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浣衣时

　　“喂，外国人！”少年变声期粗噶的嗓音在冬日里冰冷的空气中响起。
　　她停下脚步，情不自禁的回头，但潜意识中知道这样做会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果然。
　　“砰！”一块石头砸入她面前的河面，河水溅湿了她本来就十分单薄的棉裤。
　　她低头看了看被水溅湿的地方，愣了一下，初冬的河水已经这么冰了啊。
　　“你……”少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力，可是这个人今天怎么不躲？
　　她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手足无措的少年，心中骂了声“笨蛋”便转身继续沿着河岸向家中走去。
　　“喂，你……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跟在她后面嘟哝，看着那抹纤瘦但背脊挺得笔直的身影道，“怎么那么小气，我也没想过那么叫你啊，谁叫你不理我；我也没想过水会溅那么高啊，我只选了一小块石头……我以前被打了那么多次都没有生气……”
　　她咬着牙停下脚步，转过身没好气的对他道:“我妈生病了，我要赶紧回家。你再罗里啰嗦我就把你扔进河里去。”
　　“你怎么那么野蛮，那快点回家啊，还在这杵着做什么？”少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嘴角有丝得意的微微翘起。
　　她愤愤地转过身，闷着头走继续自己的路，他也静静地跟在旁边，不再说话。
　　不多久熟悉的小巷口出现在面前，她转身正要拐进去才听到他小声道：“我去看看阿姨吧！”
　　“不准。”她回头瞪了他一眼。
　　“哼，小气！”他也回瞪她。
　　不再理他，她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向家的方向走去。
　　十三、十四、十五……数着脚下年代久远的青石板，“外国人”三个字又飘进了她的脑中。
　　“外国人”是本地人对外地人的统一称呼。以前刚到这个小镇时听到别人这么叫自己时她总会振振有词地道：“我是中国人，你们叫我外国人那么你们是哪国人？”
　　好像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听过这个词了，那些快要找不到痕迹的记忆又这样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爬树、捉鱼、放牛、采蕈……池塘边、田野里、山坡上……呼朋引伴，欢闹嬉戏。还有那个人有力的双手、宽阔的肩膀、慈爱的眼神和逼着她多吃饭时的絮絮叨叨。
　　然而有很多东西终究不会停留在原地，许多东西选择了也就不能后悔。就像当年她选择远在异乡的背叛了她和他的母亲。
　　时间真的是神奇啊，以前厌恶的纵横交错的巷道、院子外围着长满青苔的斑驳高墙、淅淅沥沥下着的雨，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生命中习惯的存在。就像习惯了以前总是把她扛在肩头的他已经是别人父亲的事实。
　　剥落了原有色泽的木门出现在眼前，拉回了她的思绪。推开家门，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上正织着毛衣的母亲。
　　“妈，不是说了要好好休息吗？”她放下书包，走到床头的小桌子上拿起还有半杯水的杯子，不出所料的冰冷。或许是开始的心情还未平复，或者是想到了过往那难言的幸福欢乐，心中突然有一股火腾腾的往上冒。
　　她的语气不好，然而母亲并没有生气，只是温声道：“整天睡着人都没有精神了，我才刚织了没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她看了看她，心中的火也因为她这句带着宠溺的温言给压了回去。她不再做声，把杯中的冷水倒掉后再换了杯热水放在小桌上。
　　“等一下我要到河边去洗衣服。”她指了指堆在脸盆和洗衣桶中的衣服。
　　“嗯。冬天水冷，稍微洗一洗就成。”声音温软好听。
　　“知道了。”她应道，“我出去了。”
　　她端着衣服出门，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心中盘算着大概两个小时后可以回家做饭。
　　其实清水河离她家并不远，河岸两旁矗立着江南典型的小木楼，河边每隔不远处都有大石板堆成的阶梯，很宽，是专门为了洗衣而砌的。
　　现在的河面有淡淡的雾气，因为冬天的来临，在河边洗衣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把衣服放在石板上，伸手拨了拨水，好冰。
　　先把衣服翻到正面，在用洗衣粉分颜色泡上，把石板上的泥土灰尘清洗干净，便开始一件一件擦洗起来。
　　真的很冷，她的手指已经变得通红，僵硬地伸不直了。其实她很讨厌洗衣服，很枯燥又很累。
　　突然间就想起了一直为她洗衣的母亲，她也曾在这么冷的河水中洗着她的衣服吧。眼前好像晃着红红肿肿的带着厚茧的双手。
　　“真傻……”她看着手中带着绵密针脚的衣服，自语道。
　　对于父亲，对于她，她大概一直觉得愧疚吧，为了心中的爱情背弃了他们。可是现在，那份爱情早就不知去向了。本来心中是非常怨的，童年时每当想到母亲总是骄傲自豪的，她为了家正在陌生的城市打拼。记得小学她曾经熬夜给母亲写过一封信，几乎翻遍了她所有的作文书，只为了让母亲也为她自豪。可是，就在对母亲充满着这样一种崇敬的、幸福的情怀时，却听到了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说母亲在外有了别人。吃惊、彷徨、委屈、不甘、愤怒……继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从西向东的列车。
　　终于在这个江南小镇上她见到了母亲，然而面前的人终将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温柔沉静的人了。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母亲，执着坚定，她不再是她心中那个最重要的宝贝，即使是无尽的哭闹也挡不住她离去的步伐。
　　现在她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己不选择父亲而是她。是不甘心吗？想留在她身边看她后悔的那一天。还是担心她因为一时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有一天梦醒了会受伤？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是城市底层的一个打工者。
　　然而她心中一直矛盾着，既有些期待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对于那段炽烈奋不顾身的爱情，最先说放弃的还是母亲。其实她一直想问的，后悔过吗，放弃曾经温暖的家。
　　她使劲擦着铺在石板上得衣服，睁着眼睛看见泪水滴落在上面。
　　她是真的很残忍啊，对她和父亲都是。想怨她恨她，但是舍不得。还记得那天正上课有人说她在厂里出了事，正在医院。
　　那时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复只告诉自己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等到了医院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虚弱的笑，疼的额头都是汗水还一个劲儿说着没事没事，一口气才总算缓过来。那一刻心底庆幸着还好自己留在了她身边。
　　“都说了冬天水冷，洗洗就成了，你还那么用力地擦！”
　　她愣愣地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坐在了河岸的小木凳上。冬日的暖阳懒懒地照着，淡淡的光芒中她看到了母亲弯弯的眉梢嘴角，温柔如昔、慈爱如昔、美丽如昔。
　　刹那间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不解、埋怨、委屈全都消解在母亲那温软的眉梢眼角。
　　原来母亲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她所有的心情，而她也一直用这微笑来回应着她，只是自己原来都不曾去留意、不曾去深思。
　　“傻孩子！”
　　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赶紧低头，却也弯起了嘴角，原来一句宠溺的埋怨、一个淡淡的微笑就是她曾经渴望却也早已拥有的幸福。
　　“阿姨好！”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那个才消失不久的人正礼貌十足的向母亲问好。
　　“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仍就是硬邦邦的。
　　“洗衣服啊！”少年不在意她别捏的僵硬的语气，仍旧好脾气的笑。
　　她看了看他空空的双手。
　　搔搔头，他呵呵傻笑：“那个，我把你衣服溅湿了，所以来帮你洗衣服赔罪。”
　　“不用。”
　　“你不会还生气吧？那真的是块小石头……”
　　不再理他，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被套我来洗吧，我是男生力气比较大。”说着便连盆抢了过去。却是手忙脚乱，越帮越忙。有八年了吧，从小学时互看不顺眼的同桌到现在的好友伙伴，还有一丝懵懂的情愫。
　　“笨！”
　　看着笨拙却努力的他，再抬头看看望着他们微笑着的母亲，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溢满了心底。

《双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