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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茉燃的脑子虽然还是有点沉沉的,但她肯定是不会把蝎子的那句,你可以呆到早上,理解为:一起呆在早上。
仅仅是,你的性命可以保留到明天早上,你还有幸看到明天的日出,或者你不会在日出之前被抛“尸”荒野的意思。
兴许,这只是蝎子走的时候轻捻了一下手指,灭掉了房内迷迭香,才保证了茉燃的那时衰弱的思绪不会出格。
一个激灵内,她就迅速恢复到那个带着冷漠疏离面具的杀手茉燃。
吸进胸腔的空气变得刺骨锥心,终究是没有看到日出,黑夜结束,黎明到来时,穿透树林的不是稀疏的光线,而是一颗颗断线的珠子,折了熹微的晨光,本来并不耀眼,却因为染了些丹枫的红,格外的灼目。
这时,树下静伫了大半夜的绿影动了一下,抬手揉了一下有些酸胀的眼睛,稍稍缓解了不适后,茉燃似乎想到了什么,垂眉盯着摊开的手掌,琉璃蝶的印记已经淡的接近透明。
你也累了……是吧,荧儿?
茉燃默默喊它,就像隔了遥远的时空的某个人,这样呼喊自己一样。
沾湿的枫叶承不住积累在它身上的重量,朝下自叶尖淌下几滴清亮,恰好落在茉燃指尖,又不安分的溅进她蓝色的水眸,好像真的就在唯一带着感情的柔波里漾起了涟漪,从一点向以这一点为中心,半径现形增长的同心圆无限扩大,短暂后又回归于长久的平静。
又有更多的雨滴落入手心,蝶翼轻轻一颤,似是要甩掉潮湿。
“回去吧。”茉燃微合五指,彻底收了通灵之术,翻身上树。
丹枫林开始在茉燃旁边快速倒退,红叶飞旋生焰,绿衣舞动生风,银靴踏步生莲。
渐渐蒙蒙的细雨,加剧成滂沱的倾盆,不时劈裂天幕的惊雷将阴沉的大地点成雪亮。
可恶,又是她最讨厌的雨季,没完没了。
闪电,暴风,骤雨……
简直是一个逃不开的命运转轮,把所有一切都圈在里面,人也好,事也好,物也好;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实在的,虚无的。
每年都如期而来的节气时序,每个来临就要被勾起的过往。
雷雨中紧要牙关的奔跑,奔跑中分不出淌在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女孩,自女孩双肩滑落的红色披肩,原本蜷缩在披肩里吐息一点点稀薄的少女,少女嘴里轻喃的只言片语。
[荧儿……别白费力气了,这样就够了……]
够了,是够了!我可以不在乎原本的一无所有,甚至可以不计较一无所有的我,是不是需要找个存在的理由。
可是,可是!怎么可以不在乎兜兜转转才把握住的幸福,眼睁睁消失在眼前,如何能忽略被夺走重要东西时,不断在身体里叫嚣的悲鸣。
哪怕是,明知道这只剩蜉蝣之寿的羁绊,也不肯放弃这瞬间的温存,哪怕是,明知道这根牵着彼此的绳索已经长满荆棘,也不肯因疼痛而弃之不顾,哪怕是,明知道纠结在这一刻就会痛,也不肯松手任其随波逐流。
可如今,没了你,随波逐流又如何,只要知道自己在前进便足矣。
不在了的,只是过去的你而已。
从你灰飞烟灭的一刻起,那时,你定是痛苦至极,才会对我露出恍惚却刻骨的笑。
但现在……已是十年后……
对,此刻,只是此刻。可,茉燃越是抱着这种想法,拼命的加速,越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传送到了那个时空。
不是自己在那个时空,只是有人从那个时空裂缝里钻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
[荧儿,荧儿……]
她像念咒语一样喊着一个名字,又或者只是这个名字从她那里说出就成了咒语。
茉燃定住了身形,淅沥的雨声早就盖过了一切,呼吸声,脚步声,臆想里轻唤……都被它包容同化。
原来,早就出了那一片枫林。
她转头目送那不在视野里的丹枫,像她十年前目送不在视野里的空楠木棺柩,像她昨夜目送不在视野里黑底红云麾。
再次正对前方后,就一往无前,不再留恋身后任何风景。
现在可以直接取道从风之国边境的绿洲回到蝶之国,不必像来时需要途经火之国再到翩然谷,又为了躲避那个晓之玉女的穷追跑到川之国边上去了。
——谁让火之国那么麻烦来着,木叶村随便挑一个都是精英不说,还都很顽固。
就连脚踩到这里的土地,都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一天下来,除了在城镇里歇脚补充体力外,茉燃几乎没有停下。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自然是第一原因,但这个第一,也是以羲荧安然无事的前提下。
无奈她这次先丢下了羲荧,琉璃蝶又消耗过大无法追踪,只有加紧脚步,看她是不是在组织大本营里。
是的话,最好。
无论茉燃对自身的自暴自弃达到了什么程度,至少她知道,自己在乎羲荧这个事实。不过让不让别人知道,又是另一回事。
可事实总不如她愿。
茉燃刚踏进蝶之国的地下宫殿就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白衣如雪脱尘,秀眉未染细沙,执一把绿色的油纸伞在长廊上,长廊下面流动的澄澈的泉水,看似会冰凉透骨,实则温暖似春。
见是茉燃立刻收伞上前道:“是茉燃小姐回来了。我立刻通知主人!”
又命人端来了加了蜂蜜的茉莉热茶给茉燃,看她唇色苍白,本想说什么,茉燃已经先开口了:“羲荧回来了么?”
语气虽然平淡,眼前人却切实听出了关切之情,只能摇摇头道:“是回来过,不过,主人又派她出其他任务了。”
“什么任务?”茉燃将茶一饮而尽,凝滞在经络里的冷意才渐渐散去,脸上重新有了红润。
“这个蝶儿就不知道了,羲荧小姐和主人是密谈的,没有人在旁边。”蝶儿小心翼翼的答道,之后猝不及防冒出的问题令茉燃手中茶盏一抖。
“茉燃小姐,您的面具……”
“那算了。”
茉燃的失态不过蜻蜓点水般一瞬,她审视着蝶儿,这座地下宫殿主人唯一的近身侍婢,她应该知道,可以对她茉燃说不,但惟独不能对她茉燃说谎。
递过杯子之后,她挥了一下长袖,没多说什么就走过长廊。
蝶儿马上将茶杯放下,见茉燃绿衣上有血迹斑斑,有些吃惊,这位蝶宫的排位前五的高手平时任务归来,就算偶有损伤,也是衣不沾尘的,这次却大相径庭。
脑子灵活的适时她叫住茉燃,又微微一礼,表示无意冒犯,茉燃没有回头只是停在长廊另一边的茉莉花丛前,宛若停在花间的翠蝶。
“请茉燃小姐移步,沐浴更衣,处理完伤口,我再通知您来见主人。”
“现在就可以。”
“那样不行,要先确定茉燃小姐身体无碍才可以,这一点茉燃小姐是清楚的,在蝶宫里,任何人都必须在任务结束后,亲自向主人交付。只有您,是例外。无论怎样,您毕竟是……”
的确是,例外,所有人都必须在任务结束后,第一时间晋见她,不管是安然无事还是身负重伤。只有她可以等传召再去。
“我现在不是安然站在这里……”茉燃抬高了音调,面敷寒霜的看着蝶儿,她听到蝶儿手里茶杯和白瓷底座轻微碰撞的响声,紧绷的脸部线条稍稍舒展了一点,许久松口道:“请她稍等,我会尽快去。”
蝶儿松了一口气,走到茉燃身边,玉臂将她引到专门的沐浴室。
专门的,什么都是专门的。为她一人建造的琼楼,为她一人开辟的修行场,为她一人精心挑选的对手,就连这长廊下流泻的温泉,蝶儿奉上的热茶都是专为她的寒症而设。
多年前,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殊荣。可这一刻,拥有这全部的人不过是和蛰伏她身体的另一个人,她们来自同一个灵魂,只是某一部分已经在分割后,在分化过程中由于不适应坏境而死去。
由另一部分发号施令,她说:“你们全退下。我不想连洗澡都得不到安静。”
婢子都听得出那弦外之音——能不能让我静一静!滚出去!——趋之若鹜的退了出去。
茉燃将自己埋进浴桶里,贪婪吸取来自水里的茉莉淡香,身体各处的伤痕都愈合的很好,却在一不小心的牵扯后,令人倒抽凉气。
本来是接着洗澡放松一下,却为这熟悉而陌生的痛搅乱,寒症的痛她已经麻木了,可是这时不时反作的刺痛是什么?
她靠着桶沿睡着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红,突然异彩纷呈,类似醇美甘酒的红,是雨幕里湿透的披风,类似丹枫烈焰的红,是招摇翔天的雷兽,类似鲜血的殷红,是如夜之魅的红发。
它们的冲击一个比一个大,一次比一次剧烈,因为她的心无旁骛显得格外明晰。
也许这就是一个心无牵挂的人心里突然有一块空间时,会极容易被发现的原因吧。
有种要被窥见心事的预感,她还未曾睡熟,却开始感觉不适,起身在白色里衬外套上一件颜色深一些的绿色纱裙,出水若脱茧,迅速挽起已干的及腰银发,将锦盒放进托盘内,款步走向正殿。
印满蝶形花纹的大红波斯地毯直通进殿的长廊,从摆着玉座的高处一直铺泻下来,红毯两侧并无旁人,只有蝶儿在玉阶一边,毕恭毕敬。
“国主要的秘药已经取回。”茉燃面虽低垂,语气却不卑不亢,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这蝶宫的主人,也是蝶之国的一国之主,有着蝶之国最高权力的女人。
蝶儿接过托盘,一步一阶的走上阶高不大,级数却有点多的玉台,可是玉座上人却只是标志性看了一眼,便把它置在一边。
殿内安静了一会,才由玉座上的人打破,那将少女清甜和少妇性感调和极好的声线震颤着。
“听羲荧说,你中途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看你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了。”
“是,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晓之玉女的人,擅用傀儡术。恕属下无能,秘药被抢走了一半,未能完整带回。”
茉燃很习惯的从玉座上人陈述的口气里,听出了质问之意,这段经过自然不可能隐瞒,自然她将内心挣扎全都略去不提。
“晓么?最近的确有线报说是有自称是晓的组织在各国行动,搜集关于封印术和九大凶兽的情报,蝶宫里的其他人员,也多少和他们之中的人或者部下接触。你常在外行走,要格外小心。至于这个秘药,一半足矣。”
玉座上的人俯瞰着台下红毯上的少女,下垂的双手上伤痕虽愈,却留下了刺眼的疤,心中微痛,虽然坐立未动,话语中竟流露诚挚的担忧,见她面上空无一物,又道:“荧然,你的面具?”
骄傲的蝶宫杀手反倒不以为然,疏离道:“如果国主是担心任务完成问题,大可不必。这里的规矩,茉燃定不会忘记。”
她将重音放在“茉燃”二字上,似是提醒着自己,而更像提醒着这里另一位高高在上的人。
玉座上的女人面带愠色的捏紧了手,克制着怒意,尽量平稳语调道:“这里并无外人,何必这么生疏,荧然,不必称呼我国主。”
“属下只想知道,羲荧被派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属下既然和她是一起行动的同伴,理应支援。”茉燃言下之意,拒绝不言而喻。
“放肆,茉燃!你是在用什么语气跟我说话,别忘了我就算不是这蝶之国国主,好歹也是你的……”
“果然,还是茉燃叫起来比较顺口吧!国主大人。”
茉燃厉声打断了玉座上的人,可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颤抖,似是害怕听到那两个末日审判般的音节。
[国主大人]四个字脱口之时,玉座扶手断裂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极具穿透力的回荡在正殿之上,连地毯上的红蝶都被震的翅膀微颤,高处的女子倏地站了起来,茉燃感觉到了压力,却依旧神色不变,盯着那圆瞪充血的眸子。
那有着和自己一样透着宝石光泽的眸子,不过她的是海洋之星般的深蓝,深邃深幽且深不可测。
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不只是眸子,甚至连面容都有几分相似,斜飞入鬓的如山眉黛,细长浓密的睫毛,输雪三分白,却多了一段淡麦色健康的肌肤,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一个流淌着的是忧郁,一个流淌着的是钢铁。
差异的明显就像是相似的面貌一个是成熟的风韵,一个是青涩的棱角。
使得两人又截然不同,但茉燃明白,就算是相似也是自己与她,而并非她和自己,这是一个辈分,尊卑的问题。
玉座上的人亦是因此失仪,可她不明白,这份不同是来自哪里呢?又或许是知道却不肯承认。
“想知道,自己用琉璃蝶追踪。你应该在她身上放了蝶粉。随时掌握她的去向,这种蝶粉只要在一定距离内,就算是大雨也冲不走气味。”
茉燃一惊,不愧是她,对自己的心态足够了解,亦可以利用这种了解牵制自己。
正如她足够了解自己所监管的这个国家:蝶之国。虽然是个幅员有限的国家,却借助了地理经济优势成为了附近很多国家情报枢纽,甚至是盘踞在这片大陆最负盛名的五大国的,都有时要来这里打听各路消息。
蝶宫隶属中央集权人,自然是这些情报的掌握收集机构,将这些情报汇总整理,甚至可以以高价出卖,所以它之中更有名的不是茉燃这样的暗杀者,而是情报分子,也就是探子。
此时这座地下宫殿的主人语气回复平和,重新坐了回去,接下来的话彻底打断了茉燃的沉思。
只听她道:“我只告诉你,她去阻止一件事,一件你拼命去做的事。”
我拼命去做的事!
我拼命去做的事!
我拼命去做的事!
这七个字在茉燃脑子里回荡了无数个三遍,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者说真相呼之欲出。
她莫非是阻止自己去探寻那个秘密去了,这个秘密正是关于她羲荧!
这本是自己和国主的交易,只要自己取得翩然谷冰蝶湖底的秘药和空寂山上的蓝色彼岸花就将羲荧的来历全数告知。
而现在羲荧的行为无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可是这样一来,这一切的缘由自己还是会不得而知。
“空寂山,她在空寂山!”茉燃很肯定告诉自己,同时她也将同样被肯定是森然的眼神投向了自己前面,“为什么你不拦着她?为什么?”
“既然她拦不住你,那么,和你流着同一族血液的人又如何是我拦得住的呢?”
茉燃一下子被堵的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
可恶!你自己就不是这一族的人了么!?
“我亲自去就没问题了吧!”
茉燃终于头也不回的再次离去,只留下一袭绿色在高处人深瞳里撞击萦绕。
荧然,你还是骄傲到无可救药,分明当初把你打磨成这般的人是我,现在却不能适应了。
“蝶儿,你说我是不是又错了?”
蝶儿眼里闪着灵动却晦涩的黯淡,连她也看得出茉燃已然蜕变成一只随时会燃烧的蝴蝶,势不可当,而说要无可救药。
是了,蝶宫里的这三个人本就如此,爱到无可救药,恨到无可救药……也傻到无可救药。
最后,彼此,谁也拯救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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