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舞

　　〖壹〗
　　遥远的江湖边境，绵延着一大片一望无边境的荒漠，风如霜，尘如剑，割得人的脸颊生疼，就连天空也弥漫着阴霾的灰色，像是一场触摸不到的梦魇，桃花烂漫繁华四起皆只一场空欢喜。
　　娘亲便是这片荒漠里唯一的色彩，每天我便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地平线尽头，在藕荷色的夕阳残光里，看着娘亲一袭贴身的雪色绫纱，素色收腰式绿色罗裙，腕上环配玎玲垂坠了金色的铜铃，裙摆翻飞间如莲花的开落，结了丁香花的幽怨，以一种无比坚强与高傲的姿态盛放了出来。
　　娘亲是大漠里最出名的舞者，每次她翩翩起舞的时候，便是荒漠里最繁华热闹的时候，无数人慕名而来，不顾万里迢迢的旅途劳累，娘亲的舞蹈便是这荒漠里滋养这片干的绿洲。
　　我曾听人说，娘亲是二十年前来到塞外生下我的，当年的她曾是中原名动天下的舞姬，自小天赋异禀。
　　被皇帝亲笔御名为“倾城飞舞”的她起舞时，身体轻如鸿毛，倘若一名力士捧起金盘，她便能在这方寸足不覆地的临风起舞，动如游龙，翩若惊鸿，如优昙决绝盛开的姿态吸引了多少仰慕的目光，天地在这刹那也为之失色。
　　可是娘亲却始终不愿意叫我练舞，纵使我拥有同她一样柔软如流的腰肢，一样另百花黯然失色的娇俏面容，甚至就连我眉角徐徐绽放出的蔷薇胎记也与他她一摸一样。
　　每次当我央求她时，她却只是悠悠地叹，倾城，你只看见了这舞者万人仰慕的繁华，可是你又怎知舞者空伤，这份蚀人心肠。
　　我最后一次见她翩舞，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中秋之夜，中原的皇帝来荒漠巡视的盛大节日。我仍旧记得那年月如金盘，娘亲一袭蔷薇盛装，脸上点了她最爱的蝴蝶妆，头环相思鬓，脚踩金履鞋，精致的铜铃，蔷薇一般大小，环在细白的手腕，动静皆闻清越之音，玎玲细琐。
　　我不知道她掌心里那把蔷薇花刺一般的小巧匕首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在众人皆沉醉于这绝世舞姿里无法自拔的那一刹那，娘亲从旋舞的金盘里宛若破茧蝴蝶般轻盈掠出，然后回过眸看了我一眼，嘴唇无声比出一个字，走。
　　在她掌心里冰凉的匕首刺入这天下高高在上的至尊胸膛里，而她的胸口被刀光剑影抹开一抹嫣红时，一双宽大而厚实的手掌捂住我愕然瞪大的双眼，我的泪还来不及落下便被一袭白衣远远带走。
　　那是我有生之年见过最美丽的舞姿，后来，我知道了这曲舞的名字，名倾城，由舞者倾尽生命绽放最后的辉煌。
　　是为剑舞。
　　〖贰〗
　　我再一次见到陆离。
　　温柔乡是娘亲曾念念不忘的江南，楚地胭脂，秦淮歌舞，无一不令人醉生梦死。我来到胭脂阁已经一年复一年，终日晨起梳妆薄暮慢舞，相思环，金莲步，杨柳腰，引得无数王公贵族垂惊艳的目光。
　　连着三天，我都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他始终坐在堂前最昂贵的位置，不同于一般前来欣赏误区的王侯贵贾，他只是静静地安然端坐，不发一语，低垂着头，却自有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势。
　　我一直都在猜疑他是不是来观舞的，因为在我每次跳舞的始终，无论台下做客的情绪有多么激昂，他都从未曾抬头，可是每次在我起舞时，他便出现，一曲舞毕，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终于在相同的情形持续了13天时，哪天抚瑟的乐师心神不宁错弹了一拍，然而我在乐师还未调整好旋律时便很快的反应过来，却在刹那间看到那位白衣男子第一次昂首看我，然后启唇，悄无声息地堆我说了四个字，舞者空殇。旋即起身离去。
　　我不顾一曲未终，急急下了台，追着它的身影奔去，然而绵延过四条街五条巷，却只能抓住他的白衣一隅，始终没有追逐到他。
　　娘亲也曾对我说过相同的四个字，舞者空殇，除了她，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
　　这便是锦棠，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两年前从一干是为围攻中将我救出的男子，刺杀皇帝原是诛九族的死罪，虽然这太难下早已心里了君主，然而倾城这个名字却仍在中原的大街小巷里贴满布告。
　　锦棠曾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谁也不曾想，这在江南中赫赫有名的舞姬倾城竟是当初刺杀先皇的罪名之女，她甚至连姓名也未改。
　　暮色四合，当我回到胭脂阁的时候，月牙已上至中天，然而比这月色更耀眼明媚的确是深陷在一片火海里的胭脂阁。
　　当我不顾众人阻拦，神情癫狂的冲进火海里将锦棠抱出来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只能倚靠在我的怀里用被烈火灼伤的容颜昂首看我，那双从来激情万丈的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似沉淀了星辉晨光，淹没了月影清霜，只剩下彻骨的绝望与凄楚。
　　锦棠说，倾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以后的我，恐怕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叁〗
　　京都的春，今岁也是迟了。蒹葭白露，凝水为霜，朝来暮去的残雪尚未褪尽，缱绻于檐间聆听着蝴蝶的春语，浅浅淡淡的几多春花早早盛开点染其间，增添几分欢喜。无风，春亦自寒。
　　从草长莺飞的江南到繁华尽涿的京都，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辗转寻找，终于在潜伏在凌王门前第十三天时看到了陆离。
　　彼时，我正一袭褴褛的几不蔽体的破旧衣衫，无数人从我面前经过，然而他们只是远远地掩鼻避开。他是第一个自我面前驻足的人，不顾一身华服被我满身的泥泞染得污秽不堪，只是静静地抱起饿得头晕眼花的我，走进了庄严肃穆的凌王府。
　　然而在他将奄奄一息的我精心伺候妥帖的时候，我却自袖间掠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明媚的眼波宛如水色波光扫向眼前之人，同一瞬间我的刀锋亦抵向他的咽喉。
　　“倾城，我倒从来不知道。”他倒也不恼，只是面色沉静地望着我，目光如夜，看不出深浅，“原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原来……”原来，打从一早他便是知晓我身份的，可为何却不动声色？
　　似乎是看出了我心底的疑惑，他却扬唇笑了，浑然不顾喉间不断流溢而出的嫣红，“其实在你第一天踏入京都时我便知晓了，只是我一直在等，看看你能几天内将我找到，你一直以为胭脂阁是我放火烧的，你甚至还以为我是皇上派来暗中缉拿你的，可是你全错了，就像你错在你以为主动权是控制在你手中的一样。”
　　然后他拍了拍手，一干侍卫便整齐有序地走了进来，随即其后的是被五花大绑跌跌撞撞迈进来的锦棠，我忍不住瞬间手脚冰凉，皓齿深深咬近唇畔，指下不自觉使力，旋即有着他的喉间更多的嫣红涓流般地溢出。
　　然而他却仿若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一般，只是莞尔，双眸里涟漪千回百转，温柔地映着我骤然苍白的面容，仿佛就要融化万年冰封。
　　哐啷一声脆响，指间的匕首掉落，我仿佛君临天下般看着他，然他却只是不以为然将地拾起匕首放入我掌心。
　　他说，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了，只要你听话，我就会放了你和锦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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