罊山再雨，匪我思存

　　郁家果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把这地方建成了一个大的广场，最靠南的地方砌了一个望台，雕着盘龙卧虎，很显然是给皇帝准备的。东西很广，我和桐子师兄走过，发现大致就是东文西武的表演，却不知为何满家如此受到重视，竟是摆在了场子的正中央，正对着那发着莹莹光泽的龙座。

　　桐子师兄带我从东边绕过，走了个捷径直接进了满家的摆场。领我到了这里，他便叮嘱了一句“收拾收拾”，便自顾自的补妆去了。我望着地上那堆得像小山似得木椅板凳，注意力还是被那吴侬细语给吸引了。

　　从这里可以很方便的望到汉白玉台上正表演的妇人。这是个模样娇俏的妇人，也瞧不出来是郁耀华的第几房小妾，只晓得是我从未见过的。龙座下的两旁排着长长的酒席，此刻已座无虚席，一个个或真或假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妇人的唱声，而郁耀华便坐在那左边席的第一位，两旁分别是坐着梨夫人和陶夫人。右边席是几个穿着官服的大人物，接下来是郁耀华的另外十几个妇人的位子，按次才是郁烨和一个美貌的少女，我猜想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郁家大小姐了，唏嘘其沉鱼落雁的同时确确然也为郁烨的冷落同情了一把。

　　而此刻我家爹娘也正在另设的座位聚精会神地瞧着台上那位小妾的表演，他们后面便是模样尴尬的几十位满家戏子，我定睛一瞧，补好妆容的桐子师兄也已经入了他们的队伍，倒像是真的在认真品评。于是我明白了原来现在满家场子里只剩下了一些打杂的人，且这自然也是包括我的。

　　我叹息着将那些一会要用的景子一一摆好，却猛地听见一声响亮的鼓声，然后是太远远传来的太监的尖细嗓音：“皇上驾到——”

　　我木然琢磨着这样的声音东面和西面的人到底听不听得见，眼前已然黑压压跪下了一片，我连忙也跪了下来，便听见几乎要响彻天际的喊声：“吾皇万岁——”

　　“咚！”

　　余音中忽然传来沉闷的响声，我偷眼一瞧，原来是那位上台了的小妾手中的琵琶掉到了地上。

　　满场忽然静的可怕。

　　我隔着这么远，都几乎能够听到这个小皇帝的脚步声顿了一顿，然后继续有节奏的向前行进，最后估计是挥了衣袍坐下，发出布料间的摩擦声。

　　郁耀华这回却是没再插话，小皇帝的声音低沉地像一块石头砸入无底的深潭：“平身。”

　　众人这才都唱了个喏起身落了座，连我也好似替那摔琵琶的小娘子捏了把汗。按说要是郁耀华处置，那么这可能是他耀武扬威的另一次机会，而如若是小皇帝，不处置便会被群臣议为惧相，而处置却又是在郁耀华的辰宴上，于情于理不妥当。

　　我没想到的是这次的事件也像没入沼泽的松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郁耀华浑厚的声音道：“禀皇上，臣未能查出齐国侯的下落，还请皇上恕罪。”

　　我瞧见郁烨捏着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茶水。我便又去寻那小皇帝脸上的神情，却惊然发现那竟是……

　　我是定然不会记错的，那险些落入贼窝的经历确然令人难以这么快地忘怀，这可不就是被我压的吐出血来的栾大少爷么？原来他竟是当今皇帝？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何他会进了匪窝，明白他为何有能力剿了起义的军队，也明白他为何锲而不舍地追问那鲁左山起义的原因。

　　原来只因为他是皇帝。

　　小皇帝微微摆了摆手，用低沉的声音笑道：“宰相生宴，怎得尽谈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你不是请到了满家的戏班子吗？快请来让朕瞧瞧这闻名许久的究竟是个什么好家伙……宰相，朕怎么没见着席上的郁二公子？”

　　我又瞧见郁烨的手顿了顿，微微带着挑然看着小皇帝。

　　郁耀华闪了闪眸光，退开一步指着离我不远的郁烨，笑道：“家子自当学会避让些。”而后郁烨抬了抬杯中的酒，如若未觉地饮了下去，最后才似恍然大悟地看见他爹和皇帝在谈论他，便起身笑道：“承蒙皇上关心。”

　　我哑然失笑，笑了一阵发现手里还捏着一把二胡，便又开始整理了起来。接下来那皇帝不知也说了什么话，宴上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吵吵嚷嚷中满家大概也是被点了表演，我唱戏的师兄师姐陆陆续续也过了来，似在准备。

　　桐子师兄啧啧赞叹地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把他的雕梁红木接了过去：“朝阳啊，你也没想到咱们满家这么出名了吧？我也是啊，谁想说我们竟能面见当今圣上，而且连宰相皇上都提到了咱们！”

　　他一步三叹地离开，走到一半却又回过头来，疑惑道：“对了朝阳，我是不是问过你君岩师弟在哪儿？你若是看见了便早些叫他过来，师母说有话跟他说。”

　　我心中咯噔一下，嘴上却是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我终是磨磨蹭蹭走到了爹娘那里。我心中已然想好了坦白的说辞，然而未等我开口，娘却神色微微紧张的看着我道：“朝阳？君岩呢？算了算了，”她四周望了望，见皇帝依旧是和大臣谈笑风生，这才对着我轻声道：“一会儿能不出来就不出来，知道么？”

　　我从未见过她那么慎重的样子，不免抬眼看了看她，她却将我一推，又自顾自的管起了戏子的事情。

　　我只觉得满心烦躁，在人群中开始张望钱瞎子。每每这时，帮我解惑的总归是他的。然而掠过重重身影，我也并未找到他的影子，不免便有些自嘲了起来。

　　钱瞎子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场面，他又怎么会来呢？

　　“……如此，便是想请皇上给烨儿赐婚。”

　　“这般不妥吧？宰相这月中旬便要嫁女，怎可让郁二公子先行娶妻呢？”

　　“皇上不知，烨儿已然……既然这满家的小姐与烨儿两情相悦，老臣这做爹的也该宽容些才是。”

　　“那便先请这位小姐出来吧，朕也当先问问她的意思。”

　　满场安静了下来，而我还未离开娘的座位，便已经听到了这番话语，心中不由一颤。这宰相和皇帝的话，分分明明就是说给文武百官听的。皇帝身边的公公识趣地上前一步，微提高嗓子道：“宣——满家大小姐——”

　　我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走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下，俯身拜下：“——”

　　“蒙皇上恩典，草民不敢高攀。”

　　头顶忽然响起了这么一句声音，我的话语便直直卡在了喉咙里，终是没发出声响。我抬头望去，爹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我的身前，而后微微扶了我一把，帮助我站了起来。

　　“小女生性顽劣，更不可能入得了郁二公子的眼，还请郁宰相三思。”

　　爹没有下跪。

　　郁耀华满意地看着不知是我还是爹，神情似是高深莫测。而皇帝始终没有开口。我也没了心情去探究这小皇帝的神色，因为郁烨也站了起来。

　　“……岳丈也不必如此见外，朝阳与我已然情定终身，既然有幸能得爹的首肯，那么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我紧了紧眉头望向郁烨，却惊然望见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带着我投向他的身后。我顺着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满君岩的身形。他倒是衣着整洁的站着，但是双手似乎被谁反绑着，不过因那人站在他的身后，我便看不清了。

　　“朝阳，你便不要再不好意思了。”郁烨笑得温和，风度翩翩得一如在谈儒论雅。他微微甩了甩长长的袖子，手中托着晶莹润泽的酒杯，好似当年的钱瞎子站在我的面前，笑着说，喝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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