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人生

　　今天是成敏决定结束人生的日子，她的爱人何康陪她来到城市郊外的极乐空间——那里是每个人生命旅程的终点。极乐空间是一幢巨大的白色建筑，四周绿树环绕，气氛静谧安祥。他们在树林的一片草地坐下。
　　何康满怀悲伤。他深深爱着成敏，在他眼中，成敏美丽聪慧、温柔成熟——虽然科技已使每个女性都美艳绝伦，他仍认为成敏是最美最好的。成敏的眼光向他飘来时，他和六十五年前一样，心跳加快，心中充满柔情，紧紧握住成敏的手。
　　他清楚得记着当年第一次见到成敏的样子：她穿着紫纱裙子，人仿佛笼在一团紫雾中，乌亮的长发披到腰间，皮肤柔嫩光滑，面容娇艳无比，最动人的是她的眼睛，像两颗星星，顾盼生辉，流露出无限期冀，又略带调皮。她投向何康的第一束眼波就将他彻底俘虏。现在，成敏的美貌依旧，眼睛里的光彩却消失了，代之以一片惘然，更令何康怜惜。
　　成敏由他颤栗的手感到了他的深情，叹了口气。她知道何康一直在爱着他，就像她也一直爱着何康。不过，爱情只是21级的快乐，早已满足不了她的需要。现在，就连人类创造的最高级的快乐：67级，也已使她厌倦，她对人生再无眷恋，因此选择死亡。
　　何康无法劝阻她，她的行为合乎道德规范。他甚至不敢开口挽留，哪怕只说一句，也会被成敏鄙视，认为他是一个愚昧而自私的人。他不愿破坏自己在成敏心中的形象，但更舍不得她就此离去，只能把成敏紧紧抱在怀里爱抚，珍惜她留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很久了，我该进去了。”成敏温柔地挣出何康的拥抱，带着歉意说。
　　成康的心猛然下沉，这才明白刚才那一小段甜蜜的时光，在对方看来却无聊得很，只是出于礼貌才敷衍他。
　　他扶起成敏，一起走向极乐空间的正门。他按捺不住心中的苦涩，哑声说：“我恨戴维尔！”
　　成敏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戴维尔是快乐级别系统的创始人，更亲自创造出了第22级快乐。在他之前，爱情可以说是人间的极乐。
　　成敏微微一笑，劝慰道：“如果没有戴维尔，我早在五十年前就会死了。别无选择。”
　　五十年前，也就是他们两人相爱十五年以后，成敏产生了极强的厌世情绪，连何康真诚的爱情也无法唤醒她对生活的热情。她不止一次地想自杀，但自杀的计划无法在城市中实现——各种高度智能化的探测仪能预防出现任何“意外”。
　　于是，她一个人来到郊外的极乐空间。接待她的是一位带着亲切笑容的男士——因为科技的进步，岁月不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一个看上去像18岁的男孩，也许已活了超过180年。
　　这位男士看了她的履历后，惊奇地说：“您还远没到来这儿的时候，有多么多人生的快乐您没有享受过呢！”
　　“是的，还有39级。”——五十年前快乐的最高级只是60级，这五十年中，无数人殚精竭虑，将极乐又推高了7级。她淡淡说：“但我不想要了。把它们都享受过以后，还不是和现在一样吗？何况，我向别人承诺过不享受人工的快乐。”在她和何康相爱之初，她向何康做过这个承诺，何康是个反戴维尔主义者。
　　“这样，嗯，无疑，我们应该尊重您的意志，请您走进这个隔离室，对，坐好。”男士亲切地笑着，引领她坐下，然后走出去，关上门。
　　她平静地坐着，眼前突然出现七彩光芒，把她笼罩，鲜艳夺目的色彩在她眼前流动、撞击，她似乎被这些光抬了起来，悬浮在迷幻而美妙的境界。这是什么？这就是死亡么？她清醒地思考着，有一瞬想起了何康，不由一笑，回忆起他们的爱情，这种感觉是甜蜜而舒适的，就像含着一块糖在嘴里，但并不令她激动和振奋。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涣散、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击中了她，她几乎要跳了起来，感到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因快乐而颤抖，充满了活力，各个感官都达到了最高的享受，她兴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边深深地呼吸，一边用心体验这种全新的感受，她从来没有想像过原来自己可以如此快乐。
　　她还陶醉在这种新的快乐中时，门打开了，那位男士带着亲切的微笑出现在好眼前。
　　她神情痴迷地问：“这是什么？”男士答道：“如果您认为死亡是极乐，那么刚才您所经历的就是死亡，不过，我们称它为第22级快乐。”
　　“天！”她惊呼一声，“你骗了我！”
　　男士彬彬有礼地说：“请您不要生气。如果您已经历过60级快乐，刚才我一定会向您提供死亡。不过，您只经历过21级快乐，……”
　　她打断了他的话：“噢，你不用解释，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生活是多么美好！”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更迷人了：“祝贺您！您可以在城市找到这样的快乐，还有更高级的快乐！”
　　“是的！”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城市。
　　就这样，她又过了50年，经历了各种级别的快乐，直至最高一级。
　　走到大门口时，何康停下脚步，成敏也停下来，体谅地望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一向反对戴维尔主义，我做的事自然使你很伤心。不过，这是人生的规律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长期满足于第21级……”
　　何康愤怒地打断她的话：“不要用那个戴维尔鬼的理论，是爱情！不许给我们的爱情划分级别！”
　　“好吧！”成敏随口答道，向内走去。进门之后是一个非常大的广场，接待人员在广场的另一端。
　　何康没有跟上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成敏的背影，她在坚定地走着，走向人生最大的快乐，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能给予她的快乐原来如此微不足道，哪怕他用全部感情来爱她，也阻止不了她的脚步。
　　五十年前，成敏从极乐空间回来以后，告诉他事情经过时，他也痛苦过，怀疑起自己的价值。不过，她还是陪伴着他，并且快乐地生活着（虽然她的快乐来自于那个可恶的戴维尔系统），所以痛苦慢慢地消解了。
　　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舍弃他而选择死亡，痛苦和悲哀排山倒海向他涌来，像巨浪击碎小船一样，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崩塌，倒在地上，发出□□，陷入半昏迷，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他感到警报声在身边响起，越来越响。
　　是不是成敏已经消失？他心中巨痛，叫着：“小敏！”
　　很多人围到他身边，把他抬到一张床上，然后，他被推着，移动了一会儿，周围忽然静下去，只听到一个人说：“怎么回事？”另一个人答道：“仪器检测到这个人有非常强的痛苦感，因此报了警。”
　　他逐渐清醒，看清自己睡在一个小房间，床前站着六个面貌相似、带着亲切笑容的男人，关注地看着他。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叫道：“把小敏还给我！”
　　“小敏是谁？”其中一个问。
　　何康忙解释说：“她叫成敏。”
　　另一个男人看了一眼仪表后，说：“还有七分钟轮到她。”
　　“不！”何康惊跳起来，向门外冲去。
　　两个人立刻拉住他，把他重新按到床上，其中一个严肃地说：“你不能干涉她的选择自由。”
　　何康一边尽力挣扎，一边喊：“如果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六个人彼此望望，同情地说：“想不到还有这种跟不上时代进步的人。”
　　有一个温和地说：“如果你舍不得她，可以到培育中心订制一个复制人，费用不高的，当然，你先得向市政府申请。”
　　何康咆哮道：“住口！我只要她！”
　　提建议的人看着他，摇摇头，觉得他不可理喻。
　　那两个人的手像铁箍一样按着他，他一动不能动，想着再过三分钟，不，两分钟，亲爱的小敏就会在世界上消失，无比绝望。随着他心中痛苦的增强，房间里的警报又响了起来。
　　有个人叹口气，取出一个橙色的圆棒在他头上点了一下，这是最新的镇静波发射器。他昏迷前，隐约听到两个人商量的声音：“真是难办，怎样才能使两个人都快乐？”“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仍在这个房间里，身边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根蓝色的圆棒，显然是用它将自己唤醒的。
　　他向那个人悲苦地说：“让我死。”那个人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他看向门口。
　　这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女子，明艳照人，对何康动人地笑着，正是成敏，而且，她眼中重新亮起了光彩。
　　何康转过脸，冷冷地问那个工作人员：“我昏迷了多久？复制人已经培育成人？”
　　成敏走到床边，发出动听的笑声，俯身对何康说：“不要胡思乱想，时间只过了一小时而已。在执行程序的前一分钟，极乐空间得到消息，戴维尔研究院已研制成功第68级快乐，所以我的预约取消了。”说着，她望向那个工作人员，眼中又浮现出痴迷的神情：“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快乐！太伟大了。”
　　何康脸上露出苦笑。
　　几个小时以后，何康和成敏回到家，何康忙碌地整理文件。成敏从后面环抱住他，娇柔地问：“亲爱的，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不陪我？”
　　何康转过身，抱住她，说：“我准备向戴维尔研究院申请工作，在你感到厌倦之前，研制出第69级、70级以及更多快乐，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她感动地轻呼一声，说：“你要放弃自己的信仰？做不喜欢的工作，你会很难受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为了你，我愿意。何况，快乐的级别越高，价格越昂贵，我得换一份薪水多一些的工作才够花销。”
　　她的眼泪流下来，湿润的脸贴到他的脸上，说：“我感觉……我感觉……”
　　他吃惊地问：“你不舒服吗？”
　　她说：“不是，我感觉很好，很快乐，但和以前感觉到的不同，有点酸，有点痛，但是，很……很幸福。”
　　他们对视着，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他多希望这一刻能永远保持。但是，她眼中的光芒终于慢慢消退，他的心也渐渐下沉，明白她不会像自己一样一直迷醉于爱情。戴维尔系统的人工快乐已使她对自然情感的感觉变得麻木。
　　“好吧，”他先松开手，“我要抓紧每一分钟。”说完，又埋头整理起文件，起草申请书。
　　他心里清楚藉由这一方法留住成敏的希望有多渺茫。成敏对快乐的厌倦周期越来越短，而人类发现更高等级快乐的周期则越来越长。研制第68级快乐花费了15年时间，而成敏对第67级快乐从接触到厌倦只用了1年。也许过几个月，她就又对新的快乐失去兴趣，再度走向极乐空间。而几个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研制出第69级快乐。
　　“天！我该把她冰冻起来！”他抱住头，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但是，让她冬眠，和让她死，有什么区别呢？同样是离开他的生活。而他连一个小时也不愿她离开。
　　身后传来歌声，是成敏在轻轻地唱：“人生是为了快乐，你为什么选择痛苦？来，抹去灰色的回忆，留下纯洁的幸福……”她唱的是一家记忆处理公司的广告歌。她很爱唱这首歌，优美的旋律由她唱出来，更加美妙动听。他却感到她现在唱这首歌别有用意。
　　果然，唱完以后，成敏走到他身边，说：“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不过，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你把我忘了吧。”“把我忘了”的意思是让何康去记忆处理公司消除关于她的记忆。
　　何康捧起她的脸，吻了吻，用责怪的口气说：“连你的复制人我都无法接受，怎么愿意忘了你！你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如果没有你，它也失去意义。”
　　成敏避开他的目光，叹一声，说：“想不到从事最尖端研究的人，却有着古老的思考方式。”
　　他笑起来：“我研究的一直是如何使人类满足于自然的情感和快乐。唉，不过从明天起就要转行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免有点沉重。
　　觉察到他语气的变化，成敏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我不在乎自己事业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他柔声安慰她。
　　“可是，人不可能永远活下去，总会死的。”她仍然不安地说，继续回避他热切的目光。
　　他紧张起来，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看着我！”她不情愿地看向他，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空洞和迷惘，像两颗失去光采的宝石。
　　他惊骇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问：“失效了？这么快？什么时候的事？”
　　她背过脸去，点点头，说：“就在刚才。去做手术吧，忘了我。”
　　“怎么会？才几个小时。”
　　成敏平静地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吧。我已经和极乐空间预约了。”
　　“你这么急着要走？”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很难受。”
　　他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急切地说：“你忍耐一段时间，等待第69级快乐出现。”
　　她毫无兴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就为短短几小时的快乐？”
　　他失望地说：“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愿忍受一点痛苦。”
　　她转过头，讶异地瞪大眼睛，像是不相信他会说出这么狠心的话：“你居然要我忍受痛苦？”
　　“是的，”他更紧地捏住她的手臂，“这是为了你好。你应该拿出勇气来。”
　　她叹道：“我是个普通人，你不能指望我有多大勇气，我完全无法忍受痛苦。真没想到你这样自私。”她靠入他的怀里，喃喃说：“原谅我，我只有一个柔弱的、贪图快乐的灵魂。”
　　“我不愿意你离开！我情愿把你锁起来，那样，你至少会有希望！”说着，他把她往实验室的方向拉，实验室和他的书房是相连的，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把她拉到了实验室门口。
　　她骇然抓住门把手，不肯再往前走，叫道：“你疯了，这是犯罪，你会被……”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住声音，转而以怜惜的眼光看着他，带着深切的悲哀，说：“你让我想一想，你先出去，过一个小时再进来，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她的悲哀具有极强的震撼力，他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低头走出了书房。
　　一个小时以后，他走进来时，成敏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神情严肃安祥，仿佛在等待某个神圣时刻的来临。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睁开眼，望向他，眼神非常复杂。
　　他看不懂她的眼神，只听到她说：“好吧，我愿意等。不过，我怕自己会忍受不了长时间的痛苦，你能不能让我长长地睡一觉？”
　　法律严禁任何私人使别人进入休眠状态，这是很重的罪行。不过，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没有问题，实验室的设施很完备，你会舒服地度过这段时间。”虽然他将一个人承受多年的孤独，但总比完全失去她要好得多了。
　　她转头看着实验室的门，说：“那么，还等什么？快一点吧。”
　　她静静地躺在休眠舱里以后，虽然已失去知觉，嘴角仍泛着一抹甜蜜的笑容，似乎正沉醉在好梦中，不愿醒来。他望着她，迟迟不愿关上舱门。关上以后，他们将离别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通过监视仪看到她的容颜。研制出更高级的快乐以后，她就能苏醒了，但苏醒的时间能维持多久？也许只有不到一小时。以后又会是这样无止境的离别之苦。但她的笑容仿佛在无言地说：这是我们能选择的最好的安排。
　　他沉思着，不觉身后多了两个人。他吃惊地转过身，看清是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走上前两步，俯身看了休眠中的成敏一眼，盖上舱门，对同事点点头，严肃地说：“那位女士说的话是真的。”说完，他对何康严厉地说：“四十分钟以前，我们接到成敏女士的指控，说你会使她休眠。何康先生，你已经严重地触犯了法律。”
　　何康震惊地张大口，说：“小敏？怎么会？她是自愿的。”
　　“无论受害者是否自愿，任何个人都无权令他人进入休眠状态。何康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说着，一个警察已将何康牢牢地控制住。
　　另一个警察拿出一份文件，宣读说：“成敏女士要求清除何康大脑中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由于她的个人意愿和人身自由已受到何康的侵害，她的这个要求完全合法，会得到执行。”
　　“不！”何康望着休眠舱监视仪中成敏甜美的笑容，痛心地叫着，“我不愿失去关于她的记忆。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你们无权处理我的记忆。”
　　警察温和地解释说：“如果你没有犯罪，我们的确没有这个权利。不过，当法庭确认你的罪行之后，成敏女士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何康继续盯着监视仪，声音嘶哑，满眼泪光：“原来你是在骗我！”
　　警察没有理会他，继续说：“成敏女士的第二个愿望是，不要惊醒她，在她预约的时间，把她送到极乐空间。这个要求也会实行。”
　　成敏的笑容依然从容恬静，仿佛仍在无言地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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