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黄粱

　　我对神马不满意，它还不如一辆奥拓呢。

　　以时速10公里的速度前进，你想象一下，马拉松四十二公里，人能跑出两个多小时，神马他得跑多慢才能达到时速10公里啊，就是小碎步一颠儿一颠儿，连我走着快都没有。
　　我抱怨说普通马的时速是20公里，你这速度也太废了吧！

　　神马淡定的打了个哈欠，说：“我倒是比普通马有个长处。”

　　“什么？”

　　“你叫它给我在空中跑两步看看。”

　　“……”感情还是太空步。

　　由于神马的速度，我只得慢悠悠的看云过风轻。世人都说天堂好，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白茫茫的一片云海里，偶有五色尾羽的鸟一字排开飞出，一路上也未见其他什么奇观。“到也不见得比苏杭好，”我嘀咕道。

　　神马忧郁的抽口雪茄，抬抬眼皮，说：“你看到的不过是九重天外的郊区。”言下之意倒是说我是乡巴佬了，盲人摸象，没见过什么世面就以偏概全了。

　　我这暴发户三代的心被深深的挫伤了！就噤了声，也不再看什么风景，只苦想如今这遭际遇的缘来：我幼年的时候身体弱，妈妈每年都要带我去老家的山上吃几日斋饭，7岁那年，恰好寺里来了位高僧，妈妈便慕名去求解一二，当时那和尚见了我便说此子有禅，大禅！

　　这话当真好笑，唬骗人那能成？我当即坐了地上，将计就计的装了个弥勒，胡语：“不若就成了佛。”

　　我妈妈一看急了：“女孩子怎能成佛去？”

　　“那便是化神了。”

　　……

　　未及细想，一阵云隐着风忽的飘来，眼前一时迷云重重，我大惊，手死揪住神马的长毛乱吼：“杰克，杰克！”

　　这一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傻了，“永不沉没”闯入了我的脑子，螺丝钉就那么定我头上了。你说你一神马叫什么杰克啊，就是你叫杰克了我也不能成螺丝啊！心下暗暗决定：以后决不能叫这厮的名字。

　　“淡定，我说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它不悦的抛抛蹄子，吐掉雪茄屁屁，“要走了，这天上不比你们人世间，可以满地修路。路都藏在云里，这才来了。”

　　我沉不住气？废话，我要是沉得住气也不会被小三干掉了，你个王八蛋！
　　这一想，我心就酸了。我自幼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孩子，又被爸妈捧在手心里宠着，更是骄纵不更事，遇到阿泽算是我福气了。他家世好，人品更是绝顶的风流，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这些词语用他身上是量体裁衣。
　　我爸爸说得对，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心无城府手无缚鸡之力，去到他们家就是个童养媳的命。可我爱他，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只要他爱我、宠我就好了。
　　可那个小三是怎么回事！当一直深信的爱有了裂痕，我心里却难得有了一种淡定，或者说心虚：本就配不上人家，这些事是迟早会来的。
　　我不是自卑的人，但也没那么有自信，心里自然是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会被抛弃。
　　我想到了结局，却没想到过程——怎么着也不能是结婚的时候被小三砸死吧！

　　.

　　风驰电掣片刻，我们抵达了左殿，骑在神马背上抬头仰望：很辉煌，很金碧。

　　一扇淡金色巨门像是劈开了天地般的矗立在前方的视野中，仿佛只有它在那里。强烈的视觉冲击震到了我：门上简单粗犷的暗纹从上到下延伸进云中，金色狮子头一左一右的张开大嘴，嘴里衔着婴儿胳膊粗的环。庄严和森威在此被矗立起，人站在门前，只剩下卑微感。

　　“这是左殿的大门，名为神之界线。”仰望高大的门，神马用蹄子挖着鼻，给我解说道，“高200米，单扇门宽150米，镀了佛金光三道。你的神女生涯由它开始。”

　　怔了好一会儿，我才翻身下了马。神马用蹄子推了我一把，说：“进去吧，一会儿别像个乡巴佬似的到处乱看。”

　　抬脚走近巨门，站在它脚下，我感受到它散出的暖光，那一种淡金色的安慰仿佛会蛊惑人似地，我不自觉的抬手触碰它，感受细腻的温和和庄严。门在我手指触及到的一刻轰然打开，一篇华美的近乎于恐怖的景观呈现在我眼前：雕梁玉柱间是淡绿的长纱飘动，如云般被清风吹起一角，抚摸了白玉汤般澄澈醇美的地板；左右廊上仙人玉立，手持长玉，歌咏琴香。

　　“大人这厢才说起，可巧就来了。”听得一声黄莺语，我侧目就见它扑了翅膀盘旋在一位男子肩周，两粒黑豆般的眼睛熠熠生辉。

　　“别磨嘴皮子，你速去带她上来。”那男子挥手把黄莺捞在手中，随手捻在地上，那莺眼里不悦，落地就成了个女子。鹅黄色的鱼尾长裙包裹出玲珑有致的身体，墨色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漂亮的马尾。脸如月中花，眉似黛山，最美是那双眼：含了多少灵动。

　　其实我挺惊讶自己心里能生出这些形容，估摸着是来了天上，我比以前更矫情了。看了人家，我就开始自我安慰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美，你有点出息，别和一只鸟比美！

　　两步摇曳到我面前，她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个够。期间我也在细细端详她，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她的嘴是尖的。心中暗喜之。
　　从身后拿出一本大册子，和阳微司使的很像，只不过她这本的皮子是鸟羽的。优雅的翻开皮子，她出声念叨：“你这人生还真圆满。”

　　圆满个毛！

　　“过了九世富贵，你这造化来了，”她合起书，正色看我，“赵单，从今日起你便是神女，编号9527，级别小洋葱，隶属东殿狮子门。”

　　至此，仍是云里雾去，我未明白这事，只稀里糊涂随了她的指示，走到先前那位男子边上，也没看我一眼，他随手递了张表过来，“填了。”

　　他的相貌我看不清楚，估计和悟性什么的有关，想来往日里听的那些“不得见”确实是有的。接过表格和笔，我便一个头两个大了，这是调查户口呢还是探秘人生呢！您干脆开个心理访谈得了。我郁闷的一一填了抽象的问题，到“婚否”的时候不由得停了笔，岔了神。

　　“怎么了？”那男子问我。

　　“没，我就想想自己是不是结婚了。”

　　“领证没？”

　　“领了。”

　　“那就是结了。”

　　“可我在婚礼上挂了。”

　　“那不关事。”

　　不关事什么啊王八蛋！我连婚礼都没有，连洞房都没有，就算结婚了，你让我怎么甘心啊！我死都死了，还得顶个“已婚妇女”的名号？你让我以后恋爱都成第二春啊，这不耽误我呢吗。
　　这话自然不敢说出来的，我别过头扁了扁嘴，委屈了会儿，才开口说：“我这婚也没结成，要不就通融通融，填了否吧？”

　　“不行，”斩钉截铁的拒绝我，他催促道，“速速填上，我这还急着去广灵那里赴宴呢。”

　　我突然很想学孙猴子大闹天宫！

　　不甘愿的填好表递交上去，他随意瞥了眼就放进了旁边的册子里，然后站起身说：“自此你就是神女9527，我是你的上司清河仙士，以后好好干，前途无量。”
　　又对那变了女子的黄莺鸟说：“黄铃，你领她去吧。”后顿顿，又叮嘱，“我到时候得去赴宴了，这期间，你勿再给我出什么事儿，不然小心我回来问你话。”

　　黄玲面上连连应了，转身送了清河出去。我站在原地，心里好奇，不敢跟去看，就跳上我那神马的背上，探头看出了外门的那两位：真不知这清河的神马是如何样子？

　　远处的清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窥视，侧眼就看了过来：我个乡巴佬骑在大红唇的长毛马身上，探着头瞄他。他似乎是笑了，指了黄铃看我，也不知又交代了些什么话。然后才背过身去，向着前方挥了手，就有一辆四马拉着的漂亮车奔来。
　　上边坐着个驾车的小童，唇红齿白的，手中持了条银色的长鞭。一旁有女侍拿了个红玉的凳子放在车旁，清河踩了上马车。

　　我这边骑着自己的神马，觉着：果然领导就是不一样！

　　“还看什么啊，已经走了，”神马冷哼一声，似乎不高兴我把他也变成了白痴，在清河眼中，“你再看也不可能看得清楚清河大人的样貌，这九天之中，只有十指头数的过来的几位大仙能看得清他的障眼法。”

　　“我又没看他。”

　　“那你看什么？”

　　“我看他那坐骑是什么呢。”

　　“这你就得失望了，清河大人的坐骑是黄金狮子，这两天下凡历练去了，一时是见不着了。”神马说着，抬起蹄子绕了个圈，把我从他背上推了下去，“你别没事就跳我身上，你那身板也不轻，累着我的话，我可是会到神马协会告你压榨劳工的。别以为天上不讲法，这年头哪里可都将个法制的。”

　　“我这身板怎么重了！你个神马连43kg都驼不动？”跌在地板上，我气的惊呼。

　　他也不理我，用蹄子从胸前的长毛里拿出根雪茄点上，大红唇里吐出一个烟圈后，才忧郁的说：“你实诚说你多少斤？当我神马是伪的啊，你43.6kg。”

　　王八蛋，你其实是变形称重机吧！

　　黄玲已回来了，她走过来对我的神马说：“你先去后院歇了去，我带你主人去见见世面。”

　　神马应了声，便以时速10公里的速度慢慢的淡出了我的视野，那速度慢的我好想冲上去踹他那美臀！

　　“妈的，你倒是快点啊！”黄玲蹭的冲上去踹了一脚！

　　“……”我沉默了。

　　我的神马突然以神速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挽住我的手，她把碎发拨到耳后，边走边苦口说：“对神马，咱要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和家里的老电视似地，就欠敲打。”

　　我连连受教，心下暗想以后怎么收拾那厮。

　　“不过你也不能敲过头了，今年成立了些个什么‘神马保护协会’、‘神马自制协会’、‘坐骑联合会’，其中神保协主要就管殴打神马这事，很多神女因为这事被严办了，你以后得住着点，别被抓到什么马脚，不然给清河大人抹了黑，他会很生气的。”她又叮嘱道。
　　不过这回我可没受教。

　　转了个弯，我恰看到花园中颜色正好的牡丹，就随口问她：“清河大人这是去哪里？”

　　“他去赴广灵大人的青梅宴了，每十年一次，一群大仙没事做就去煮个酒，吃几颗梅，唠唠嗑而已。”说到这，她突然很可爱的笑笑，“大人要去三天呢，那边这次收了个什么仙狐，广灵大人诚心炫耀，就把宴会加了一天。清河大人平日里在殿中，咱们连个酒会都不能开，这次他走了，有的让姐妹们玩得了。”

　　“哦，”原来如此，这清河还是个严肃人，“不过大人他不是叮嘱……”

　　“你怎么这么胆小？”她打断我的话，不高兴的讥问。

　　我胆小……嘴角抽抽，我胆小的低下头，我乖巧的闭上嘴：你个死鸟！

　　.

　　我们到了一间小厅，里边白亮宽敞。厅正中置了一圆环沙发，花色看起来简单，走进了才发现是狮子图腾，沙发前有三张水晶面的小几，上置果篮鲜花。沙发后是雪色的墙壁，正中挂了福水墨，画的是雄狮卧于野草地，头上有蝶飞。
　　我听说狮子睡觉时也是醒着的，这画中蝴蝶盘飞，狮子却是安然不动，也不知是什么想法。

　　压下心里的疑问，我再打量这厅，见左右墙个摆了扇屏风，绸面上的白芍药映着白玉地板别有丽色。顶上挂着大喇叭花交着开的吊灯，四角有暗纹，想来应是狮子图纹。这东殿一路走来此厅，皆有狮子饰，那清河的坐骑又唤为黄金狮子，这东殿不金碧辉煌到奇怪了。

　　就这全是素白的小厅也露着股大富贵的弄味。我分到此门下，日后的日子应该不需有什么忧愁。

　　“这是牡丹殿，咱们东殿的神女们集会的地方，以后有什么大小事都在此商讨，你小心记下。”黄玲提点道。

　　这沙发不过能坐20人左右，神女是不是太少了？

　　见我面生疑惑，她便拉我坐到沙发上，说：“我知你心里疑惑，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解说。这九重天共有神女一万，你是今年招的第9527个。世人传说中的神女是玉帝的女儿，下到凡间去洗浴，被凡人偷走了羽衣，困在地上。那自然是传说，历经万年，今日这九重天里神女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主要负责替上仙们下凡做点德事，点化世人，为上仙积功德。咱们东殿狮子门，主司是战和斗，算是暴力机构，本就杀念重，下界做万件德事才抵补了一件杀事，无用的功夫懒得大动，自然神女就不紧要了，少点无妨。”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这天上还真不是人世间能想到的：积功德也能发展出一项大职业。

　　“咱们这有神女20个，平日里工作清闲，就是在清河大人身边伺候着做点小事，一般也不需要你下界去历练。”她拿起果篮里的苹果递给我。我放到嘴边正欲咬下去，却被她拍了手，“要你削皮呢，谁叫让你吃了。”语毕，递给我一枚精巧的小白刀。

　　我拿着水灵灵的苹果，拿着光亮亮的小刀，觉得有种奇怪的冲动。

　　“你日后机灵点，别看清河大人清风明月的样子，他脾气暴躁着呢，惹他生气了有你受的，刮层皮是小事，就怕直接把你喂了莲。”她看起来不像是说笑的，“莲是大人的坐骑黄金狮子，因为大人给喂的神侍多了，积下杀业，此次才被下派到人间历练。”

　　我心里纳闷：清河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虽瞧不清样貌，但闻着身上一股清雅味道，看着也不像是那等残暴之人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面兽心！

　　“瞎想什么呢。”她呵醒我，指着我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骂道，“你说你这削的什么苹果，让我吃核啊。”

　　我连忙低头看自己那颗惨不忍睹的苹果，觉得有点委屈，这辈子我给我妈也不过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削过颗苹果，自幼没伺候过人，今天不会削皮还咬牙忍气伺候了你一回，你个死鸟还嫌弃我！这一想，我便把苹果硬推到她手里，“你爱吃不吃，我本来就不会削什么苹果。”

　　她愣神看我一眼，转而冷笑道：“一个小小的神女，脾气还真不小。不会削是吧，那就练练去，省的日后因为不会削苹果被大人给罚了，害自己也罢，牵连到旁人就不好了。”说完，超我吹伸了一指，正点在我额头上。
　　双手开始自己动起来，我拿起刀子和苹果慢慢的削了起来。

　　黄玲转身对门口站着的一位女侍吩咐道：“去园子里搬两桶苹果来，给神女9527练手；再顺路把那些闲的发霉的神女叫来，就说新人要孝敬她们，亲手削苹果给她们解渴。”

　　我制止不了自己的手，在那里憋气。
　　以前有家里的照顾，我从小没受过多大的委屈，就初三那年，学校里一个老师大庭广众下冲我喊了两句重话委屈了我，第二日我爷爷就给校方施加压力。爷爷是我们学校的资助人之一，学校在我入学那年拔地而起的一栋新图书馆、一栋新体育馆就是我爷爷盖的。
　　我一帆风顺的读完大学，就筹备着和阿泽结婚了。从爸妈手里，再去阿泽那里，都对我娇宠万分，哪里受过这气？

　　.

　　不一会儿，那两桶苹果就摆到了我旁边的地上，神女们也陆续来了牡丹亭，或笑或安静的坐到了黄玲身边，女侍端起我削好切盘的苹果呈给女神们，她们也不抬手，只看着黄玲。

　　“吃啊，新人孝敬你们的，”黄玲笑着说，“怎么，还看不上？”

　　边上的那位神女张的像只白兔，穿着粉蓝的蝴蝶小褂，下配蕾丝长摺群。看我一眼，她拿起一颗苹果，递给身边的女子，推说：“兰楠姐姐先请。”
　　叫兰楠的女子长相偏中性，鼻子很挺立，她也不推让，大方接过苹果瓣吞下。这举动怔到了厅里的各位，直到兰楠说“这苹果不甜”才让她们回神，哄笑成一团。“兰楠可真是个宝，你说她呆的可怎么不讨人爱呢，”她们互相哄笑说，笑盈盈的嘴角夸兰楠。

　　她们笑的大声，让我更觉羞辱，我心里委屈，却不得不继续手中的活。

　　一个女子拿起苹果瓣，说：“这新人的手工有待加强，连着皮苹果肉都给削完了。”旁的人跟着附和，拿着苹果不时瞟我两眼，看我脸涨得通红，她们才享受的噎下。

　　我想到了以前和爷爷去吃过的一道菜，名字叫浇驴肉。把活驴固定好，旁边有烧沸的老汤，客人指定要吃某部分，厨师剥下那一块的驴皮，露出鲜肉，然后用木勺舀沸汤浇那块肉，等浇得肉熟了再割下来，装盘上桌供客人食用。
　　这道菜吃的不是驴肉，而是驴的痛苦。我爷爷当时指着面部扭曲的驴对我说：“阿珊，别那么没出息，这么点场面都见不得，日后可怎么办。”
　　那一年我9岁，吃了两碗浇驴肉。半夜睡起来全吐了。

　　许是报应，现在我和那驴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

　　现在，我毫不怀疑黄玲口中的清河了，他手下这些小小神女就个个歹毒，他又怎会是什么清风明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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