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劫

　　而后许多年，青阳都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苍的情景。

　　彼时周天星辰耀目，太古法相纷迭，深邃无垠的星空里，那个男人踏着一袭银河之水悠悠而来。他的面目隐在飘渺不定的烟云里，声音空茫，恍若黄钟声磬。

　　“吾乃玄宗第六代掌门，苍。”

　　玄宗掌门……苍？
　　脑中轰然一响，青阳迷迷糊糊向前踏了一步——只一步，星辰碎裂法相湮灭，银河之水倒卷而回，熟悉又陌生的叹息声远远而来，温暖的手握住他的，一拉，便将他从幻境中惊醒。
　　眨了眨眼，眼前无星无月，没有异兽也无天河，只有青玉的柱子白玉的砖，紫金蟠龙绕梁盘旋，香炉里白烟袅袅，虽仍是一派仙家风范，却少了神通震撼，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掌门。”
　　拉住他的人开口，声音温润，只是眉眼里几多无奈：“他只是孩子。”
　　青阳怔了怔，他突然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腿脚酸软无力，冷汗浸透了衣衫，心跳的速度竟比平时快了好几倍，整个人就像是跑了数十里路又挑了几十担水后一般，疲累欲死。坐在大殿主座上的紫袍男子闻言“唔”了一声，他眼帘动了动，过了半晌后才开口道：“嗯？师弟？”

　　于是乐雕缘只有再叹，他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掌门，乐雕缘擅自提前开了山门，坏了我玄宗规矩，还请掌门降罪。”

　　一片静默。
　　片刻之后乐雕缘揉了揉额角：“掌门，您……醒着么？”
　　青阳一阵愕然，他瞪圆了眼睛，一会儿看看身边的老者，一会儿瞅瞅远处看不清脸的道装男子，隔了很久才听到那个自称玄宗掌门的男人咳了一声，用一种刚睡醒的腔调问道：“师弟？你刚才问什么？”
　　乐雕缘不动声色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掌门毫不在意甩了甩手：“一刻半刻有什么要紧，又不是赶着吃饭。”
　　青阳觉得自己再度哽了一下，然后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转，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师弟，就是他？”

　　“嗯。”
　　老者的声音一直很温和，只是这声回应更多了几分慈爱，乐雕缘转头微笑着看青阳：“孩子，到掌门那里去。”
　　青阳僵直着脖子转过去看远处的掌门，一只脚迈了半天还在原地，掌门见他这样嘿地笑了一声，然后朝乐雕缘挤了挤眼：“师弟，还是你带他过来吧。”

　　青阳顿时觉得紧张什么的情绪一下子全部不翼而飞，留下的只有不安——有这么个掌门玄宗的未来真的没问题？怎么看他旁边的乐雕缘在稳重这方面都胜过了掌门不止十倍。
　　他低下头一只手抱紧怀中的婴儿，另一只手扯住了乐雕缘的袖子，于是老者只能无奈苦笑，然后牵引着青阳走到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掌门面前。

　　掌门并没有用乐雕缘和太黄君那样方式确认，他只是略略张大了眼盯着青阳，青阳顿时觉得天灵像被一道冰流洗过，冷得他打了个哆嗦，脸色发白。乐雕缘忙拉住他的手，一道内息送过去，年幼的孩童才觉得好过了些，老者检查了青阳的身体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掌门！我说了他只是孩子！”
　　“啊，抱歉。”掌门眨了下眼，“年纪大了，一时忘记他还没修过道。”

　　乐雕缘又叹了口气，他拿眼神瞅瞅掌门，意思是你看着办，于是掌门呆了下摸摸鼻子，最后伏下身柔声细语极度温和地问青阳：“孩子，你愿意加入玄宗么？”
　　青阳犹豫了下——其实在见到掌门之前他也许想过如果玄宗不收他他是不是要效仿古人来个跪在山门前三天三夜之类情景，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拒绝。只是见到掌门后他难得被打击得犹豫了下，不过也只是犹豫，并不是拒绝，更何况掌门虽然不可靠、还有太黄君这种惹人讨厌的家伙，可是这里还有乐雕缘这样让他喜欢的人。

　　所以青阳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马上抬头大声说：“我愿意。”
　　“好孩子。”
　　掌门立刻夸奖他：“有前途。”

　　乐雕缘表情像是松了口气，他见掌门光顾着乐，只好提醒道：“掌门，您看，这孩子的道号以及师傅人选……”
　　“哦，对。”掌门看了眼青阳火红的头发，“道号就叫青阳子吧，师傅……我那几个师侄里华真君还没收过徒，就他好了。”

　　当时青阳觉得这种取名是不是太草率了，不过当多年后他有了诸如名叫紫阳子、血阳子、金阳子、白阳子、墨阳子的师兄弟再比照了他的师傅师叔师伯的道号后，他才惊觉这种草率貌似是玄宗的一贯传统，而那时他也才明白，并非玄宗内的所有人，都能享受这种草率的赐名传统——就比如，乐雕缘。

　　乐雕缘不是个道号，只是个名字。
　　作为一名外门弟子，乐雕缘并无自己的道号，而成为内门弟子的唯一要求，就是修为达到元婴期。
　　“可是我没到啊！”后来十四岁已到心动期的青阳子为乐雕缘不平，而乐雕缘只是笑笑摸了摸他的头。

　　“总有一天你能到的。”

　　没人会相信青阳到不了元婴期，所以他入门第一天就有了道号，成了内门弟子，走到了乐雕缘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只是还没满七岁的他根本不理解这些，有了道号后他关心的唯有一件事。
　　“掌门，我弟弟也能入玄宗么？”
　　掌门一怔，他瞄了眼乐雕缘，见对方默默对他摇头，便低头温言道：“想必师弟已经对你说清楚了，你当真觉得让你弟弟来玄宗，是为他好？”

　　“把一辈子蹉跎在毫无未来可言的道路上，真的好？”

　　“我……”青阳张了张口，半晌后他垂了头，低声道：“可是回去的话，会饿死的。”
　　“嗯？”
　　“今年收成不好，叔叔又跌了腿，家里已经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了。”青阳还是低着头，语调干巴巴的，“我偷听婶婶说要卖了弟弟……我舍不得……镇上的人说玄宗收徒弟，只要进了玄宗就永远不会饿死。我不想弟弟被卖掉，也不想饿死，所以就来了。”

　　掌门又“嗯”了一声，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该感谢这个天灾好啊还是对青阳的遭遇表示同情。修道修久了，很多人世间的东西他已经变得不熟悉，凡人的生命很短，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听着别人的事感觉就像故事，没有代入感，倒是乐雕缘眼神略略柔和了些，主动站了出来：“掌门，让我送他回去一趟吧。”
　　“嗯？”第三次发出这个音节，掌门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才“啊”了一声：“也对，总该要和他父母说一声，这个孩子……”他指指青阳怀里的婴儿，“也得送回去。”

　　青阳闻言紧张地抱紧婴儿，他结结巴巴道：“真的、真的不能留下？就算不能修道，我……我也可以养他一辈子啊。”
　　“修真之地，不留凡人。”
　　这次开口的是乐雕缘，他垂眼看着青阳怀中的婴儿：“你还小，等到长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

　　青阳懵懂地看着老者，乐雕缘便揉揉青阳的头，用一句话打消了他坚持的决心。
　　“走吧，我答应你，绝对不会让你弟弟受到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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