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想你的样子

　　国庆长假回到久违的老家，一进村口，就看到柏油路面上用白石灰画了许多线，临街的一些老房子，山墙上写了大大的“拆”字，用白圈圈起来，十分醒目。一切都像从电影上剪辑下来的画面。
　　进了家门，坐下来聊了没几句，爸爸就说：“明天开春就要正式拆迁了。”
　　虽然两个月前就从电话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但那远隔千里，从光纤信号传递过去的言语，和现在脚踩在这片土地上，再亲耳听到这句话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的脑子有片刻的短路，只看到晨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和爸爸说了什么，爸爸很高兴的笑起来。
　　听觉再次恢复时，听到妈妈说：“你最喜欢的这个小院也得拆了，用这个假期好好多看几眼，拍点照片留个念想吧。”
　　于是我的脑子又空白了。

　　朋友们公认，我是个超级恋家狂。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要拼死拼活回老家一趟，不惜旷课，不惧劳累。工作后但凡法定假日，必然是排队买票大军中的一员。
　　我的老板是个家庭观念非常重的香港人，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讲：“只有时刻把父母装在心里的人，才会是真正把公司装在脑子里的员工，这样的员工，才是我要的人才。”他经常鼓励我好好干，买了房子就把父母接过来一起生活。
　　他们都不知道，我如此割舍不下的，其实是那个小小院落。

　　家里的房子，是在经历了一场举世罕见的天灾后，从一片废墟瓦砾上重建的，我家的，和爷爷奶奶的连在一起。在那个年代，没有借助任何现代化机械，完全是靠着爷爷叔叔们的双手，一块砖一块砖砌出来。
　　三爷爷是那时家里唯一的文化人，墙砌好后，他在砖上抹了一层泥，用小臂粗的树枝写了大大的四个字——“天道酬勤”。
　　在我牙牙学语时，妈妈便总抱着我，握着我的小手，一点一点的描画那四个字。我第一次拿笔写字，写的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天”。
　　后来爸爸特意用水泥精心的抹了一遍，为的是让那四个字更牢固，能更久远的传下去。
　　十四年前，三爷爷患肺癌去世。在下葬的第二天，爸爸发现这面墙上有了一道长长的裂纹，于是去买了水泥，打算第二天抹一下。但就在当天夜里，墙面整体剥落了。
　　村里人说，这是三爷爷把他的精魄带走了。
　　二爷爷没上过学，跟着外来的手艺人学的木匠，做的一手好木活。他用了十个晚上，在房梁上用凿子凿出了“吉庆有余”的图案。建房子剩的木料，都被二爷爷废物利用，做成了小柜字，小饭桌，小板凳，剩的边边角角，给孩子们做了小木车，小木船。实在用不上的树根，被凿凿刻刻后变成一个惟妙惟肖的老寿星，摆在爷爷奶奶的柜子上。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收古董的商人，看了柜子上的老寿星，要出五百块钱收购。奶奶跟二爷爷说了，二爷爷高兴的胡子一颤一颤的，吃饭时喝了二两白酒，红光满面，不住的端详着用玻璃罩子特意罩起来的老寿星。那是他的作品。
　　十二年前，二爷爷去世，棺材都是他自己提前做好的。爷爷执意把木雕老寿星放进了棺材里。每次看到房梁上的“吉庆有余”，我总会想起二爷爷和他的老寿星。
　　爷爷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忠厚而寡言。建房子用的泥，是他一个人准备的。白天从河滩挖来，夜里筛净沙子，清晨取水，等到大家过来干活时，他已经把泥和好了。
　　爷爷一生中作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他娶了奶奶。因为奶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新婚第一夜就守寡。村里算命的瞎眼陈说奶奶是“破不了的克夫命”。
　　在爷爷八十岁那年，患了和三爷爷一样的病。爸爸和二叔陪爷爷去省城看病，没敢让奶奶去。
　　一天晚上，奶奶突然说要吃鲇鱼。那时村边小河的水质还很好，有很多鲇鱼，半大孩子拿着家里做的捞网随便一捞，就能捞上来一条，拿回家炖了下饭。但鲇鱼是老人的禁忌。
　　奶奶很坚决，姑姑们劝也不肯听，如果没有鲇鱼，她就不吃饭。奶奶是个温和的人，这是人们第一次见她发脾气。没有办法，妈妈给奶奶做了鲇鱼。
　　后来听姑姑说，奶奶一个人吃了半条鱼，放下碗后挨个给孙子孙女打电话。当时她有五个孙子孙女在外地读书。
　　几乎每个人很清楚的记得那天奶奶在电话里说的话：她先问吃饭了没有，那边天气好不好，衣服穿的够不够，念书累不累，要是累了就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早上，陪奶奶一起睡的大姑姑先起床，洗漱完回到屋子里，奶奶已经咽了气。几乎同一时间，爸爸打回来电话，在省城医院的爷爷，心脏停止了跳动。到那一天，他们已经相携走过了五十七年的岁月。
　　爷爷奶奶去世后，村里资格最老的常爷爷说，他们的房子一年内不能动，也不能空放。如果空放半年，就会住进来奇怪的东西，到时候谁都没办法住了。
　　爷爷奶奶的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灰砖房。几次想翻新，奶奶都不肯。最后大家研究出一个折中方案，只换外面那层砖，不换里面，奶奶这才点头。可是爷爷奶奶去世后，这老房子似乎一下子显得特别颓败和荒凉，让谁去住呢？
　　这时二奶奶提出来，她去住爷爷奶奶的房子。
　　二奶奶是二爷爷去南方干木工活带回来的媳妇。据说刚一进村，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说二爷爷领回来个“仙女”。二奶奶不仅漂亮，而且聪明能干。她很快就学会了村里的方言，家里地里的活干的比本地人还好还快。
　　但是二奶奶有一点是让村里人接受不了的——她喜欢蛇。别人看到蛇都害怕，躲着走，她看到蛇就欢喜的不得了，有时候还拿鸡蛋和肉去喂蛇。后来她甚至还把一条白色小蛇养在了屋子里，胆小的人都不敢到家里来串门。为此二爷爷发了一次火，把二奶奶赶出了家门。
　　温和的奶奶是唯一理解二奶奶的人。她把二奶奶带到自己家，还让爷爷去帮忙劝二爷爷。后来二爷爷亲自来接二奶奶回去，但那条小白蛇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从那以后，二奶奶和奶奶特别亲，有时间就找奶奶聊天，一起做针线。
　　就这样，二奶奶搬到了爷爷奶奶的旧房子，一直住到去世。后来爸爸把老房子锁了起来，初一十五妈妈会进去打扫，逢年过节我们所有的小辈都要进去烧香磕头。
　　慢慢的，这已经演变成家里的传统。姑姑家的表哥出国后，过年时还要特意打电话提醒我帮他烧柱香。表姐工作不顺时，专门从广州飞回来到老房子里磕了个头，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

　　“表哥他们知道春天就要拆迁的事吗？”
　　“知道，小夏说过年无论如何要回国一趟，要来老房子里磕个头。快吃柿子，今年的柿子又是大丰收。”妈妈把红通通的柿子递给我和晨，笑着说，“多吃几个，明年可就吃不到家里的柿子了。”
　　“那这些树怎么办？”我拿着柿子，指着窗外被累累果实压弯的枝条。
　　“你爸问过了，咱家的院子正好是人家规划的停车场，树都得砍掉。”妈妈看了眼专注的抽烟的爸爸，解释道。
　　我又当机了。

　　院子里一共五棵树。一棵柿子树，一棵黑枣树，三棵桃树。
　　柿子树是爷爷栽的，黑枣树是奶奶栽的，桃树是爸爸和叔叔栽的。原本还有一架葡萄，是我和雨涵栽的。
　　桃花开的时候，从大门外看，小院里浮着三大朵粉红色的云彩。妈妈常把树下的花瓣收集起来，风干了贴在纸上，拼出各种图案挂起来，当装饰。
　　每年到收获的季节，小院的门就日夜敞开，路过的乡亲们随意进来摘取。
　　我最喜欢打黑枣的时候。奶奶提前就让我通知小伙伴。我们远远地看着，爷爷拿了长长的竹竿，抽打黑黝黝的枝条，黑枣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打得差不多了，奶奶给每人一块蓝白格子的手绢，大家争先恐后的跑过去捡树下的黑枣，嘴馋的根本用不到手绢，直接捡起来放到嘴巴里。
　　当年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现在，连这些树也要砍掉。那岂不是连睹物思人的资本都没有了？

　　“你呀。”晨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发现爸爸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没回来的时候做梦都是小院子，回来了就只顾着发呆走神。”晨笑着说，“到院子里看看吧。现在可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一句话说的我心头又沉重起来，忍不住用力掐了晨一下发泄怨气。
　　晨大叫着跳起来：“不公平！我才轻轻敲了你一下而已，你怎么这么用力掐我啊？”
　　“这是我的风格。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唉。”晨装模作样的唉声叹气，“认识你越久，越发现你这潭水很深啊。”
　　说说笑笑，心里轻松了一写，拉着晨走到院子里，一眼看到空空的葡萄架。爸爸说过，以后再也不种葡萄，但是这个葡萄架要永远保留着。
　　现在看来，他的诺言要被打破了。
　　葡萄架的木柱上，刻着四个字，不算精巧，但很秀气：晴秋，雨涵。
　　晴秋，是我的名字。
　　雨涵，是我的妹妹。

　　雨涵是二叔的孩子。和我只差一天。
　　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她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一。
　　我出生那天，天气晴暖，爷爷给我取名叫晴秋。
　　她出生那天，阴雨绵绵，潮湿寒冷，爷爷给取名叫雨寒。后来婶婶改了一个字，叫雨涵。大家都说这个名字真好听，写出来也好看。
　　但是瞎眼陈的儿子说，阴雨天出生的女孩，一辈子多愁多怨，命薄。奶奶为此专门把自己的一对银手镯拿到首饰铺，打了一个精致的长命锁，挂在雨涵脖子上。二奶奶也把自己的金簪拿去打了小金佛，送给雨涵。
　　少言的爷爷说：“我们雨涵这么小就开始穿金戴银，怎么会命薄呢？真是睁眼说瞎话！”

　　“雨涵走了多少年了啊。”晨抬手摸了摸那几个字，自言自语的说。
　　“十年。”我不假思索的答道。晨看了我一眼。
　　他知道，我每年过生日都特意晚一天，和雨涵一起过。雨涵离开的日子，我可以精确到天的报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雨涵是你心头的病。”晨说。
　　“不止。她是我们全家心头的病。”我更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