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春

　　两个小孩便隔着条巷子，站在枝头聊了起来，像是两只小鸟。

　　“你叫什么名字？”

　　“楚云深。”

　　“好烂的名字，太不吉利了。”

　　小孩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傻乎乎的笑：“我娘起的。那你叫什么？”

　　“沈慕清。”沈慕清扬着脸好不得意的说，见那小孩还是傻笑，不满的道：“快点说真是好名字。”

　　“哦。真是好名字。”

　　“太假了……你在干什么？”他看了看楚云深胸前的小竹篓，“摘梨花要做什么？”

　　“做成吃的拿出去卖。”

　　“做成什么？”

　　“梨膏，梨果，梨糖，梨花腊肉，酿酒也行。”

　　沈慕清听得直流口水，他中午就藏到园子里，刚才就吃了一小块桂花糕，这会一听楚云深说起来，更觉得饿。

　　他从小霸道惯了，毫不客气的道：“你有吃的吗？”

　　楚云深呆呆的点头，往衣兜里掏了掏，掏出把糖豆儿来。

　　“我娘刚炒的。很香。”

　　沈慕清往下看了看，墙头太高，下面又是滑滑的青石板，跳下去摔也摔死了。他抬头见那小孩手里抓着把糖豆，做个递过来的姿势，眼巴巴的看着他。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硬着头皮作势就要跳下去。

　　楚云深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太高了，别跳。我过去。”

　　沈慕清松了口气，看楚云深一转身又消失在梨花树里。不一会儿对着巷口的那扇木门开了，楚云深拖着个木梯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

　　他把梯子举起来搭在墙头上，背着还装着梨花的竹篓蹭蹭的顺着梯子爬上来，面对着沈慕清坐在墙头上，递给他一把糖豆。

　　沈慕清乐疯了，也学着他坐到墙头上，往嘴里扔了几个豆子，咔蹦咔蹦的嚼起来。

　　又香又甜的炒糖豆，带着一丝淡淡的梨花香，只觉得比他吃过的山珍海味都香，好吃的要命。

　　“好吃吗？”楚云深笑眯眯的看着他，两条小腿儿晃晃荡荡的垂在墙头。

　　沈慕清想使劲点头，又觉得那样太有失身份，就僵硬的挺着背，干巴巴的道：“一般吧。”一只手毫不见外的伸进楚云深兜里抓了一把放在自己袍子上慢慢吃。

　　“你在这个书院读书吗？”

　　沈慕清转头，楚云深又眼巴巴的瞧着他。他忍不住想，怎么有这么干净的眼睛，像是素锦上落了一点墨。

　　他往嘴里扔了颗糖豆，含含糊糊的应了。

　　他是正宗的皇亲国戚，都是进宫里和几位堂兄跟着太傅一起上课。

　　“真好，娘说这里的先生都很厉害，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要当状元的。”

　　沈慕清怪笑一声，想起来何载舟万年不变的棺材脸和被他气得直抖的花白胡子，刚想说两句以示鄙视，一转头看见楚云深向往的眼神，又把那话咽了下去，哼哼了两下。

　　楚云深从竹篓里挑出一朵梨花，递给沈慕清，“尝尝，甜的。”说着自己也放一朵到嘴里嚼着，歪着头笑眯眯的看着沈慕清。

　　沈慕清想接过来，看楚云深笑，又有些不高兴，这小子一脸傻笑笃定他会接过去的神情算什么啊。平日里跟他一起玩的，有哪个敢跟他这样说话，哪个不是唯他马首是瞻，就连比他大的，也都得看他脸色，这小子算是哪根葱。

　　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忍不住少爷脾气发作，一巴掌拍掉了楚云深递过来的花，扭过头去不看他，只是更用力更响的嚼豆子，偷偷拿眼神瞄楚云深。

　　楚云深愣愣的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下面有人叫：“哎哟我的少爷怎么坐到墙头上去了，那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少爷快下来吧……少爷……”

　　沈慕清皱着脸回头斥了一声：“闭嘴。”小碗噤了声。

　　再回过头来，就见楚云深慢慢的缩回手，麻利的从墙头上滑到梯子上，飞速的一声不吭的爬下去，又憋红了脸拖着梯子进了门。

　　木门碰的一声关上，周围又只剩下鸟叫声，落花声。

　　沈慕清呆呆的坐在墙头，看着楚云深放好梯子，进了屋。

　　他不知道楚云深怎么突然走了，被无视的感觉让他很不高兴，扶着树站在墙头，喊道：“喂，楚云深！楚~云~深~出来。”

　　他扯着嗓子站在墙头上喊，楚云深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他嗓子都冒烟了，也不见人出来，倒把隔壁院子里的人喊了出来。

　　是个小姑娘，穿这件水红粗布裙子，扎着两个小辫子，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很是可爱。站在抬头用手挡着阳光看了站在墙头的沈慕清一眼，走到墙边，扯着绳子摇了摇，便听清脆的铃铛声脆脆的摇曳。

　　那铃声还没散尽，就见楚云深嗖的从屋里出来，极其熟练的踩着墙后的一个石墩，扒在墙头和那小姑娘说话。

　　沈慕清心里一口血呕出来，觉得莫名其妙的酸的要命，气的要命。刚才他像个傻子似的喊那么大声，那家伙肯定听见了，却不出来；可是刚那小姑娘一摇铃儿，人跟箭似的就飞出来了。

　　想他沈小侯爷何时受过这等冷落，沈慕清气闷，愈发恶形恶状，叉着腰站在墙头，拿下巴指着楚云深。

　　“你，给小爷过来！”

　　他就气势汹汹的站在墙头上，眼睁睁的看着楚云深瞟了他一眼，缩了缩脖子，又回头和那小姑娘连比划带手势的说着什么，又摇了摇头，跑回屋去，端了一大碗炒糖豆出来，慌慌张张的翻过墙爬到人小姑娘院子里，两人手拉着手进屋去了。

　　沈慕清气得哇哇大叫，又把巷子里的其他几户人家叫到院子里，跟看把戏似的对着他指指点点。他把那几个人挨个瞪了一遍，悻悻的住了嘴，恶狠狠地朝楚云深和那小姑娘家的屋子飞了几个眼刀，恨恨的爬下树。

　　不过是个小屁孩，竟然敢无视自己！

　　沈慕清小朋友觉得自己的威严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咬牙切齿的在脑子里想了无数个法子来折磨楚云深。

　　他一巴掌拍在桃树上，疼的龇牙咧嘴。

　　一低头就看到洒了满地的炒糖豆，刚才他见楚云深走，一着急就站起来，袍子上的豆子全都撒了。

　　嘴里似乎还有香香甜甜的味道，沈慕清想起方才楚云深端到那小姑娘家里去的一大碗炒糖豆，心里酸水咕嘟咕嘟直冒。

　　小碗见他板着脸不知道再想什么，早闭了嘴，低着头老老实实的站着，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棵桃树就此隐形。

　　小兔崽子，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学着自己老爹的模样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眼珠子滴溜滴溜直转，瞟到墙根地方一朵白色小花静静地躺在满地落花上，心里一动，背着手望天溜达过去，瞟了小碗一眼，小碗忙的抬头看天。

　　沈慕清飞快的蹲下身，将那白花捡到手心里虚握着，又若无其事的溜达回来。

　　手心里的花干干净净的，软软的，五瓣白白嫩嫩的花瓣儿托着中间小小的，嫩黄色的蕊，说不出的秀气。

　　楚云深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又巴巴的看过来，嘴角的笑很温和，有一点傻气，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

　　沈慕清冷哼一声，什么很好欺负，那家伙脾气大着呢！

　　他恨恨的想着，将那朵花小心的放到胸口，命令小碗背好装着寿礼的大包裹。

　　“咱们走！”

　　“少爷去哪啊？”

　　“进宫！”

　　这么一堆破字画除了能挂在墙上让老头子摇头晃脑一番之外，也就能拿来送给宫里的皇奶奶皇婶婶换点好东西了。

　　他受了气，他老爹出点血给他撒气也是应该的嘛。

　　至于那个小兔崽子，沈慕清对着太阳握紧了小拳头。

　　走着瞧……

　　这一走着瞧就瞧了一个月去。

　　他那天趁着他老爹大寿到宫里转了一圈，将他老爹的寿礼全都散了出去做人情，又拎了一大包的稀罕小玩意儿回来，西洋镜，自鸣钟，香水，匕首之类的。他把匕首挂在自己腰间，西洋镜挂在脖子上，捧着香水颠颠儿的送到了老王妃和他姐姐那。

　　老王爷得了信怒气冲冲的回来要揍人的时候，老王妃正搂着沈慕清眼泪汪汪的叫心肝，沈慕清十分乖巧的窝在娘亲怀里，冲他爹甜甜的笑：“爹你回来啦。”

　　老王爷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厥过去。

　　沈慕清扭脸，背着人笑的奸诈。

　　不过还是被在家里关了一个月，他就在家里变着花样的折腾，让他习字，他就把家里的纸窗墙壁全部画上鬼画符，美其名曰大师都是这样炼成的；让他看书，他就能在边角里挑出一大堆毛病，歪理一套一套的；今天装病，非要让林尚书家的小公子来陪他，结果两个小魔头到府里池塘里摸鱼，弄了一身泥水；明天又要立志做大厨，坚持不懈的霸占着厨房炒出一盘又一盘糊掉的豆子，分发到各个房里，还要收集意见。

　　老王爷气得吹胡子，老王妃笑的心满意足：“清儿很有精神嘛。”

　　等到他关禁闭结束，全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看着一大早自家小侯爷趾高气扬的领着小碗出门去，纷纷回头抹泪。

　　小碗狗腿的在前面带路，从大街拐进小巷子里。江南小巷错综复杂，四通八达，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要到那巷子口蹲点，为了避免再被人当做小贼扭送到衙门，他不得不化装成乞丐坐在那小孩家巷口，期间收获糖豆数袋，荸荠数个，梨膏数个……

　　“那小孩叫楚云深，今年七岁，没爹，跟着他娘两个人过，他娘走街串巷卖些小吃，首饰，小玩意儿之类的，他就在家帮忙，有时候也出去摆摊，没去学堂。他邻居那小姑娘叫易水香，爹娘是渔户，养些鱼虾，种些荷藕，两个小孩是一起长大的，那小姑娘是个哑巴……”

　　沈慕清听着就皱起了眉，心里又开始不舒服，打断小碗，口气不善道：“楚云深他爹呢？”

　　小碗侧过身让一个挑着担子的过去，贼兮兮的四下看了看，凑到沈慕清跟前，小声道：“小的打听过了，听说楚云深他娘原来也是大家小姐，他爹是个下人，两个人私奔到这里来，结果过的太苦，他娘还怀着他的时候，他爹就跑了，音讯全无，可怜他娘到现在还带着他守着。”

　　沈慕清一巴掌拍开小碗脑袋，闷着头往前走。

　　楚云深，楚云深，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还真是不吉利。

　　沈慕清撇撇嘴，原本迫不及待要找楚云深算账，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此刻却觉得脚下有点重。

　　“前面就是了。”

　　他看了看那巷口，拦住小碗，哼哼两声，才慢吞吞的说：“天还早，不急。”

　　小碗也点点头：“这会儿那小孩应该不在家，走街串巷卖梨膏去了。”

　　沈慕清心里更难受了，跟有个猫爪子在心口挠他似的，刺啦刺啦，不舒服极了。

　　小碗又凑过来，指着巷口的馄饨摊子，拿眼神示意沈慕清去看。

　　沈慕清此刻正郁闷自己的“临阵退缩”，见小碗眼珠子都快斜出来了，就心不在焉的瞟了一眼。

　　“那个，挽着头发，穿着青布裙子系围裙的，就是那小孩儿他娘，这儿的人都叫他楚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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