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万里

　　《庆史--瑶光本记》

　　琼阳四年岁末，景王瑶光令台辅率回归民众入天府之乡香源，正式拉开了荫州重建的序幕。

　　1．

　　秋虫在窗外鸣叫，瑶光急不可待的展开信纸，喜滋滋对浩瀚说：\"香江已经疏通，漕运立刻恢复，庄稼也丰收了一茬，随时可以起运支援天荫！明日一早我们立刻点兵南下！\"

　　这一次行军浩浩荡荡，再不同于昔日的两百人队伍，士兵、后勤、工匠、各种设备……，先锋唱的歌，后卫听不到，一字长的队伍绵延数里。

　　\"留夕晖和周乐在小石城不会有问题吧？\"

　　\"还能有什么问题？周乐那个书呆子正好配夕晖这个古灵精怪，两人慢慢讲理去吧，只苦了非攻，天天得听两人聒噪。\"虎啸大笑。

　　\"浩瀚，朝廷的求和文书，你怎么看？有几分可信？\"

　　\"半分也没有。一国之君战败求和，不丢人吗？只能说明一件事，靖共在一手操控，景王彻底被架空了。靖共在耍缓兵之计，也同我们一样在积蓄实力。他怕延王的百万雄师，此时不敢轻易动我们，若要来必是奇袭，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天荫靠近中原，军队若来可不比远征香源和小石城，在路上几乎没什么损失。\"

　　正说着，忽然探马来报，\"前方出现大股军队，是麦州师。\"

　　\"什么？这么快就二度出兵？\"

　　\"莫慌！\"浩瀚笑道，\"是柴望如约前来，麦州已宣布脱离中央，这是他们支援天荫的部队\"，说着递出一封书信给瑶光，\"本想进到天荫再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在城外就碰上了。\"

　　\"我们杀了他的儿子，他反而与我们做朋友，天下有这道理吗？\"青辛不信。

　　\"瑶光制造了这个道理，\"浩瀚解释道，\"她好好安葬了阵亡的麦州将士，又将俘虏毫发无伤的送回麦州，接待家属扫墓。其实，我已见过柴望一面，他混在家属中来过小石城，我们秉烛夜谈了一晚，他就写了这封文书给我，我们曾十载同窗，决不会相欺。\"

　　青辛蔚然长叹，\"如今，我终于见识了王者胸襟的力量！\"

　　两队人马一同进了天荫城。第一大州的州府果然非凡，城垣坚厚，巍峨高耸，风格古朴、粗犷，即使历经百年依旧不改昔日雄伟，护城河、吊桥、闸楼、箭楼、正楼、角楼、垛口、城门等一系列军事设施，构成了这个冷兵器时代严密完整的城市防御体系。城分外郭和内城，外墙八大门，内城四面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大门，与只有南北两门的小石城不可同日而语。部队从玄武门进入，巨大的城门早已毁于战火，甬道墙壁上的龟蛇浮雕仍张扬着神兽护佑的伟力。

　　部队驻扎下来。瑶光这时终于见到了柴望，算起来这是第二次见面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久远的五年前，刚登基玉座时高高在上的望过一眼，如今连他什么样也模糊了。

　　但显然柴望比瑶光记性要好，诧异的望了瑶光一眼，又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思索了一阵，\"浩瀚，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伪王陛下讲。\"

　　浩瀚立刻掩门离开。

　　\"你已认出我了？\"瑶光问。

　　柴望跪倒在地，\"臣有眼无珠，竟对陛下兵戈相向。\"

　　瑶光望着他的苍老不禁心酸，\"这本是可以避免的一场战斗，我之错。归人的事，抱歉了！\"瑶光向柴望愧疚的深施一礼。

　　\"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没有这一仗，便没有陛下如今的声震天下。能为陛下大业祭旗，也是他的荣幸。\"

　　\"归人是位非常优秀的将军啊！更是一位高贵的人！\"瑶光赞扬道。

　　柴望闻言已老泪纵横。

　　次日，柴望什么都没跟浩瀚说，留下军队返回麦州，并扩军麦州师，以独立的麦州牵制尧天，使禁军不敢倾巢出动袭击天荫。

　　\"船行不出五天就能到达天荫，这批新造好的武器准能让青辛如虎添翼。\"御胜对景麒说。

　　\"这是第一批运往天荫的物资，御胜路上一定小心，粮食不要被浪打到，湿了易发霉。\"景麒嘱咐道。

　　船渐行渐远，景麒站在江边久久望着，白帆逐渐消失在水天边际。他俯下身，掬起一捧碧绿的江水饮下。我住香江头，君住香江尾，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摸出口袋里的东西，一粒红豆，红得象心上火。他淡笑，将红豆埋进窗前的泥土中，浇水施肥，已然体会，相思苦相思，不思思更苦。他忍不住挥毫泼墨，将梦中的颜色淋漓描绘。

　　\"阿香在画画啊，豆子树下的人是瑶光吗？\"贾方问道。

　　景麒只笑不答。

　　\"以前我家风光时，也爱附庸风雅的在墙上挂些贵得不得了的画，我虽不懂，但觉得都比不上阿香这幅好看，有名字吗？送我行吗？\"

　　\"名字吗？\"景麒提笔写下，\'一卷红豆梦\'，\"这幅想自己留着，贾方先生若要，我再给您画幅\'招财猫\'如何？\"

　　\"那更好！什么梦来梦去的，也只有你们文人好那一口，空得很。\"

　　\"先生教训的是。\"

　　这时祥琼刚刚出浴，穿着一件霞色纱裙，头发松散的挽了个髻，插着一朵粉红的大芙蓉。

　　\"真美！\"景麒赞叹。

　　祥琼闻言欣喜，脸色更增霞光，抬脸想让景麒看个仔细，蓦然发现他的视线透过自己，望着的却是墙上的画。她也向画望去，已满心冰凉。

　　\"我在你眼前，你看不见吗？\"她哀怨的问。

　　景麒这时才发现祥琼站在面前，两眼含泪，\"看见了。感动的时时想回报，但心已交付，拿自己无办法。\"

　　\"可她心里已有别人，我心里却只装着一个你。\"

　　\"我并不在意。我已不是她身后的仆人，可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成为战友伙伴，一起建设庆东国，友情不比爱情浅薄逊色。\"

　　\"但你付出的不是友情，而是爱情，却什么也得不到。\"

　　\"她不必一定爱我，只要我爱她已足够。我努力让自己更优秀，总有一天会超过那个人，让她看见我。我从没有觉得生活象现在这样充实过，觉得无论世界，还是自己的宿命，都可以改变！祥琼，你的心里并不是只有一个我，只是我遮挡了你的视线。去找他吧，一直看着你的男人，不要象我一样，等失去了才嗟叹。\"

　　\"根本没有那个人！\"祥琼哭泣着辩解，却见景麒早已移开了目光，又微笑着痴痴看向画中人，对自己的话和泪，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此时彻底明白，这个她数十载追寻苦苦的人，过去、现在、永远，都没有也不会把自己装在眼里。

　　她不禁愤恨的大声道：\"我再也不会看着你了。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2．

　　\"燕子，飞吧！\"

　　瑶光站在城墙上，蓦然瞥见城墙根下站着一袭红影。

　　勒石伸出双臂，\"下来。\"

　　城墙高达数十丈，瑶光却一笑纵身跳下，身到半空，忽然刮过一股风，她轻飘飘缓缓落在勒石怀里，仿佛风中的一朵蒲公英。勒石已急不可待的吻上去。

　　瑶光却笑着躲开来，\"城墙上有人，会看见。\"

　　\"谁敢围观，刺瞎他眼睛！\"

　　\"我好歹是个王，让人看见偷偷幽会多不好意思。\"

　　\"去他的女王，在我怀里只准想着我才是你的君王！\"

　　他释放狂野压迫着她深吻下去，一直吻到她窒息才满意的放开来。

　　\"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上次来了，椅子还没坐热又跑了。再这样，我要跟你绝交！\"瑶光不满的埋怨。

　　勒石心中不由打了个冷颤，双手紧紧捉住她的肩头，用力摇晃着，几乎抓出血来，\"这话不许再说！听见没有？\"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在玩笑！可我就是无法忍受！\"他忐忑不安的吼道，\"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所以你必得爱我，明白吗？明白吗？\"

　　瑶光见他忽然红了眼睛，疯魔的厉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主动吻了吻他。他立刻高兴起来，把瑶光紧紧环起。

　　\"我什么都没怕过，可是现在你让我害怕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不说了。\"

　　\"连想也不能想，快发誓！\"

　　\"我发誓！\"

　　他笑了，解释起来，\"我不是不想来看你，只是瞧见那个傻瓜的脸生气。\"

　　\"什么傻瓜？\"瑶光立即醒悟，\"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没有，可我就是讨厌那个傻瓜天天盯着你看。\"

　　\"他不是傻瓜，你不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他手里有宝却看不见，等到丢了，又急忙满地找，不是傻瓜是什么？\"他洋洋自得的说，\"跟我发誓，以后不许和他说话，不许对他笑，象以前一样，把他赶走！\"

　　\"你又疯了。\"瑶光不高兴起来，\"这个誓我不能发，你也不要再叫他傻瓜，我不爱听。而且你干吗躲着他，除非你怕他。我绝不赶走他，因为他是我的麒麟，我们生死与--\"

　　啪的一声，瑶光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勒石立刻后了悔，却不愿道歉，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厌恶的扭头躲开。勒石的心瞬间已成碎冰。

　　\"你任性、自私、狂妄，对感情更不责任，我有一千种要离开你的理由。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无奈的苦笑，\"有什么办法？只消一个理由就把所有的反对都打破了，我爱你！\"

　　勒石闻言已感动，想将她紧紧抱起，放下骄傲诚心道歉，她却依旧躲开了。

　　\"你从来不对我讲你是谁，做什么。我也不敢问，只是傻等着有一天你亲口告诉我，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我相信\'。现在，我再也不想等了，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是否还可以继续相信下去？我只要一个字，\'是\'，还是\'否\'？\"

　　她等待着，等来的却既不是\'是\'，也不是\'否\'，而是他的离去。她只觉心如死灰，颓然跌倒。燕子飞下来，落在她肩膀上。她流着泪，抚摸着蓝鸟的羽毛，自言自语道：\"燕子，你说我该怎样做？怎样才能将他留下？是不是我爱得不够，他不够幸福？\"

　　勒石颠倒的在荒漠中跋涉，一只盅雕渐渐接近，他怒视一眼，盅雕已被震得跌落地面，他挥剑砍成几段，心中纷乱却仍没有丝毫排减。

　　是，还是否？他无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答案。什么世界？天再次开了他一个玩笑，为什么要与她相遇并且相爱？爱上景王？注定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女人。哈哈！多可笑的天！他为她燃烧，妒忌，疯狂，其实，没有一刻不明白，这样的女王在自己和那个傻瓜之间做出选择前，早已嫁给了脚下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那个傻瓜，自己还可以奋力一争，可是自己争得过天吗？

　　为什么不能？

　　他仰天长啸，\"我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我早已脱出你的掌控！我不会让你夺去她！我无所畏惧，所以你永远不能成功！\"他冷酷笑着，面向天荫，\"炼狼，回来！\"

　　\"现在，我觉得枭王是个争议性人物。\"散会后，瑶光对众人说道，\"他确实残暴，但不可否认，他是位伯乐，没有他，我如今也聚集不起你们这么多贤才。\"

　　\"我同意。\"浩瀚说道，\"其实我对于枭王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我恨他毁灭荫州，但另一方面，他将我从一介无品文员一夜之间连升七级，封为州候，确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

　　\"他能不削去你们的仙籍才是我真正感谢他的地方，否则大家早作古了。\"

　　\"我就是这点觉得奇怪，我是逆贼，枭王确实已将我削官夺爵，可是我等死等了一百年，还是不老不死。\"浩瀚纳闷的说。

　　\"我也觉得奇怪，\"木兰说道，\"枭王统一全土后，逐步削去了我、骁骑等人的兵权，遣散归田，的的确确除去了仙籍，可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而且连被扫地出门的周乐也好好活着。青辛一直在枭王身边，该知道些什么吧？\"

　　青辛犹豫了一下，说道：\"枭王并不是死于天罚，我在停灵时偷偷掀开棺盖看了一眼，身首分离，绝对是遇刺身亡，而且，枭王驾崩第二天，天官长嘉熙就辞职了。但当时我违心做下太多恶事，枭王驾崩，我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没追查，之后很快就离开金波宫了。\"

　　瑶光忽然豁然开朗，一直以来的疑问全解开了。嘉熙并不是因为失职而辞职，正是他刺杀了枭王，却被靖共看在眼里，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伙同上演逼宫。

　　虎啸这时突然干咳了两下，\"仙籍的事，我来解释吧。\"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用上好的黄绸严整的包着，\"是前台辅私造了一本仙籍册，诸位的名字都在上面，他仙逝前嘱托我保管的。\"

　　\"私造仙籍册？\"众人闻言大惊，\"这可是天大的罪行！他为什么要隐瞒枭王这么做？\"

　　虎啸也是不解的皱眉，\"前台辅的脾气，谁能摸得透？他一个月都不见得跟别人讲一句话，一辈子都阴着张脸。我一直隐隐觉得，台辅和枭王感情不合。枭王下的令，台辅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就当没听见。台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枭王似乎对他也有几分忌惮。\"

　　\"我也是这么觉得，\"青辛附和道，\"枭王去小石城时，根本没带台辅同去，屠灭全城后，他刻完大石头，满脸嘲讽的自言自语：\'我此刻为你想了个好名字，麒麟有名字不是代表王的爱护吗，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你接受这个名字时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了。\'\"

　　\"后来呢？\"瑶光心中一凛，飞快问道。

　　\"小石城的消息传来后，\"虎啸回忆着，\"我看见台辅一人站在乾坤殿里，他见我进来，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虎啸，这天下第一神兵是什么？\'，我答道：\'当然非王剑水禺莫数。\'他说：\'不对，是封印在蒿里山由神匠斗邪打造的灭神剑。\'然后，他忽然笑了，那是我头一次看见他笑，感觉却忧伤。他弹着自己的无刃剑又对我说：\'虎啸，你要记住，剑必双刃，伤人自伤，无刃剑不是剑。\'他说着，一抬手把剑钉在柱子上，就在那时，我发现他手臂暗黑，已知他已患了失道之症。他交代我用生命保管好这本仙籍册，然后就飞走了。\"

　　\"再后来呢？\"瑶光迫不及待的问。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远远看见台辅摇摇晃晃的回来，脸孔漆黑，已只剩一口气，嘉熙扶着他往枭王寝宫去了。没多久，我一抬头，看见他的使令失控从天空散去，心里已知他仙去，急忙往寝宫跑，路上撞见玉叶也慌慌张张的往同一方向跑，到了门口却看见嘉熙提着一口带血的宝剑神情恍惚的走出来，我和玉叶冲进去一看，台辅已只剩一件血衣了，靖共正在收拾枭王的尸体。玉叶当场昏了。我和靖共一起连夜把尸首装殓了，第二天靖共发了王和台辅病逝的讣告。这等宫闱丑闻天下少有，我哪敢说出去，但靖共瞧我的眼神已不对了，我还怀着保护仙籍册的重任，怎也不能落入他的掌心，只对我弟弟伪称不想在没有王的金波宫当大仆了，立刻出逃。\"

　　瑶光眼前一黑，连人带椅摔倒在地，虎啸急忙将她扶起，却听她颤抖着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叫什么？叫什么？前台辅。\"

　　\"皇甫玉衡。\"

　　\"他，叫作--\'玉衡\'吗？\"瑶光倒在虎啸怀里，无声的流泪。

　　瑶光流了很久的泪，众人也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呆呆围在一边，却见她又笑起来。

　　我有多蠢啊！一直在胡乱怀疑。勒石、灭神剑、炼狼，原来他就是那个人，所以他才会屡次救我，才会做我事业的坚强后盾，才会深谋远虑为今天留下仙籍册。景麒在初见时曾经丢下过我，可是他从来不曾将我抛弃，是他将我从血海的村庄中带走，为我找到一个家庭！金色！浴血的金！我没有记错！他是这世界上我最最最亲密的人，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人！我怎么能够怀疑他呢？怎么能够让他受委屈呢？我怎么能够对他如此狠如此冷？怎么能够？

　　她欢乐的笑着，一跃而起，大声对众人说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众人面面相觑的看着她。

　　\"我是叫\'摇光\'的小孩，\'摇曳\'的\'摇\'，\'星光\'的\'光\'。你们知道\'玉衡\'在蓬莱是什么意思吗？是永远陪伴\'摇光\'的北斗星！\"

　　她快乐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要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让他再没有悲伤，再没有寂寞，再不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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