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夏树下放的村庄叫做营村。那所小学当然就叫做营村小学。当时小学校长最先通过县里和乡里的文件和名单知道了夏树的到来。对于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留洋回国又被下放的青年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打击。那一年，他才26岁。要知道，26岁，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啊。那小学校长琢磨着如何接待夏树，或者说，不用接待，要做的就是根据上级指示如何监控好夏树。思考来思考去，学校正好有个女老师季春，也很年轻，应该和夏树能够靠得近。校长就想，可以安排季春做好组织交代的工作啊，监控好夏树，及时汇报夏树的思想状态。况且，季春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会义无返顾的执行和拥护上级的命令的。季春正值豆蔻年华，也许是太年轻，也许是从来没走出过这个村庄，她对于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想象。她不知道西方的基督教徒是这么认为的：人一出生是为了赎罪的。她只知道她一出生就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所以她很热情，即使在小村庄，也是兢兢业业，把自己的工作做得近乎完美。因为她的年轻，她的漂亮，她在小村庄也小有名气，村民都说，季春拥护的，我们就拥护，季春反对的，我们就反对，慢慢的，好象村里没有了村长一样，季春就是村里的领袖了。

　　因为相信季春的工作能力，夏树从城里来营村的那天校长就派季春去接待夏树。那时候营村还没有柏油马路，只有一下雨时到处满是泥巴的乡间小路。当然了，农夫拖拉机还是可以通过的，前提是不下雨。一下雨了就是连拖拉机也过不了，因为那泥巴可以把拖拉机的轮胎给淹没掉。那时候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了。每每人一出行，就是自行车，要是谁结婚了新娘也是经自行车载回家。夏树那天是先搭乘汽车到县里报道，然后再搭乘拖拉机到乡里报道，最后一路询问路人才找到了营村小学。当夏树远远看到营村小学校门时候，只看到了那是一些用土砖和土瓦盖的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几间房子。这也是学校？夏树纳闷着。纳闷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女人站在校门口眺望着。想必她一定是来接我的吧，夏树想着，就走了上去。

　　季春这时候也看见了夏树，只是她没见过夏树，不敢随便叫他的名字，况且，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在不认识对方的情况下随便的就叫人家的名字呢？这是要犯阶级错误的。当季春看到身穿西服戴着黑色眼镜而且身材高大魁梧的夏树时，不禁心头一亮，不过这念头马上又被自己的阶级热情给浇灭了。因为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对任何男人有任何的幻想。她只是个老师，而且她还是有任务的。

　　“同志，您好！请问您是营村小学的老师吗？我是来营村小学报道的，我叫夏树。”夏树一见面就把所有的话都和季春说完了。但是，夏树是个自尊心强的男人，他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是被下放到这儿的，因为在他看来，他没犯什么错误，我什么也没错，他心里这样想着。在那个时代，夏树和所有人一样，学会了用同志称呼对方。所有干革命的，都是同志。为了尊重季春，夏树还特意用了“您”字。

　　“哦，你好。夏树同志，我叫季春，是营村小学的语文老师。校长嘱咐我来迎接你。你跟我来，校长先让我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谈工作和生活的事情吧！”季春回应到。在她看来，对待一个犯了错误被下放的人是可以不用那么客气的，所以她没有用“您”这个字。

　　他们两就这样简单的见面了，也算是认识了。

　　季春就这样领着夏树进入了营村小学。因为小学一面靠山，光线不好，就显得很阴暗，白天开灯泡的话显然不合时代的要求。能点煤油灯就很不错了。

　　季春先带夏树去见校长，校长这时正在一个很狭小的房间里工作着，好象是在看书备课。校长的房间是没有门的，要是有人进来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也许是校长太认真的缘故，也许是他们两太安静了，直到他们两进来了校长还没发现。季春也不好打扰校长，夏树也为校长的投入心生敬佩之情。时间就这样分秒的过去了，只是他们三人静立的画面却是那样的定住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校长眼睛累了，毕竟，校长是戴着老花镜工作着的，他想休息一会儿，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两个人站在自己的跟前。一个是季春，他认识，一个是身材高大的男人，没见过，不过他一定知道这就是夏树。因为在县里开会时候他见过夏树的照片。

　　季春在校长抬头看着他们两的时候就说：“报告校长，我把夏树同志带回来了。”很简洁的一个报告。
　　“哦。”校长回答道。
　　“夏树同志，这就是我们营村小学的校长。”季春向夏树说道。
　　“校长同志，您好！”夏树回应着。
　　“夏树同志，你好！委屈你了！”校长把手伸了出去，夏树看见，赶快把手也伸了出去，和校长简短的握了下手。这次见面，给夏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想不到村里的人们这么淳朴，与他们的革命热情简直是格格不入。

　　也许，这只是个阴谋！夏树心里这样想着，这样想的时候，夏树心理不禁跳得厉害。他又想起了那些正在城里发生的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和反斗争，迫害和反迫害，而自己，来到这个村庄，也是这一场该死的革命的产物。

　　可是，他又为自己关于阴谋的想法感到羞耻，我这样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知识分子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一个这么淳朴的村庄呢？他矛盾着，他矛盾的时候，习惯性的什么也不去想，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来到这里，对于他一切都很陌生，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像只绵羊，很温顺很温顺，只等待着校长的安排，又或者，只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他知道，他老是被命运捉弄，要是当初不回国，要是当初不相信他们美好的承诺，要是。。。要是。。。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校长、季春、夏树互相寒暄认识之后，校长对夏树说，现在要把你安排到一户贫下中农家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具体到哪家我等下告诉你，你先等下。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走出那又矮又阴暗的屋子后，天空明显晴朗了许多。夏树的心情也明显明朗了许多。

　　夏树在前面走着，校长和季春在后面讨论着什么。好象是在说把夏树安顿到哪家比较好。整个村庄不大也不小，一百多户人家，懂知识有文化的不多，大多数是贫下中农来着。

　　校长想了好久，季春也没提什么意见，也不敢提什么意见。在她眼里，校长就是家长，一切都是校长说了算，尽管在别人眼里季春是个很有主见很受村民爱戴的好同志。

　　“还是安排在你家吧。”校长说到。
　　尽管季春对校长唯命是从，可是好象不情愿。“可是，。。。。。。”季春答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怎么来提出反对意见。她从来没反对过校长，所以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慌张。
　　“你看，你家里只有爷爷，爷爷也已经七十多了，平时行动不方便，你一个女同志，要是有什么重的活你做不了，刚好把夏树同志安排到你家，也好有个照应。况且你还是有任务的，平时要照看好夏树同志的生活和工作，还有他的思想状况你也要及时掌握。所以就这样决定了。”
　　“可是，我怕。”季春答到。
　　“你怕什么啊，有我在呢。”
　　“我怕他们说风言风语。”
　　“哦，那倒不会。我们都是革命的同志，都是有觉悟的。所以你放心吧。有什么事可以向我及时反映，天大的事我顶着呢。”
　　“恩。。。好吧。”
　　就这样，校长把夏树安排到季春家里。而季春也答应了。

　　这时，夏树走到了学校门口的一块平地上。校长和季春也跟了上来。
　　“夏树同志，我们决定把你安排在季春家里，从此季春的家就是你的第二个家，而这里也是你的第二故乡。你跟季春回去吧，我还要忙一会儿。再见。”校长说到。
　　“再见。”季春和夏树一起回应着。

　　你跟我来吧，我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山脚下。
　　夏树提着刚刚放在校门口的行李跟着季春回家了。

　　他们穿过了一些梯田，遇到了一条小河，河上架着木桥。经过木桥的时候夏树明显感觉桥在晃呀晃。可是季春没什么感觉，因为她每天都要经过这个小木桥。小河里的河水不大也不急，但是下大雨时候河水还是很湍急的。

　　越过小桥，再上了一个小斜坡，就到了季春的家门口。季春的家坐落在山脚下，她家边上也没有住别的人家。也就是说，没有邻居。一到夜晚，整个山脚下就季春一家点着煤油灯，那灯火若隐若现的，就像是黑暗里的萤火虫，也像是夜晚动物眼睛散发的火光。虽然每天努力工作，热火朝天，可是一到夜晚，季春心里难免一阵酸楚。这滋味，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理解。虽然说她也有一个家，可是这个家又怎么算是家呢？家里除了年迈的爷爷，再无二人。季春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白毛女，怎么这么残忍呢？难过的时候，就等到夜晚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不能让别人看见，更不能让爷爷看见。她一向是以坚强示人，所以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脆弱。连哭泣都是一种奢侈。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家门口。这途中，季春想了很多，可是只能在心里想，又不能说，所以就一直沉默。而夏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好跟着季春走啊走，一路走来时候看见村庄的“风景”，夏树眉头紧锁，显得很沉重。

　　“我家到了。”季春对夏树说。
　　“哦。这就是你家。”夏树回着说。
　　这是一个土瓦房子。没有任何修饰，灰色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是在一个连温饱都还没赶上的村庄又怎么能有伟大的建筑呢？尽管来乡下之前夏树心理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这个村庄的风貌时，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门关着。可能是爷爷外出了。季春轻轻的推开门。
　　“跟我进来吧。”夏树好似没进入过别人家。感觉很陌生又有些腼腆。
　　“恩。”夏树小心翼翼的跟着季春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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