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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章一]
“族长大人,游梦台的星贯大人有要事禀报。”
“请他进来吧。”
幻暝宫内浮动着终年不散的淡紫色烟雾,无形无味,是那些紫色的灵力结晶极小的碎末漂浮聚合在一起形成的奇景。一百多年前,这里曾经差点毁于一场浩劫,强大的灵力和古老的结界冲撞,构建成幻暝界基石的无数紫色结晶被击碎碾压倾轧,碎成小块,碎成沙砾,碎成肉眼无法辨认的粉尘。百年以来影子一般一直飘行于整个空间,仿佛那场浩劫中成千上万无法安息的灵魂。
那些烟气旋转着,升腾着,袅袅罗罗婉转飘渺,依稀让人联想起梦境一般的模糊和温暖。与此相比整个大厅却空旷而缺乏生命力。紫色的结晶一簇簇一团团生长于各个墙壁角落,相互反射折射对方深处透出来的冥冥莹星,使得重重结界之下缺乏光源的幻暝宫厅内一切都披上了这层妖娆又落寞的冷光。
空旷的大厅中部一簇簇形状渐渐分明棱角渐渐显著的紫晶堆砌起一座恍如天成又似奇匠的座椅。和着紫晶遍布的宫室穹顶融为一体。这些紫晶集体宣誓着冰冷、坚硬、锐利的棱角和放射状的角度的庄严肃穆,又一面微微吐露着迷蒙梦幻的不真实光灿。
——异界。
哪一个幻暝之外的人或事物处在其中,都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
是啊,这些东西这些景象,理应是只存在于梦中之事物,由梦境中生,于梦境中灭。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过,也还是有这个世界之人能够辨认的存在。沿座椅的阶梯而上,一缕悠然的绸缎滑过一两丝属于我们这个尘世的光泽。优雅洁净的长裙沿着与紫晶的直线完全迥异的好看弧度而上,其上是一双玉雕一样的素手,以及一段真实得仿佛握在手里就怕消失掉的乌发。
族长。被称为族长、端坐于大厅中央紫晶座上的女子,娴静地抬起头,轻启双唇:
“正好,我也正有些重要的事情准备请教他。”
清冽声音砸在坚硬的结晶上,如同花瓣飘过刀锋。带着那不含感情的温柔,和疲倦。
十一年前,鬼界。
“阎罗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到如今却还没有个定论,只怕再拖下去,吾等也实在没有应对之策了。”
“司命长大人,你以为如何?”
“阎罗大人,吾等自是无良法应对。”
“是啊,怎么办呢?上天给我们丢了个麻烦,却要我们自己把麻烦摆平。唉……”
鬼界的空间里,总是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铃音。一下,一下,间隔不定,欲断不断。有资历很高的鬼界住民说那是其他各界招魂的铃音,历尽各界之间扭曲而荒芜的边境,遥遥在鬼界的外围游荡。
也许那些招魂的人都已经自赴冥府,也许那些被招魂的人都已经转世投胎,也许那些隔着黄泉之水奈何思念的魂魄都已经化为了六道里的幻影消失。空只留下那些遗忘了名字失去了意义的铃声,千万年千万年被遗忘的牢槛囚禁于鬼界的边境。
永结。无终。
铁栏和锁链装饰之下的森罗殿前,阎罗王和司命长面向苍然阴森的鬼界而立。龟裂的大地张着一条条血红的口子,其下翻动的不知是地狱泛起的岩浆还是冤鬼汇成的血河。枯掉的白骨朽烂的树木是这片大地上最常见的点缀。招魂的布幡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动作无比眷恋而颓废。有些新鬼说鬼界是没有风的,因为有风就意味着时间在流动,而鬼界的时间是停止的,从太古之初到万世之末。而那些在鬼界徘徊了千万年的老鬼,那些鬼界的原住民,他们知道鬼界之所以没有风,因为风是由于空气的温差,而鬼界一切都是冰冷,也根本没用空气这种存在。
至于时间这种玩意,他们都忘了。
招魂的幡为什么会飘,六道因何而驱动,轮回到何时能终结,万物生死由谁而定夺?
这些事情,连鬼界的阎罗王大人都说不清楚。他说,这是天命。
那么,或许就是天命吧。
“那么,恕吾等直言。天命,天命怎么说……这个注定不能存在而存在了的,存在?”
阎罗王的胡须稍稍有一厘的颤动。
“没有说。”
“怎么可能?!”
“天命什么都不说,它只是把该发生的一切决定好了摆出来。”
“那么这一次,天命没有决定好?”
“胡说!”
司命长低下头“请恕罪,阎罗大人。”
“妖界幻暝之主同人类种下的因,我们面临这一切不过是因由之果,不,只是因由的一部分而已。只是这个因,究竟如何来解……”
阎罗王转身朝向森罗殿外,缓缓开始述说。那声调仿佛某部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经文,在荒凉而死气横溢的大地上展开。
“异类通婚而产生的后代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此类存在注定不能存在而存在,一旦出现世间乃是大凶大劫之始。此类存在之转世魂灵,乃必须是天命所定大凶大恶之魂灵,前去承受大凶大劫之罪孽。而是到如今,没有,或者说根本选不出应该接受此大凶大劫的魂灵前去托世。”
阎罗王深皱双眉以手捋须,双目凝重地直视远方。
“一百零八年了,世上已过了一百零八年。这个躯壳,还在等待一个魂灵啊……”
“等到了会怎样?”
“异类通婚所生之子,具有魂灵成为真正的存在,那正是世间之大劫,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或许尘世生命会因此而湮灭停滞、从头来过也说不定。”
“那,不托给他灵魂会怎样?”
“会……”阎罗王睁大双眼,陷入迷惑和惊怖的状态,突然他回过神来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
同样陷入深思的司命长也一时未发觉这第三个声音的介入,闻言立马惊醒,扬手一指,幽蓝色鬼火从地下涌起,鬼火中央鬼爪抓向虚空一抓,顿时抓起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人,此人惊惶地环顾四周,试图向后退去却只能徒劳在鬼爪之下挣扎。
“你是何人?”阎罗王用充满威严和压迫感的声音再次问到。只听得森罗大殿上上下下的铁锁哗啦啦一阵震颤。
“我……小人,小人不过是……”鬼爪和压迫的气势使得那人一时说不出完整地话来。
“小人不过是,一介罪人。在冥河服役渡船的罪人而已。”稍稍稳定下来后,那人低低地说。声音出乎意料地轻细。
“罪人,竟敢擅闯森罗大殿!”
“小人无意偷听二位大人谈话。”灰色斗篷的人看来比想象中冷静得还快,在鬼爪之中一面忍住疼痛一面很艰难而努力的双手胸前交叉做出一个行礼的姿势。
“小人前日被临时差遣到森罗主殿修缮屋瓦,方才二位大人到来之时我本想回避不想在屋顶上扭伤了脚进退不得,实在无意冒犯。”
“擅闯大殿,刺探天机,贸然胡言,你可知罪?!”
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听人家解释啊既然不听解释又干嘛要逼我解释干脆一爪子把我抓到轮回井里去划了几十年船了姑奶奶我早腻了我替我们全家谢谢你了我本来就不是来偷听的是来偷东西的要不是你俩老在房檐低下啰嗦本姑娘早闪人了还等你们抓。
灰色斗篷下那人咬着牙在心里念骂了一番。
“不过……二位大人可是有事情在苦恼?”
“你!”
“二位大人,恕我直言,我既因为某些机缘听到了您们口中所说之天机,事情已经发生没办法更改了。我如果能提出些建议,若能解决二位大人之烦恼岂不正好;若我的建议没用,大人大不了将我逐入地狱或者散去我的魂魄,这对于二位大人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
“大胆罪人不知认罪,还巧言令色讨价还价,我现在就命人散去汝之魂魄——”
司命长手一摆,鬼火倏然转为鲜艳的橙色,鬼爪化为一条一条手腕粗细的锁链,互相连接将那人锁住压在地上。
“散——”
“司命长,且慢,看这罪人要说什么。”
鬼火稍息,重新变为寒冷的蓝青色。
巍巍森罗殿下,阎罗王一步一步走道那人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被锁链和鬼火压制的罪人。整个森罗殿仿佛都用阎罗王那一双来自深渊般的眼睛逼视着。眼睛深处有着无数无数魑魅魍魉的挣扎和哀鸣,那是属于鬼界的眼睛,那是掌管生死勾勒轮回的鬼王的眼睛。
灰色斗篷滑落了一角,出乎意料的,跟这座在循环中沉睡在往复中腐朽的大殿完全不符的仍有生命的发丝显露出来。
“如果托世这个人就会给世上带来劫难,如果托世这个人便要承担无尽的罪孽,这样也终将要有个魂灵前去担负起来的话,找一个愿意承担罪孽的魂灵去托世不就行了。”
匍匐在地上,那个人的声音却并没有因此而浑浊,反而隐隐令那些混沌的东西渐渐清晰。
“笑话,托世那个人,必须是天命所定犯有极大罪恶、打入十八层地狱、驱逐至放逐渊、乃至强行打散其魂魄永世不入轮回仍不足以偿还其罪孽的魂灵才将接受之惩处。此乃天之弃子也。随便找个魂灵去托世,亏你这罪人能说的出来。大人,这罪人到底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如即刻惩处。”
“可是,这回天命不是没有定么?”
“难道你能代替那天命所定之罪人前去接受惩处?”
“是的。”
灰色的斗篷滑落了大半,匍匐在地上的人倔强地扭转脖子昂起脸直视阎罗王的双眼。
红色。
虽然在六道之中鬼界所属的是红色,但是在腐朽着崩落着的鬼界,红色多见的不过是喷薄的岩浆与污浊的血池。
可是,那人在笑,笑容晕显着朱红。这样的红色,仿佛是鬼界的反面——生命。
就像那冥河边开放的小花一样,生生代代,毫不起眼渺如尘芥,却又是茫茫冥河流向的灯火。
“我甘愿做那个托世的魂灵。”
大殿静谧无声,就好像一个安静的陵墓一样,多少朝代多少朝代地过去了,陵墓凋谢了当年墓门关闭的那瞬间空气里浮动的肃穆和壮阔,只剩下稀薄而渺茫的记忆。时间在那一刻永恒地停止。层层上锁的石门,黑暗沉寂的机关,天长日久的掩埋,死了,时间也死了。埋在土里永远像消失了一般死去。
这里是,时间的陵墓。
可是,偏生就是有个人,喜欢惊动陵墓里的毒蛇和老鼠,喜欢戏耍墓道里的机关和陷阱,喜欢挑落棺椁上的蛛网和封尘;用手中温暖的火把驱散腐朽的空气和迷路的磷火。偏生就是有个人,一辈子跟死打着交道跟死过不去。输了一回,不过一回而已,我们再来重新比过。
“罪人……你可你可知晓你所言所指的是何后果?”良久,阎罗王阖上双眼缓缓问出也许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又怎么样,如果接受天命就听凭天命发落,我自然毫无怨言。”
“……那,甚好。”
司命长黯然垂手,鬼火和锁链霎时间不见踪影,之余点点飞散的火星,如阳光下的萤火虫一般转眼消失不见。
“阎罗大人,吾斗胆认为此事或有不妥。”
“妥与不妥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一切只能留给天命去定夺。妄图猜测瞻前顾后胡乱否定只能是违逆了它。若果真有人有此意志与耐力去接受天之弃子托世的罪责,或许是一个解决之法。”
“谢阎罗大人,司命大人。”那人很认真而真诚地跪地而拜。声音里有很明显的明媚和跃动。
阎罗王本已转身走向殿内,闻言不禁回头。诧异,这种很难表述的情绪显现在岁月生死都难以触及其分毫的眉宇间。
旋即让司命长几乎要自毁双目以也要予以否认的幻觉出现了,阎罗王莽莽的胡须微微地颤动好似在……笑?
“此乃连我等都感到棘手的麻烦,此乃天降于此的大凶大厄,现在它落于你的肩头,你为何还像是捡了个便宜似的?”
“嘻嘻,是啊,是个便宜,是个大便宜。”那人也勾起嘴角笑起来,“我生平……嗯……和身后,都不做亏本的买卖。”
“为何?这究竟是为何?我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之人——虽然你本来也非在于局内——很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动机。”
“也许,您方才所言,有触动我的地方。也许,重返人世,只是想见见那些想念又快要被自己忘却的人。也许,有些因缘还没断吧。”
“世上已过百年,因缘什么的,只怕是朝露夕烟一样的易逝。反而对于身为魂魄的你,不过几百年的服役,之后便可再入轮回,那时已然无罪之身,也无需什么牵挂。”
跪着的人沉默良久,而后扑哧一声笑了。
“阎罗大人请恕罪。敢问您可是在劝我反悔呐?”
阎罗王凝眉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此等罪责,本不该由汝担当。汝虽为罪人,但毕竟这样的惩戒,太重了呵。”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继续走向殿内深处的幽暗,拂袖留下一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司命长你了”在大殿上空百折千转地回荡。
一瞬间空旷的森罗殿堂下只剩依然低低跪着的人和司命长。被扰动的时间重新沉淀静止下来,死亡和肃静再次装填进这个它们盘踞了亿万年的虚无空间。
可是,难道说刚刚时间有过流动?是吧,是错觉吧。
司命长有些惊讶于此,不过更让他如释重负的还是百年悬而未决的难题最终得以解决。
他缓缓走到跪着的人正面,庄重的举起右手。
“那么,罪人。报上你的名字。”
那人闻言端正跪好,双手交叠于膝,郑重而轻快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散也散不去的笑意。
“我名叫……”
十一年后的幻瞑。
“星贯大人,请坐。敢问近来可安好?”
被称为星贯的人,很难说是人,虽然身披黑紫色的披风,上面纹着和刚才通报的奚仲长老衣上一样的花纹,脸部却是跟狐狸一样,或者说,脸部还是梦貘的脸。一张口,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带着飘渺的回声。
“说实话,族长大人,很不好。”
族长女子仿佛凋谢的昙花一般黯颜。云霞般的眉黛深深紧锁。
“果然,罔梦……封印已经要撑不住了吗?”
“先代族长祭下的封印,已经随着先代族长的命殒而衰弱,撑到而今已经将近百年,恐怕是要消亡了。”
“母亲大人……”
“婵幽大人一百一十九年所祭之封印,所封印的究竟是何人?”
“这……你也知道吧,母亲大人说过,那是我幻瞑的……劫难。”
“婵幽大人还说过吧,那是我幻瞑界的耻辱。”
“星贯大人!”凝着忧愁的云雾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是在平静的雪山圣湖中突然砸落一块碎石,染着光晕的涟漪随着目光所及而扩散。
“族长大人,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整个幻瞑界,对于婵幽大人,对于您个人来说,都是禁忌。我也知道族长大人并非不承认乃是不愿正视这件事情。可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关头了族长大人您再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那可真是对幻瞑最大的不负责。”
“星贯大人,请您慎言。”一旁而立的奚仲淡淡地开口。
“是,奚仲长老。我一时失态。不过族长大人听了以下的话,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星贯清清嗓子,那恍如天音的声调再一次响起。
“罔梦封印,乃是婵幽大人于一百一十九年前,在那场幻瞑界大劫之前倾力所祭。或许正因为此消耗了不少婵幽大人的灵力而导致婵幽大人险败于琼华掌门的手中。不过,过去的事情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执着的了。这个强大的封印的灵力在婵幽大人过世之后仍然维系了效力将近百年,然而现在也许已经像是初春时节挂在枝头的最后一捧薄雪般脆弱。”
“不过,我们游梦台所观测到的,封印最近一次陡然解析在十一年之前。封印外围的灵力结晶几乎全部粉碎,要不是族长及众人的及时加固,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族长大人,我想您已经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了吧,您已经有所察觉了对吗?”
族长女子指尖无意识地滑过乌黑的发丝,双眸无言地低垂下来。长而浓密的睫毛仿佛落在脸畔的蝴蝶。
“它,对吧。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不过,它已经不再是它,而是他或者是她了。是这样么?”
“看来不只是我们,族长大人也有所觉悟了。”
族长女子用无法察觉的语气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以手扶额,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从幻瞑那场最初的劫难开始直至据现在的十一年之前,这个孩子其实,一直是一个空壳。没有思想没有意识,里面什么都没有。因为它……”
“它没有梦,是吧。既然有一半是人类的因子,那么理应会做梦。再小的婴孩也会有身在母体之中朦胧的记忆,这些记忆会形成梦境。”
“然后,正如你说,在十一年前,这个孩子它,有了……梦境。”
“那么,现在,这个孩子它……它……”
“她从十一年前开始一直在生长。”星贯的声音如那些紫晶一样击碎了族长冥冥欲断的思绪。
“然后……她醒了。”
幻瞑宫的紫晶在那一瞬间陡然明灭了光芒,在空旷里像一次闪电。
族长女子脱口而出的并非是“你说什么”或者“我不相信”,而是。
“怎么会这么快?”
“看来……族长大人早晚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其实,是早是晚并没有什么关系,此事一百一十九年以前不就注定了吗?”
“……你说的没错。”
得到了这个确切的答案之后族长的语调便不再有犹豫和迟疑,那带着一丝丝疲倦的嗓音很快变得比遍地的紫晶还要具有剔透的硬度。
“你说的没错。”族长重复着这句话,好似是为了得到某种确认。
抑或是,是为了说服自己?
“既然如此,族长大人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吧?”
“‘吾既已吾之灵力结下封印,可封冻这孩童永远不长大永不不醒来,与死无异也。但若终有一天封印破损此子出世,请一定替吾——
“‘诛杀之’。”
族长一字不差地背诵着前代族长交代的遗言,没有一丝感情。
或者是,那些感情早在说出口前,就已经被生生剥离了。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你且带我前去。”
族长拂开层叠的广袖,仙霞样旖旎的缎子如瀑水一般垂落。柳眉不再深锁,取而代之是凛冽的寒霜;双眸也不再凝愁,而像是封冻了的圣湖。
紫色的缎子,毫不吝惜地在遍布紫晶的阶梯上拖曳而过,柔软的绸缎滑过坚硬的紫晶,不知为何反倒是紫晶上荡起一圈圈发光的涟漪。
走下阶梯,在与倚着阶梯而立的奚仲错身而过之时,一直默默的奚仲突然开口。
“族长大人真要杀死那个孩子吗?”
一步之外的族长闻言停步,扩散的漪轮静止,背影纤峭。但是她什么话也没说。
“毕竟,连先任族长婵幽大人也没有杀死她。取而代之用复纷繁杂耗费灵力却不牢靠的方法将之封印。”
族长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况且,那个孩子还是您的……”
“够了,奚仲大人。”族长回过头来,一头青丝沿着脖颈服帖地流下,“一切幻瞑为重,这是母亲也是我许下的誓愿。”
“到了。这里便是幻瞑之劫难的封印之所——罔梦。”
荒凉的紫晶土地上,星贯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空洞不清晰。
幻暝界是没有天空的。原本是“无”,在“无”中生出了灵力产出了结晶,整个世界是异界,是结晶,是梦境。而今,在淡紫色缓缓飘散的结晶雾气里,在无穷无尽的虚无空间里,一个事物仿佛蜃景梦魇似的由虚无中浮现。
是……镜子。
对,是镜子,是千百块寄存着婵幽灵力的结晶石悬浮排列成法阵的镜子。
“万物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虚空之中本来一切全无,却生出神蕴,生出空间,生出时间,生出千千万万林林总总人事情物。如是神子,无需置身此世;如是鬼子,无可置身此世。此子非神非鬼,不应存在而降生此世,本有无中生,且往无终去。不过虚罔一梦,不如化为飞灰,散去。此谓之‘罔梦’是也。”星贯以其天外之音一样冥冥哀婉的口吻痴醉似的咏叹着。
“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族长仰头看着那恍如一块块毫无规律又仿佛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薄晶在虚空中缓缓飘移转动。每一块镜子两面皆是一样的光滑一样的反射。把来自幻瞑大地,来自虚无天外的谜样光芒收集其中,然后反射回来。罔梦之下,光网光牢,一时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位于幻瞑边界,即幻瞑界与虚空交界处的混沌无常诡怪惨淡的地方,即便不知道这事物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这样的奇景也是万分令人折服。
不过族长很快发现了异变。
“间距……不对。”
“不愧是族长大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我等游梦台的术士们,是经历多年观测统计反复比较猜得出大概的结论。”
“大人你们天天对着这个法阵,法阵所用的薄晶少说也有千百片,运行方式也是复杂万千,长期观测反而容易陷入迷途。倒是我,只在十一年前见过它一次,再见之时,这变化已相当明显了。”
“只是这法阵薄晶之间距,为何愈来愈紧密?如果是封印破损,不是应该由外向内发生崩解么?”
“这也是我们不懂之处。唯一有可能的是,封印也许将从内部发生解体。”
“那这法阵内部,现如今是怎样的境况?”
“法阵之内,无人得以窥见。我们专司封印、以梦为眼的游梦台也只能从十一年前第一次陡然解体溢出封印的梦境来推断‘她’是怎样的存在。”
永不到头的黑暗隧道,爬满蛀虫的朽烂骸骨,被毒蛇的涎腐蚀的经文,被蜘蛛的网灰暗的佛像,布满冰雪的溶洞,吞噬一切的烈火。那梦境中散布着这样零碎而混乱的断章。此外还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人影,很多暧昧不明的对话,太过凌乱无法辩读。
只知道能解答的梦境中,充满了死亡和不祥。
“我,明白。”族长微弱而坚定地点点头,水葱一样的玉指拂过幽幽跳动的丝弦。
“星贯大人,奚仲长老,族长大人!不好了,封印,封印——”
飞奔而下的梦貘刹车不及猛然跌落在地,激起一圈紫晶的沙砾。随着他的喊声还未消失,封印——镜子们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完全——瞬间——全部——停止了运转。
不是向外崩解,也不是向内压缩。
只听得一声寒入骨髓的碎裂声响,第一面停止的镜子上出现一道裂隙,然后蛛网一般遍布全部镜面。再然后,“嘭”的一声,镜子炸裂开来,碎成大小不一几片薄晶,小的薄晶相互碰撞而后继续碎裂,碎裂,委地之时已成为肉眼看不见的粉尘。
无声。然后紧接其后的一声声令人无比惊惧的碎裂之声传来。又一面,再一面,再一面,所有的。
镜子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仿佛在昭示自己使命的终结。整齐有序地仿佛是列队的士兵,又仿佛以一声一声不可逆转的脚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个预知的地点。
碎裂声,除了碎裂声什么也听不见。那些凄厉、尖锐、痛苦、无奈的碎裂声。仿佛天地都在解体都在破碎。
有人捂着脑袋蹲了下去,有人蒙着眼睛昏厥在地。
突然,有异于碎裂声和悲鸣声的第三种声音响起。紫色的罗绮,橙色的云霞,碧色的波涛,蓝色的天际,白色的霖光。
淡淡的光晕凭空降下,仿佛帷幔似的隔绝了那些痛苦的碎裂和崩析,把惊惶的族人轻轻笼罩。
不远处紫色衣衫的族长面向寿命到头的封印而立,罡风劈向柔弱的发丝和裙角,而后随着流光回旋飞舞,最终化为绕指轻柔的琴曲。
“天玄——五音。”
族长轻舒广袖,云水一般清冽动人的婉歌由二十三丝间流泻。她提起裙裾缓缓一跃,如蝴蝶,如清风,如黄昏与暮色交织时分的光影,旋即飘落向那正在分崩离析的镜像世界。
踏上一块薄晶,碎裂之前再跃上前面的一块。蜻蜓点水一般留下身后一圈一圈飞琼碎玉般的轨迹。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就连着妄图把时间所封印的罔梦,到底也逃不过时间的摧残。
这也是,所谓的天命么?
碎裂的薄晶越来越多,微小的紫色晶体悬浮于空中,紫色的烟罗愈来愈浓。接近法阵中心的地方,几乎全部被淡紫色带着朦胧荧光的雾气所包围。烟雾仍然吸收着四周的光彩,一个点扰动则千万个点扰动,逐级触连,由一点波动缓慢地扩散向四周全部方向,循环往复似无终止。配合上变幻莫测的颜色和光影,倒真的好似人在太虚梦中游。
司幽琴弦微微颤动。
感应到什么似的,族长抬起头直视烟罗中的什么东西。裙裾无声地降落在一块平摊着的巨大圆形镜子上。圆形的镜子,法阵的中心。
往圆心方向走去,烟罗仿佛是拂开了的纱帐,一缕缕,悄然退让。
镜子的中心有一圈圈的年轮,生长在薄晶内部。其上悬空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不规则六面体结晶,被难解的梵文光带一圈一圈的环绕。
轻叹了一声。族长有时候真的不懂自己的母亲在想什么。那位在绵亘的时间里除了永久的孤独和眼角的傲气之外一无所有的女子。
母亲大费周章祭下如此神奇复杂的封印,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是为了封冻梦么?抑或是为了挽留梦?
六面结晶体内,隐隐窥见一个孩童模糊的身影。
“呵……”
晶体微微悸动。
“呼……”带着甜软声调的呼吸声和着迷蒙的鼻音。
梵文光带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然后渐渐消散于雾中。
“嗯?”
她醒了。
“嘭——”
包裹着孩童的晶体四散成碎片烟雾,尖锐的风裹挟着碎片呼啸而来。族长扬起广袖切开风刃,手中司幽之弦泛起瑰丽诡异的绿光。
烟尘彼端,孩童的身影跌落在镌刻年轮的光滑镜面上,发出模糊的惊呼。
族长右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滑过琴弦,带出一两颗飞溅的火星。
透过缓缓散去的烟尘,孩童的身影渐渐显现。匍匐于地,手臂如细嫩的莲藕,乌亮短发在脖颈处散开。正在镜面上努力而笨拙地想要站起来。
“呀啊。”又一次滑倒,女童脸偏向一侧,而后发现了族长的裙裾。
一切以……幻瞑为重。族长在心里默念。
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绽开,是苦涩的牵扯的压抑的冰凉的。
“末……里……”
女童支起上身抬起小脸,眯着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什么,嘴里念叨着含混的字句。
“魂梦魅曲——”
紫色的光球在族长右手上凝聚,无数的幻梦、幽怨和哀愁会合于一起,天空在那刹那转变了颜色和面孔。
若隐似无的铃声响起在遥远的天边,响起在空旷的虚无,响起在幻觉的脑海。微弱而坚定地。
女童仰头,脸畔是荡漾无垠的娇俏笑靥。在虚空梦境中真实得恍若出世的莲花。
“梦……璃……”
>>>(章一完——待续)
[章一番外小剧场——章一点五]
菱纱:我的好梦璃呐(扑)。百年不见,一见面就用这么热烈的欢迎方式吗?((╯3╰))
梦璃:这个……也没有办法,导演说这是剧情的安排。
比起这个,菱纱的那个梦境倒是令梦璃心惊胆寒呢。(^_^b)
菱纱:啊呀,那个是人家生前的日常生活嘛。
梦璃:日常……还真是特别的日常呢。(|||^_^bb)菱纱你不觉得今次的剧情,很……
菱纱:很扯。我觉得那是相当的扯。扯归扯只要让我们能重新见面我也就原谅编剧了。(摊手)
梦璃:但是目前剧组好像还少人呐。云公子和紫英呢?
菱纱: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罢了。呃,或许马上还会被编剧杀了也说不定啊。(望天……)
梦璃:哎呀(击掌),道具组的人说这次有很多便当……
菱纱:(大惊)啊!
梦璃:也不知道云公子领了没有。
菱纱:(捂住梦璃的嘴)啊,那个什么,啊,梦璃啊,我们去对下一幕戏的剧本吧哦哈哈哈。
梦璃:(唔唔,我说错什么了吗?)
天命(导演&编剧&作者= =):此乃天机,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特别鸣谢,天机牌缝纫机,包您剧情无缝天衣。
天纱璃紫:去死——
菱纱:(>_<)所以我就说,广告什么的最讨厌了!
(小剧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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