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染盛世

　　1、

　　我一直没有离去，在这人间游荡了十多年。在人间晃得久了，我也早就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心里一直有个执念，还有心愿未完成。

　　大汉王朝元狩三年，有个名为王嬃的女子入宫，入宫不到一个月就被封为夫人。后宫佳丽三千，她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这并奇怪，历代皇帝哪个没一两个特别宠爱的女子。我只是惊讶于她那与我相似的容貌，当然，比我柔媚了一些，也更温和些。

　　皇帝今年三十余岁，单名一个彻字，看上去还很年轻。剑眉星目，直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轮廓，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可惜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只有面对王嬃的时候，他才会笑。我想他是真爱王嬃，因为只有那时的他才显得有些人情味。他会笑，也会发怒，而不是平日里冰冷的沉默。

　　这一日天气闷热，天上连一片云也没有，满目的蓝令人眩晕。午后空气中膨胀着淡淡的丁香香味。她懒懒地靠在躺椅上，侍女绾绾缓缓地替她扇着凉。她很困，挽了一下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然后放在躺椅的两侧扶手上，慢慢地闭了眼。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黛眉朱唇，明眸善睐，这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刘彻会对她那么迷恋。她的眼角甚至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血色泪痣。我伸出手微微碰触了一下那里，竟会隐隐作痛。人间传闻，生有这颗泪痣的人，不是天生爱哭，就是命运多舛。

　　我忘记了自己的死亡。可我还很年轻，所以大抵是因为那时命运不济。这么想来，我又有些担忧王嬃。

　　她睡了大约半个时辰，然后我看到刘彻过来了。侍女想叫醒王嬃，他却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轻轻走到他身边，遣退了周围人。他望向王嬃的眼神永远这么温柔，他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细细摩挲，不知为何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醒来，看到是他，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异常温馨的画面，就像一对相爱已久的夫妻一样，可我的心却隐隐作痛，难过的不得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王嬃该有多好。那样我便可以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感受一下是不是会如他的笑容一样温暖。

　　我这样想着，当我再次回神的时候我已经感到脸颊边的一抹温热。

　　我差点忘了我只是一个魂魄，可以随时附在人的身上。

　　他望着我的眼神满是温柔，我忽然心底一酸，脱口而出：“刘彻……”仿佛多年以前，我曾这样唤他。

　　他的眼神忽然变了，惊奇，震惊……紧接着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盯着我不可思议地反复喊着：“是你？……你回来了？”

　　我？他在叫谁？我一下子迷糊了，愣愣地望着他不出声。

　　他以为我是默认，忽然用力地把我拥入怀里，喃喃道：“王孙，朕知道是你，朕知道是你！你也舍不得朕，所以一直没有走，是不是？”仿佛间觉得肩上湿湿的，我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这才看清他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哭了？我一下子震惊地无法言语。

　　“王孙，你跑到哪里去了？朕整整等了你十三年。”他哽咽着，凑过来亲吻我。

　　温热柔软的唇一贴上我的嘴唇，心脏立刻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我迅速脱离了这个躯体，远远地望着他亲吻王嬃。

　　王嬃也愣住了，等到刘彻放开她的时候，她困惑地喊道：“陛下。”这一声“陛下”，迅速唤醒了刘彻。他很快擦干了泪水，也收起了方才的激动。王嬃担忧地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刘彻微微一笑，说：“方才沙进了眼睛。”

　　周围连一丝风都没有，显然是个烂到家的理由。可是王嬃也不敢多问，她爱这个天子，却也怕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很有分寸。

　　刘彻柔声问：“还困不困，朕是不是吵到你了？”

　　王嬃微微一笑，笑容倾国倾城，摇头道：“看到陛下，臣妾就不困了。天气热，臣妾让绾绾去准备凉茶。”她说罢便要起身去唤人，刘彻一把按住她笑道：“不忙，朕今天就是想看看你。”

　　王嬃笑嗔道：“臣妾有什么好看的？陛下还是少看看的好，免得有一日看腻了臣妾。”

　　刘彻揽着她，很郑重地说：“不会，朕一辈子都会待你好。就算朕身边再多的美人，你也永远是不同的。”

　　这话多么熟悉，好像多年以前听过很多次一样。玄色衣衫的少年对着另一个少年说：“朕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就算朕身边再多的美人，你也永远是不同的。”脸上忽然觉得湿湿的，我伸手一摸，这才发觉满是泪水。

　　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哭？

　　王嬃的神情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忍不住逃离了那个地方。

　　我的心突然很痛，隐约觉得我生前应该和此人有些关系。

　　2、

　　一连几日我都四处飘荡，但一直不敢看到他。可恍惚间，我又飘去了未央。

　　几日的闷热后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暴雨。雨势迅猛，不断冲刷着宫廷里的青石路面。细密的雨帘从天上倒挂下来，雨声稠密，催的人昏昏欲睡。

　　有个侍女走上前去替他砌了一壶茶，刘彻忽然扔掉了手里的竹卷。他几乎有些恼怒道：“朕那日是真的见到他了。普天之下，除了他……除了他还有谁会喊朕的名字？”

　　又在提那日之事，莫非我就是他口中的“王孙”？可是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侍女的反应我亦没有注意，因为我再一次选择了离开。好像对于他口中之人，我有很大的排斥感。

　　又一日，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喜悦。王嬃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满脸兴奋。他说：“嬃儿，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王嬃的笑容淡淡的，显然有些疲倦，她说：“只盼臣妾能为陛下诞下皇儿。”

　　刘彻执起她的手，柔声道：“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一样喜欢。”

　　这样温柔的神情，只要是女人都会抵挡不住吧。果然，王嬃被感动地泪眼朦胧，她把头埋进刘彻怀里，微微抽泣着。刘彻揽着她道：“嬃儿，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王嬃拼命摇头：“不是，臣妾是高兴的。陛下对臣妾太好，臣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刘彻揉揉她的头笑道：“傻嬃儿。朕不是答应过你吗，会一辈子对你好。”

　　王嬃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她可以奢望一个帝王的爱情吗？可是他的眼神是这样温柔。他是皇帝啊，他有多少貌美如花的美人，可他确实把宠爱都给了她。

　　“陛下……”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刘彻轻轻掩住了口。刘彻说：“以后就咱们两个的时候，不要叫我陛下，叫我的名字。”

　　他第一次没有自称“朕”。

　　王嬃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仿佛还无法承受这突然而至的恩赐。过了片刻，才在刘彻略带笑意的神情下红着脸喊了一声“彻”。

　　刘彻微笑，“再叫一声好不好？”

　　“彻。”王嬃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唤道。

　　刘彻一把拥她入怀，喃喃道：“我以后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好一个夫妻恩爱的场面，我却不知为何觉得心底冰冷，冷笑一声。我一晃身，附到了王嬃身上。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生气，就是莫名其妙地想破坏这难得的恩爱场景。

　　“是么？你真的可以不顾你的三千佳丽吗？”从王嬃的口中吐出冰冷的嘲讽，我一把推开了他。

　　他微微一愣，却没有意料中的大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嬃的眼睛，看的我忽然心慌起来了，眼睛不知不觉地撇开了。不知为何，我有种错觉，他看得到我。当然这想法肯定是荒唐的，他是不可能看到我的。

　　我重新对上他的视线，他对着我郑重地说道：“我刘彻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你信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可能相信？

　　不对，我相信什么？他的话是对王嬃说的，并不是我。为什么我会有种错觉，他发誓的对象是我呢？

　　我摇摇头。鬼才要相信你。哦不对，我又错了，鬼都不会相信你。

　　他的眼眶红了，但语气很平静，他说：“相信我。”

　　我还是摇头。

　　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唇，再次说：“相信我。”

　　我实在想责备自己太没骨气了，一对上他那双微红的眼睛我就心软了，然后勉强点了一下头。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

　　我说陛下你都几岁了呀，还跟个小孩子似地玩发誓这种幼稚游戏。

　　但看来他确实很爱王嬃，我应该替他们感到高兴。

　　我离开了王嬃的身体，却听见他莫名其妙地说道：“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是不是？”

　　我一愣，难道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这种怀疑很快消失在他对王嬃的温柔中。真是的，死的越久，怎么对人间越发留恋了。可哪里又是我的归宿呢？难道我要在这天地间游荡一辈子？

　　王嬃成了这未央最幸福的女人。数年前，皇后卫子夫也曾有过这样的美好日子，可惜她老了，也再没了昔日的宠爱。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卫子夫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过，那么她们都很可怜。

　　王嬃的腹部日益大了起来，也无法服侍刘彻。这段时间足以让另一个女人乘虚而入。可是王嬃在宫里的地位一直没变。刘彻当然不会为了她真正舍弃那些美人，只是每日总会抽出些时候去看望她。就算卫子夫当日最得宠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刘彻，他是真爱王嬃。

　　他终于找到真爱了，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突然而来的念头，让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难道我留恋人间的原因，就是为了看到他爱上别人？我又为什么要在意他和别人的事情？

　　一连串的疑问几乎要搅乱我的思绪。

　　鼻子有点酸，眼睛里温热的液体似乎再也装载不下。又一次离开，我不知道我还可以逃多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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