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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渊海
狄飞惊负手,垂头,立于窗边。
这里是三合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白日时俏立在此处的伊人所留的一缕淡香。
狄飞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还留着一抹淡淡的红色。
那是梅花的残瓣。
夜色中,积雪依然明亮。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
这是一个穿着宽袖灰袍,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的人。
狄飞惊低声道:“总堂主。”
这人正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雷损只笑着说了一句,“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手吧!”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
他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的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一双洁白的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雷损看着他做完了这一切,忽然感叹地说了一句话。
他轻声说:“苏殷真可怖。”
雷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做出这样的评价,他和苏梦枕斗了将近十年,虽然金风细雨楼是他极看重的敌手,对待苏梦枕也是客气而礼貌,他承认苏梦枕这个堪称他对手的年轻人。
但是雷损绝不会用“可怕”,“可怖”之类的词来形容过苏梦枕。
而他现在将这个词用在了离开不久的苏殷身上。
狄飞惊道:“总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雷损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确认般地问道:“你果真决定了对付苏殷?”
狄飞惊淡然道:“总堂主不是都已经看到了?”
白天他和苏殷说话的时间里,雷损一直在屋顶上。
而后他陪着苏殷出去,却不再有人跟随,或者说,跟随也不会有用。
闹市里或者更容易监视一些,但是空旷寂静的地方却不行。
苏殷自然是高手。
雷损仿佛因为他这句话而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却忽然突兀地道:“我受了内伤。”
狄飞惊惊讶地看向他。
雷损苦笑,“苏殷从门口走到厅房中间共用了十三步,第十二步的时候和你打了个招呼,而那时候我的真气正行走‘郗门’和‘心俞’二穴,苏殷音含内力,却令我岔了气。不过那时岔气也没什么,稍微调息便可。但是她走到窗边时,又有三次借吟诵叹息之机,以音功阻我内气运行。直到她离开时,我已经受了内伤。”
狄飞惊脸色微微变了,道:“我竟然不知道。”
雷损面有忧色,道:“我现在开始怀疑参与这件事究竟是福是祸了。”他叹了一口气,“蔡太师许给我们的条件虽然诱人,但是再好的诱饵,也要能有命吃到嘴里才是。”
狄飞惊低下了头,“总堂主的意思是停止这次行动?那么我应该如何回复蔡太师?”
雷损忽然道:“你好像比平时急躁一点。”
狄飞惊垂了眼,低头看向他的一双洁白的手,道:“苏姊毕竟是我的故人。况且,她的武功心机,总堂主也看到了。确实不易对付。”
他在雷损面前,也依然是以“苏姊”称呼。
雷损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狄飞惊默然不语。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但是他最终还是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好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苏殷固然可怖,但是雷损相信狄飞惊也未必没有办法对付她。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狄飞惊就是那个能精确地抓住别人弱点加以攻击的人。
果然狄飞惊开口了,“但是我们也有优势。”
雷损问道:“我们的优势是什么?”
狄飞惊的目光向上看,幽黑的瞳仁深不可测,“第一,这里是京城。”
雷损点了点头,京城水深,鱼龙混杂,苏殷在关外或者真可以做到呼风唤雨,但是京城里,绝对会束手束脚许多。
狄飞惊继续说着,音调平平无波,“第二,蔡太师会在这段时间另外遣人帮我们绊住金风细雨楼,而方小侯爷,天下第七,九幽先生,我们都随时可以引为援助。”
雷损又点了点头,这也是事实。“那么,还有呢?”
狄飞惊忽然停住了说话,眼中也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他的声音变得分外柔缓,“最后一点,那便是苏姊还肯信我,愿意站在这里听我说话,接受我的邀约。”
利用别人的信任算计他人,岂非是小人才会去做的事情?
狄飞惊不是小人,但是他却是别人的部下。做别人的部下,经常是尊奉了主公的意见,可能同时就违逆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这是为人臣者不可避免的事情。
雷损犹豫着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他当然注意到了狄飞惊脸上闪过的那种近似挣扎的神色。
这让他觉得颇不忍心,但是也因此更相信狄飞惊一定会出手。
狄飞惊本就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但是狄飞惊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只需要出手对付,并不是一定要和他们死斗。”他转头看向雷损,诡异地一笑,“况且,总堂主似乎昨日还发了请帖邀请过那位燕王殿下。”
雷损默然沉思。
“我们需要做的,更多的是阻挡,而不是消灭。说到消灭,我们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必要为此消耗更多的人手。”狄飞惊娓娓地说着,“我们最终的敌手还是金风细雨楼,对于蔡太师来说,我们只是可以利用的人手,并非可以倚赖的心腹。”
雷损眼睛一亮,“你看能不能……”他并没有说下去。
但是狄飞惊已经猜到了雷损想要说的话,“苏殷和白愁飞之间,未必就是铁板一块。”他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们自然可以利用这一点……”
——
雷损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狄飞惊一个人。
狄飞惊依旧低着头,过了很久,他慢慢展开紧握的左手。
那手心里,是一块淡紫色的水晶。
狄飞惊的额上已经渗出了薄汗,神情却十分奇怪。
那是一种既似撕心裂肺的痛苦,又似兴奋期待的欢欣,这种神情,使得他俊美的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邪气。
但是却邪气得好看,让人在战栗之余,又忍不住想要接近。
这样的神情在狄飞惊脸上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神色,只除了那双明如秋水的眸子更加亮了一些。
仿佛正看着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
狄飞惊的自语,细微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
“苏姊,明明你已经发现了破绽,为何还能继续用那样的态度待我?”
“或者你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小路,苏姊还是苏姊。但是,狄路已经不存在了……”紧握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落下一滴滴殷红。
狄飞惊狠狠地闭上眼,十二岁那年,他从未忘记过。
那时候还没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他,名叫狄路。
狄路不过是京城马场的一个小马倌,无父无母。或者他曾经有过父母,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他依旧是孤身一人,在繁华严苛的京城,如草芥一般地挣扎活着。
马群被那些无事生非的公子小姐惹得受惊狂奔,一连片的尖叫声充涉了他的耳朵,还没反应过来,脊背上已经受了重击,紧接着是一只踏向太阳穴的铁蹄……
他以为自己必死,但是最后一刻电光火石中,他鬼使神差地往那惊马腹下滚去——也许是老天让他赌一把,赢了,或者只是重伤残疾,还能活下来,输了,那便是死路一条。
还没等他转过这个念头,人已经晕厥,最后的记忆是眼前的一片血红。
狄路不知道自己朦朦胧胧昏迷了多久,但是他发现自己醒来了,他的意识还在!虽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影在晃动。
宛如黄泉路径。
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他还活着!
一缕淡淡的清香靠近,然后,是一滴滴清凉的水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给他喂水的人并没有说话,动作却很轻柔,那种极好闻的清香一直在他鼻端萦绕。
狄路猜那该是一个极美丽温柔的女子,就像天上慈悲的仙女。
他试图转动一下脖颈,却发现动弹不得,似乎裹了一层厚厚的东西。而这一个转头的意向,就让他的脖子仿佛被砍掉一样的疼痛。
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那先前给他喂水的女子又走进来了,这一次,是一碗苦涩的药汁。她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他被药呛到。
于是那苦涩的药味,在他嘴里停留的时间特别长。
最后,一枚清凉的糖果塞进了他嘴里,驱散了难忍的苦涩。
随后,狄路觉得自己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宛若风过竹林的清响,又带着一丝娇慵,一丝戏谑,“很好,是个乖孩子,赏你一颗糖吃……别哭了!就算药再苦也不至于这样吧!”
微凉的指尖抹过他的眼睑面颊,那淡淡的幽香又近了些,肌肤的触感柔滑细腻如凉玉——他曾经在街上拾到过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只是下一秒,这玉佩便被街边的混混抢了去,还打了他几拳。
但是那温润的感觉,却没有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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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一入京城,开封府的局势便隐约有了变化。
既然已经趟入了这趟浑水,并且有可能触动多方利益,那么,被人惦记算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六分半堂只是蔡京的棋子,在他明面上拉拢白愁飞的同时,也不忘暗地掂量一下对方的底,找一些麻烦。笑里藏刀,本就是政客惯用的面具。
拉拢,分化,离间,制造矛盾,暗杀,嫁祸……都不稀奇。波诡云谲,各自勾心斗角。
狄路或者深深依恋着苏姊,但是狄飞惊接到的任务却是对付苏殷。
——
狄飞惊深沉,善谋,仿佛算尽天下,面上却永远是清清淡淡,仿佛不染尘埃。
但是我却认为,这样的人,内心其实含着某种疯狂。
这疯狂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爆发,也许忽然就会出现。
写着狄飞惊,脑子里却时不时飘过柳随风柳五公子的影子。
也许,依恋与离弃,信任与背叛,本就是一根藤上的两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