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影

　　忽答迭迷失的忧虑很快便被打消，因为很少来东宫走动的皇爷爷今次竟然亲自来了，一来是看看太子遗孀，二来是探望一番他那唯一上不得马背的娇弱孙女。

　　忽答迭迷失中午醒来听闻此讯，倍感受宠若惊，灵光一动，想到可以借机将爱牙失里的身世合盘托出，以小爱的性子，必能讨得皇爷爷的欢心。

　　若能直接得到皇爷爷的首肯，别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半个字。

　　她焦急地坐在屋里等待着御驾，喝着浓香温热的奶茶，突然发觉屋里屋外竟像回到了三个月前，异常的安静冷清，这才拍额叹道：

　　“我怎么就忘了今日是迈来迪出宫采办的日子呢！”

　　迈来迪生怕精力充沛得一时半刻也闲不住的小爱会打搅公主休息，一早留便将她带在身边一同出宫了。

　　她独自一人在暖阁里气闷自己疏忽的时候，忽必烈的仪仗已经停在了她的院门口，而她的好心情也到此彻底走到了尽头。

　　城北的街市是元大都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不歇的闹市商街，而今年大好的赚钱年景却被太子的孝期禁市给毁得冷清惨淡。

　　如今孝期刚过，一个个商贩都牟足了劲吆喝新货，分秒必争的试图赚回禁市期间赔下的血本。一个个挨过了严寒的杂耍艺人也迫不及待的冲出棚帐，秀卖起自己的看家本领。

　　爱牙失里被迈来迪拖着小手，哪边也去不了，抻着脖子一会儿看看左边戏蛇的缠头人，一会儿瞅瞅右边倒喇的蒙族小伙，空出来的小手也不会闲着，摸摸皮货摊上甩卖的狐狸皮，蘸一指头京贩子兜售的桂花糖，含在嘴里舔着。

　　爱牙失里的五官本就生得俊秀，既有蒙人之英朗，又有南汉之清秀，再经过忽答迭迷失的废衣物再利用，小珠花勤打扮，如今看着也是秀气甜美得异常可爱的小女娃，再寻不着几个月前那将人吓破胆的野猴之影。

　　京城的商贩们看到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好奇宝宝似的忙碌不歇，禁不住冲她莞尔。

　　而她身边神色紧张的十几岁女子，像个护犊子的老牛，死死拽着她的小手，久在京城做买卖的人，无一不认得她。

　　她那一身打眼的七品宫人服饰，额上贴着的红珊瑚珠，还有腰间晃荡的九股皮绳编制的皮鞭，都证据凿凿的指明，她就是那个谁都惹不起的太子宫宫人迈来迪——上都万户家的女儿。

　　（万户：元朝食一万户以上年赋钱粮的官宦或贵戚，迈来迪显然不属于贵戚，应是官宦之后）

　　她之所以与其他出身不低的宫人地位不同，原因就在于她不是经由皇宫内务层层筛选招入宫，而是太子北至上都时，亲自拜访她的家人，将她请入皇宫侍候忽答迭迷失的。

　　“招入”和“请入”有着极大的差别，旁人自当提高警惕对她另眼相看，即使是宫中年长或地位高于她的宫女，见了她，有时也会低声唤她一声姑姑。

　　至于其中详细的缘由，却很少有人知晓。

　　“你在这儿乖乖坐好别乱跑，我进去掌柜的那里点货，一会儿就出来。好不好？” 迈来迪把爱牙失里抱上布庄展示绣墩的案台上，嘱咐道。

　　“嗯！”爱牙失里信誓旦旦的点头答应了。

　　迈来迪特意将她抱上自己下不来的高台上，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又嘱咐店内的伙计帮她看着，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掌柜去了账房。

　　爱牙失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追着迈来迪消失在门帘后，迫不及待的低头查看自己该怎么下地，发现这个位置的确有点麻烦。

　　乌溜溜的大眼睛机灵地环视了一圈，店里全是五颜六色的缎面布料，真是乏善可陈的一家店。但是那双眼睛还是惊喜地对上了监视她的店伙计。

　　“您在这儿坐会儿，一会儿大姑姑就出来接您了。”不过十五六岁的活计看她兴奋的眼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继续干活，顺便安抚道。既然是迈来迪带出来的女孩，必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个公主郡主什么的高贵的人物呢。他正想着，耳边传来“天籁”：

　　“哥哥，我想尿尿。”

　　爱牙失里稚气的声音毫不含糊的说道。

　　伙计登时脸颊通红，宫里出来的人不都应该持重端庄，就算是小孩也不该说…尿尿，至少说出恭、解手什么的吧。

　　“哥哥，我想尿尿……憋不住了。”

　　爱牙失里说着说着眼里已泛出泪光，小手还死死揪着腹前的绸面填棉的夹袄，一副当真憋不住的模样。

　　他慌手慌脚的走过去，迈来迪大姑姑嘱咐过要好好看着她，但是万一憋坏了这个小主子，他一个一月半两银子工钱的平头小卒，哪里担待得起。

　　“好好好！我抱你下来，你别乱跑……”

　　才把她抱下地，她就迫不及待的原地小跑步，左顾右看的追问道：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尿尿？”

　　“我带你去。”

　　“不行，娘说不可以让男人看我的屁股！”

　　谁要看啊！店里的伙计憋红了一张好笑又无奈的脸，详细的给她指明出门怎么走，说完就见小女孩一溜烟的跑不见了。

　　“唉，小孩子真没办法。”他感慨完，又拿起羽毛掸子继续无所事事地清掸起店内的陈设，只道那小主子是真的内急，谁会想到才四五岁的毛丫头，已学会尿遁这一招呢。

　　爱牙失里捂着肚子躲进了街角，回头看一眼来时路，见没有人追来，便放着胆子混入了人群之中。

　　“娘，这墙的后面还有什么吗？”

　　小女孩抱着一堆脏衣服在宫墙根下行走，望着上达天，下入地的高墙壁垒，几乎将天日星空遮蔽住，她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而世界的尽头也是黑暗无光，死寂无情的。

　　“有啊，有另一片天地。”满面疲惫的娘抱着从宫女排房收来的脏衣服，缓缓的走在她的身后半步远。

　　“另一片天地？什么样的天地？”她仰起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感到被高墙撞回来打在身上的寒风刺骨的疼。她把手中的脏衣服抱得更紧了，这样至少能护住凉飕飕空荡荡的肚子。

　　“一个人们靠双手劳作吃饱肚子，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相互交流心无芥蒂的世界。”

　　“那就是说，像我们这样每天洗衣服，就可以又饭吃咯？”她天真的问道。

　　娘露出苦涩的笑意，叹道：“至少不会让你饿肚子。”

　　“真想出去啊……”她轻声感叹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利刃刺入母亲的心间。

　　“孩子。”娘走到她的面前，放下手中的衣物，轻轻将她瘦小的身子揽进怀中，彼此单薄的衣物，瘦削的身量，抱在一起也无法阻隔寒冷的风吹透她们之间存在的缝隙，“娘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你，让你生活在这么痛苦的皇宫里……你恨娘么？”

　　她摇头，稚气的童音说道：“和娘在一起，一点也不痛苦。娘笑一笑，我的肚子就不饿了，全身都是力气！”

　　“傻孩子，我的傻女儿。你这么乖巧，这么听话，娘却要……孩子啊，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恨娘，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的话，尽管恨娘吧。娘这一辈子，算是没有希望了。但是你，我的女儿，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如果…有一天你爹能想起你的话……”

　　“娘，我不要爹。我要跟你在一起，才不要爹。他是坏人。”她笃定的说道，感到肩头的湿润，知道娘又在哭了。“娘，你别哭了。我会帮娘干好多活，娘回去就歇着吧，这些衣服我一个人能洗完。”

　　“孩子……我可怜的女儿……如果娘不是汉人，不是南宋的……”

　　娘跪在她面前抽噎不止，泪如雨下。而她除了站在她面前呆呆的望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娘才是那个忍受煎熬和痛苦的人，也许是她的存在，让娘觉得这么的难过，这么的痛不欲生。娘要说什么呢？南宋？那又是什么？她不懂，唯一懂得的，是她的感觉。

　　那时她就依稀有了预感，娘要离开她了，要离开她去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永远的将她留在了墙这边的世界里。

　　“小妹妹，尝尝咱们家的□□糕吧。”

　　不等爱牙失里的回忆落下帷幕，旁边的糕点摊摊主探出头与她搭话。

　　“……好吧。”她伸出小手接着老板送进她手心里的奶糕，张口就咬掉了一半，由衷的赞叹道：“好吃！”

　　“好吃吧，”老板笑呵呵的伸出一只大掌，说道：“三文钱。”

　　爱牙失里一脸茫然的望着面前这只干巴巴的大手，又抬起头呆呆的望着他。

　　“小妹妹，你不会说你没有钱吧？”老板脸色不好的问道。

　　“钱？”

　　“你穿的这么漂亮，身上哪一件不是值钱的东西，敢说自己没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都是姑姑送给我的。”她不喜欢老板突然变得不和善的面孔，人们只有笑起来才美，一旦露出了凶相，就让人觉得丑陋了。

　　“哦？那你就让你姑姑来给你付钱吧，不付钱别想走。”他放下狠话，从摊子后面绕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细嫩的脸蛋上，一双墨玉圆珠似的眸子，透着单纯好骗的信号。何况，她居然连钱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这样吧。”他蹲下来，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着她头顶上嵌入半颗东珠的金簪，“你把这个东西给我，就当抵了你的糕点钱。”

　　“不行，这是姑姑给我的，谁都不给。”她嘟起小嘴，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不由分说上前欲拉她，生怕一只肥羊从手边溜了。

　　爱牙失里耳边风紧，只见一条黑蛇皮鞭利落的打在仅距她手臂边不足半寸之处的那人的手背上，那人声嘶力竭的惨叫着跌倒在地，忿恨的骂道：“哪只不长眼的畜生！”

　　抬眼间，果然见女孩身后五步开外立着一群畜生，足有十九匹汗血宝马堂而皇之的立在北街闹市华街路中间，而十八匹宝马上都坐着一名异域装扮，白巾蒙头的彪形大汉，领头的不过是一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白肤少年，面带嘲讽的笑意，手中正攥着那条罪证般存在的皮鞭。

　　爱牙失里纳闷的回头，阳光从那群人的缝隙间流泻而下，将他们被包裹在蒙面之中容貌隐藏得更无法忖度，只剩下漆黑高大的身影，像皇宫的高墙一样不可企及。

　　然而很奇怪的是，在这一群只露出眼睛的队伍里，她能很清楚的看到没有蒙面的白肤少年的眼睛，如同姑姑头上的翡翠簪子在他的眼睛里点化出的颜色，又像在夜里会闪闪发光的野猫的眼珠。他看她傻乎乎的盯着他的眼睛看，半张着惊讶的小嘴，忍不住嗤笑一声。

　　“还傻站着干嘛？吃了霸王餐，还不快跑？”

　　前半句她没听懂，但是后面的她还是明白的，立刻听话的撒腿就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反正冲着一个方向就拼命的跑。

　　她听到那个人在她的后面哈哈大笑，笑得何其放肆，何其开怀。虽然那个人让她有一点点觉得可怕，但是听到这样的笑声，心中隐隐猜想，这个人应该不是坏人吧。

　　“吾王……”少年身边的侍从之一悄悄驭马靠近，不安的唤了一声。

　　“我知道，不过你看那小丫头不是很好玩么，跑得那么快。”少年卷起手中的皮鞭，一手握着缰绳，从腰间摸出一两碎银子，扔给地上惊魂未定的摊主，“一个小女孩你都为难，你这生意还真是小本的没有气量。给你，算我打你手的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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