用真名,只以化名“苏瑜”代替。
“这是门主的意思。”素鱼解释,又道,“大师兄不也是禁军统领了么,作为师弟,还没恭喜你的呢。”
于中剑苦笑:“连你也开始挖苦我了。”
“是师兄敏感了,师弟绝无此意。不论当年是为何,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好的。如果做禁军是师兄想做的,做师弟的当然应该恭喜你了。”
于中剑望着素鱼:“小瑜觉得这是我想做的事?”
素鱼疑惑:“难道不是?”那为什么当初宁愿被除名,也要做禁军?
于中剑是孤儿,对孤儿来说,能有四方门那样在江湖上人人争着进去的地方收留自己,就是一个好的归宿了。于中剑离开四方门去做禁军,若不是自己想做的事,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养育自己的地方?
于中剑将目光投向天空,过了半晌才道:“应该是的吧。”
夕食一过,素鱼终是像往常一样,飞身而入甄府。不同的是,往常都是从靠近灿月园的一扇后门而入,今日却是在靠近大门的一堵高墙而入。尽量避开来往的丫环小厮,素鱼来到后花园。
再穿过两条小径就可以到灿月园了。心中有那么些不被发现的惊喜,又有些落寞:自己果然是不被重视的。小小悲哀后,素鱼抬起头,一怔。在假山上,一个月白的身影躺在上面,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素鱼若无其事的走过假山,那人却开口了:“你好得也该叫我一声二哥吧。”
素鱼听了,转过身,好笑的看着甄毓奇:“那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八师兄,或者八师姐呢,十一师弟?”
甄毓奇跳下假山,一点也不奇怪素鱼会识破自己的身份,也笑嘻嘻的答道:“好歹我比你大,你也就比我先入门那么两年,我就不用叫了吧。”
素鱼装作想了想,似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说道:“要不折中一下,在外你叫我师兄,家里我叫你二哥吧。”
甄毓奇叹道:“终是我吃亏啊。”
素鱼一笑:“谁叫你是哥哥,得让这点是不?”
“合着是我欠你的。”甄毓奇看着这个从小就和自己疏远的妹妹,若非那次,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会有个是自己师兄,不,应该是师姐的妹妹。
两人都坐到假山上躺下,望着气朗星稀的夜空,素鱼心中感慨万千。记起两人以前一些事情,那些所谓的过节,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爹和二娘都不知道你是四方门的人吧?”素鱼问道。
“这些哪敢让他们知道?爹是很注重这些的,哪会让我们这些世家弟子入这些武林帮派。”甄毓奇说着,又想到什么,转过头,有些幸灾乐祸:“倒是你,身份算是暴露了,不知道爹会怎么对你?”
“大不了跪几天几夜祠堂呗。”素鱼笑着说,“若是可以来个招出从犯,既往不咎的话,把二哥招出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折。”
“果真是个阴险的丫头。”甄毓奇忍不住敲了下素鱼的头。
素鱼坐起身,装出很痛的样子:“敢打师姐,忘了门规是吧?”
甄毓奇笑笑,把素鱼拉下重新躺下,说:“这是在家呢,在这个家就没什么事我不敢的。不过,四妹,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随你。”
“过不久就是素青出嫁了,你的好事也该近了吧?”
“不知道。不过你很希望我嫁人?”
甄毓奇笑笑:“你可知道我们大哥钟情于谁?”
素鱼给了甄毓奇一个“你很八卦”的眼神:“幂家大小姐呗。”
甄毓奇惊讶:“原来你知道。”
素鱼:“幂家大小姐才貌过人,名满京城,有很多人倾慕也在情理当中。”
甄毓奇转过头,正想说什么,却被不远处一袭冰蓝袍子的人影一惊:“大哥!”说着,坐起身来。
素鱼听了,也坐起身,偏头看去,甄毓文正向二人处走来。此时正值春中,百花盛开之时,甄毓文玉冠束发,里一件深蓝锦袍,外罩一件冰蓝风衣,宽衣儒袖,似踏着花香彩锦而来,画面委实动人。都说甄毓文最得甄衍当年之神,丰神俊朗,卓尔不凡,今日一见如是,可遥想当年甄衍又是如何一翻风流,尽得女子倾慕。素鱼心中叹道,怪不得自视甚高的筱艺也会钟情于那个人。
甄毓奇再次敲了敲素鱼:“四妹看呆了?咱大哥可也是才貌过人,比之你那未婚王爷如何?”
素鱼还手拍在甄毓奇肩上,笑着说:“二哥也不错啊,玉树临风。”
素鱼掌上注了内力,这一拍看似虽轻,力道却奇大。甄毓奇闪到一旁,说:“看方向大哥是从爹的书房而来,这回定是找四妹的,我就先走了。”说完,就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不远,还摸摸肩膀,嘀咕着“狠心”“阴险”之类的话。
素鱼看着甄毓奇走远,回神时,甄毓文已到跟前。甄毓奇说的不错,甄毓文十来找素鱼的。
甄毓文在素鱼跟前停下,淡淡道:“爹在书房等你。”说完,就走。
“大哥。”素鱼突然叫道。
欲离去的甄毓文,脚下一顿。
“谢谢。”素鱼说。
甄毓文仍像来时步去,步伐却沉了许多。
素鱼心情好了许多,脚步轻快,到了甄衍书房,静芳书斋。
扣门而入时,甄衍正望着墙上一幅画出神。那是一幅落澄夕阳图。杨柳垂条,湖面波光泛泛,漾着几只小舟,整个画面静谧温馨。上书一行娟秀字体,落款一个“艺”。
素鱼站在一旁,看着甄衍的背影,一言不发。一个小厮走过来,引着素鱼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又端来一杯热茶。素鱼端起茶,水色莹润澄碧,抿了口,放下。滚烫的茶水,从舌尖慢慢浸润到舌根,慢慢温下来,一路生香,其中舌尖香味最醇,似有一缕轻丝,久久萦绕不散。素鱼摒了呼吸,不想呼吸过重,怕这种奇妙的感觉太快消散。
“连喝两口,味道会更好。”甄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向素鱼。
素鱼闻言,又端起茶。茶已温了,再喝是喝不出刚才那味道了。于是又放下。
“这是碧醇香,第二道水沸时喝最好,现在茶温了,味道失却很多。”甄衍道,“这是你母亲最喜欢喝的一道茶。”
甄衍说着到素鱼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素鱼突觉得不适应起来。她和皇帝单独一起时也没有这种局促感。
似感到素鱼的不适,甄衍缓了缓,和声道:“还没有用晚膳吧,我吩咐栓子准备了些吃食,就在后花厅。今日我们父女两也好好叙叙旧。”
栓子是甄府二管家,专管甄衍吃穿住行,是个孤儿,从小伴着甄衍长大,得赐家主姓,全名甄全,小名栓子。
素鱼随着甄衍到后花厅。后花厅其实是座水榭,建在荷塘边。因在静芳书斋旁边,又叫后花厅。
里面已有丫环摆上了各色点心水果。甄衍将一碟水晶枣糕放到素鱼面前,说:“我记得你娘对菊花香气过敏,最不喜菊花糕,最喜这道水晶枣糕,你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素鱼拈了一块,咬了一口,说:“很好。”
甄衍叹道:“定没有你娘做得好吃。这么些年,不同产地的水晶枣糕也尝过不少,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娘做的。”
素鱼没有答话,只是低头默默将剩下的半块枣糕吃完。
不多时,又有丫鬟上来将点心水果撤下,上了几道菜来。素鱼一看,都是母亲喜欢的菜色。
“小鱼儿,你娘一定是这样叫你的吧?”甄衍说道,“来尝尝这几道菜,也不做得你喜欢吃什么,就按你娘的口味做了,本来以为你会夕食回来和大家一起用膳,还等了你好久。”
素鱼喉头哽咽,有种想哭的冲动,只是默默接了丫环递过的碗筷,吃饭。
甄衍夹起一块鱼放到素鱼碗中,说:“这是你娘喜欢吃的清蒸鲈鱼。”
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素鱼哽咽道:“谢谢爹。”
甄衍放下筷子,将手伸过去,给素鱼抹了抹眼泪,声音也有些哽咽:“傻丫头,哭什么,这些年是爹对不起你和你娘。你回来了,也无视你的存在,忽略你。这些年,你二娘四娘一定给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素鱼摇摇头,低头不语。丫鬟小厮们默默退了下去。
甄衍继续道:“习惯了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这么多年想改都改不了。”
甄衍忆起当年,华晨钟情于姬凌,他嫉妒得发狂,比往常更加用功,想在秋试中夺魁,换得华晨回头。可哪知那年秋试有个才满京华的甄衍,又来了个名动天下的幂昀。那一年,幂昀夺得秋试头名,甄衍第二。那一年,华晨姬凌成婚。不久后,在父母的安排下,他也娶了素不相识的何水为妻。京城都在传和亲王和王妃如何恩爱,他却在新婚之夜不入婚房半步,开始寻花问柳。后来他遇见了一位像极华晨的商贾之女,不顾父母反对,将女子纳回家为妾,他才收了些心。早在华晨成婚时,他就上奏说愿意出京为官。那时朝政刚稳,地方官员奇缺,外放的批文也在那时候下来,他带着新纳的妾就赴任了。
到了湖阳,他又开始流连勾栏瓦肆,直至那个午后,他遇到筱艺。要说容貌,两人只有两分像,他却常常将其误认为是华晨。不久他将筱艺也收纳为妾。成婚后,两人常常出双入对。他看书办公,筱艺就在一旁静静的为自己添香磨墨;他时常忙到深夜,她就陪到深夜,自己需要什么,只要一伸手,她就能将那物什放到自己手上,这一点,连栓子也不能做到。筱艺走后,他一直不习惯。
“你娘,”甄衍停顿了一下,过了会似鼓起勇气继续道:“你娘那些年过的……”
“不好!”素鱼打断了甄衍的话道:“日日倚柳诉衷情,却诉谁人听?”素鱼望向甄衍的眼睛,势态逼人。
“唉,”甄衍叹了口气,不敢对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像极了当年那个人。过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你定不会原谅我,你恨我怨我,终是为父对不起你母女俩。”
素鱼没说话,也不再看甄衍,将目光投向别处,却看见琴桌上摆着一张琴。不由自主走过去,抬手一勾,弹出一个清越的音符。
“这是你娘用过的琴。”甄衍道。
素鱼默默不说话,心中却似万马奔腾。你告诉我这是我娘喜欢的,那是我娘喜爱的,这是我娘用过的,那是我娘亲自做的,是在告诉我其实你一直忘不了我娘,告诉我你其实是喜欢我娘的,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对她说?为何要七年时光不去找回我娘?今日是特意来打温情牌的吗?真是可笑极了!这些话终是没能说出口。过了会,心情平复下来,转身对甄衍说:“这琴并不好,难得甄大人还保存这么久。”
甄衍一愣,然后苦笑,说道:“你我父女一定要这样生疏?”说着,也站起身,走到一面墙边,取下一管玉箫,抚摸许久,最后放到唇边,吹起来。呜咽的箫声,苍凉凄透,穿过夜色,飘向远方,似在呼唤,似在倾诉,似在低泣。
是《若相惜》。
素鱼情随曲走,不由坐下,抬手弹琴,以和箫声。箫声因有了琴声相伴,不再显得那么落寞冷清。琴声和箫声,在夜空回荡,相依相随,配合得天衣无缝。
甄衍嘴角露出一丝笑,箫声也变得轻快起来。
隔着莲池,一蓝一白的身影站在池边,面对着灯火摇曳的水榭。
“你说,老爹会不会将当年他为了三娘差点辞官的事告诉四妹?”白影问。
“不会。”蓝影回答。
“难道他们就这样和解了?”白影不死心。
“这是他们的事。”蓝影说完就走了。
白影看着蓝影离开,笑笑,也离开了。
悠悠春夜,莲池倒映着水榭的灯火,一夜未熄。
只余琴箫之音响绝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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