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一轮血月高挂空中。
　　“吱呀”“吱呀”的声响，老恶魔背靠着藤椅，轻轻摇晃。他伸出满是创口的手，抚着天真邪恶的小恶魔的脑袋。微笑，露出尖利的獠牙。
　　老恶魔说，声音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嘶哑：“来，孩子。今天我想给你讲一个人间的故事。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有生于地狱的恶魔悄悄偷跑到人间，他化作一簇鬼火……”
　　他来到黑暗的森林中，与夜为伍。
　　神秘美丽又清丽无害的世界让他兴奋，他奔跑着，飞跃着，穿梭着。
　　他是月亮探出树梢的第一团光，他是让野花低头摇晃的轻盈的足尖，他是夜空的呼吸，睡神的心跳，梦魇的灵魄。如果他不愿死亡，他便是永生。
　　同时，他因自由而寂寞，因无知而快乐。
　　只能在夜间活动的他，渴望着光明。
　　他看着月的阴晴圆缺，直到他看到他的光明降临。
　　青草，蝉鸣，突然闯入的清脆欢笑，还有那一对人类情侣。
　　他蹲伏在树梢，看着两位闯入者。
　　他看到了她。
　　人类男孩从口袋伸出手，拉住了女孩。
　　她有些疑惑地转身，明亮的眼睛是他的月。
　　男孩注视着她。
　　她脸红，烂漫的红晕是他的云。
　　手指微动，将一缕青丝挽至耳后。
　　而她眯起眼，柔和的微笑成为了他的梦。
　　他神往，不由自主，多么美好的女孩啊……几乎是同时，他明白自己爱上这个人类了。因为他把最美的星辰布满了天，映照她的脸；把最软的草地铺在她的脚下，害怕她摔倒；然后，用最热烈的眼神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洁白的额头。她仰起脸。
　　总觉得今天的月色特别的美。她对身边的男孩微笑着说。
　　而他欣喜若狂。
　　月光便是他的眼神，只有她可以感受到。不含任何的杂志，单纯的贪婪的执着的永恒的，他的爱恋。
　　人类情侣相依着，漫步在这里。
　　夜色泼墨般浓重，层层叠叠，他的心头也如那深深浅浅的天空，忽而明亮忽而郁结。语言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只用原始的意识解释自己。哪怕只是远远地跟着她，用月亮代替眼睛凝视她，他的心也会飞跃云层般满足。
　　那么稚嫩的情感，有如此强大的引力。
　　有什么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包裹在层层外衣下，他不知疲倦地一层层剥开，急切地要看到里面的宝藏。但过程是那么漫长，他难耐，心里痒痒的，但是他仍在温柔地等待。
　　他的感情那么粗糙，一个干裂的纹路也会伤到弱小的她。
　　惊喜，满足，悲伤，惊惧，忧虑，雀跃，迷茫，顽强……
　　他剥开的外衣有着这些名字。
　　不过他的爱都不是这些。
　　爱她的只是他的心。
　　他爱的也只是她的心。
　　女孩停下，说：好漂亮的萤火虫。
　　这一对情侣环视着这片空旷的草坪，还有缓慢飞舞的小小光点。男孩说，我抓给你吧？女孩点头，恩，我们一起。
　　他看着，两人嬉笑着将萤火虫抓到一个小瓶子里，他喜欢她看着那团荧光时的快乐笑颜。那一点点光晕的色泽如此奇特，优雅而散漫，在青绿与淡黄间微妙地转换。
　　就像……鬼火。他的身躯。
　　啊。
　　他感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把他的全部情感蒸发成一股潮水，细水长流，奔腾不息。如此安详。
　　——月光安详，几欲入眠。
　　“诶？”一团荧光跃入眼前，她伸出手，“好大好漂亮的一只。”光点没有闪躲，反而轻轻停留在她指尖。她被逗乐了，心情愉快地笑出声。
　　她拿出瓶子，手指伸到瓶口，那团光芒乖巧地飞入瓶中。
　　塞上盖子，她盯着荧光点点的玻璃瓶，清澈的眼瞳映上浅浅的光泽。
　　大树下，这一对情侣相依而坐，她微笑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树影斑驳，微风拂起两人的发丝，没有距离，只余彼此。
　　她的手上放着小小玻璃瓶。
　　那点光芒在默默地飞舞着。
　　爱……是什么？
　　女孩说，我们明天清晨把它们放走吧。爱便是她脸庞的梨涡眼中的碎光。
　　让人憧憬的，向往的，祈祷的，啊，从指缝放走的时候有一点绝望的疼痛，而放手去拥抱所有的勇气又不在心中。闭上眼感受的是幸福，睁开眼也是幸福。
　　要么疼痛，要么更疼痛。
　　仍然幸福。
　　清晨，就让它们自由而去吧。感谢它们的见证它们的陪伴。
　　清晨，就让阳光来临吧。
　　他守候在瓶中。
　　从来都没有见过阳光的他，忽然想在热度中飞舞。
　　夜，就要过去了。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撒入人间的时候，男孩轻轻推醒了女孩，我们要回去了。女孩眨眨睡眼，笑了，等等。
　　她打开了瓶塞。我们说好放它们走的。
　　放它们，一条生路……啊。
　　当金色的光辉洒在他的身躯上时，他感受到灼烧的疼痛。浴火的飞舞，绽放至极致。美与丑不是绝对的，丑陋的恶魔，也可以像天使一样美丽。就像生与死的相同与不同，生的距离，也可以用死来跨越。
　　原来光明下的世界是这样的，与夜完全不一样啊。
　　爱，便是这样的。
　　爱，毫无理由，毫无征兆。
　　是最甜蜜，也是最苦涩。
　　简单如延伸的直线，复杂如曲折的漩涡。没有规则，本身就是规则。
　　既然爱了，就连同你对他的爱一起，全部包容。她幸福，她背后的他也会幸福。
　　她是他的幻想。
　　正如现在。
　　他曾幻想自己沐浴着阳光。现在幻想成为了现实。
　　她也是他的最真实。
　　而他自己成为一场昙花一现的幻觉。
　　燃烧过后的灰烬飞散开去。
　　他——一只恶魔。
　　源于地狱，归于地狱。
　　惊讶得说不出话的女孩啊。
　　你看到了这地狱的爱了么。
　　“啊……故事讲完了。”老恶魔长嘘一口气，说。
　　小恶魔咯咯地笑了起来。
　　地狱是没有爱的。
　　人间的爱情故事，只是地狱的一个笑话而已。
　　是的。
　　而已。
　　老人微笑着，头依靠在藤椅上，闭上眼摇晃起来。他想起了过去。
　　过去的什么呢？
　　是他冷酷地终结那个人类男孩的生命时听到他喉咙被割破来不及惊叫的呜咽？
　　还是不知为何杀身之祸会突然降临的女孩的求饶的眼泪？
　　抑或他一脚踩碎的玻璃瓶和再也不会飞翔的虫子的尸体？
　　啊，大概是那一夜因为一只恶魔的怒气而被染红的人间的月吧。
　　地狱的爱是邪恶，是占有，是嫉妒，是焚烧的火。
　　从来没有阳光。
　　这才是最真实。
　　唇畔的弧度隐没了獠牙的寒光，藤椅摇晃着，吱呀——吱呀。
　　像咀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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