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柯伊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第一次，第一次，她对死亡产生了深深的畏惧，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尸臭，闭上眼睛，眼前满是爆炸后飞溅的血肉与内脏，还有那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

　　“呕。”光是回想，就让她忍不住干呕，而实际上，三天未进食的她已经因为多次干呕而胃痉挛，勉强呕上喉头的一些胃酸，除了让她更加难受外，没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柯伊人勉强侧过身去看向那个正在靠着墙休息的女人，她的清冷一如既往，对她的厌恶也一如既往，伊人想不出来，她有什么救自己的理由，“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的吗，我死了，你应该如愿了才是，棋……姑姑。”

　　不错，坐在墙角的女人就是姜棋，三天前，柯伊人刚刚出府不久就被绑架，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太小，身子太弱，或许是因为在被绑着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或许没有，或许更久之后——严重晕车的柯伊人不停的呕吐，甚至昏迷，使得绑架她的人并没有对她用刑，只是将她关了起来，每天用食物，水源诱惑她，或是不断制造声响不让她睡，甚至有一段时间不间断地对她使用催眠，就为了让她说出模型船的下落。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柯伊人已经开启了虚拟学习空间，在一天一夜的晕车中，她早就不堪忍受地躲进了虚拟空间，切断了身体与思想的联系，给人以昏迷的错觉，只有在催眠时，为了让她保持清醒，她被狠狠地打了几巴掌，她承认，催眠是有效的，甚至差一点就成功了，只是，他们不该，不该在例行的试问中，问她的父母是谁，有没有兄弟，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禁忌，也是她即使是死也不会说的秘密。

　　姜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想叫就别叫，含在喉咙里做什么，这不过是交换罢了，如果哲儿出事，你也别想活！”

　　“……所以说，你跟了我三天？”柯伊人重新闭上眼睛，姜哲死，我也死，也就是说，姜哲生不如死，我也，生不如死！怪不得，怪不得她可以来的那么及时，这滋味，比起死亡来，果然更令人受不了，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柯伊人脸色露出了不忍，“可是这样，也太残忍了……”

　　被冻成一座座的冰雕，竟不起一个指头的碰撞，伴随着倒地的闷响，飞溅破裂的晶体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迷离而拥有一种另类的美，鲜艳的血色从断裂的伤口中流出，陪衬着晶莹的□□，在柯伊人的面前构成了一幅疯狂而血腥的画面，她毫不怀疑，这会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尤其在她看到姜棋进来的那扇门外因自爆而流了一地的血肉。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残忍？不止是对敌人，还有对自己，将敌人残忍的杀害，和对自己残忍以求将敌人杀害，他们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而没有顾忌？

　　姜棋冷笑了一声，一挥手将柯伊人身边的冰雕全部推到：“残忍？你在说谁？是我，是你，还是他们？”雪白的身影缓缓走到柯伊人身旁蹲下，染血的裙摆使得清冷的天使堕落为高傲的恶魔，“你以为杀人是什么？你又以为仁慈是什么？在杀人的时候谈仁慈，你不如自裁。”

　　她指指身边的冰雕碎片：“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用冰冻之术？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用自爆这种原始粗糙的方式？”姜棋将脸凑到柯伊人的面前，不容她躲避：“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了对方，更因为，”一抹冷酷划过眼角，“我并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而他们也没有把我当人看。”

　　“……”
　　“……”

　　沉默中只有柯伊人和姜棋彼此交错的呼吸，她知道她在等她开口问，而她不得不问，只是语气结结巴巴，“什，什么意思？”

　　姜棋却又不怎么想开口了，她沉默了一下，又坐回墙角，就在柯伊人又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时，姜棋开口了，“……他们都是被改造的失败品，除了进攻和杀戮，什么都不会，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人，只是比他们强大或弱小的动物罢了，弱小的，将被他们撕碎，强大的，则是他们同归于尽的对象。”

　　柯伊人惊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小说中常说的基因改造？可这并不是一个清冷的人语气变得稍稍有人情味的原因。

　　而姜棋果然继续开口：“你知道吗？这些失败品里面，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我们水华国人……”

　　柯伊人还是不明白，只是觉得震撼，为什么？她想问，却发现姜棋已经闭上了眼睛，柯伊人莫名的觉得悲哀，想到身边的血肉很有可能是自己同胞的，她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过了许久，身子突然被人抱了起来，柯伊人抬头，姜棋却不看她一眼，而是冷冷的嘲讽道：“原来你的心也是肉做的。”

　　柯伊人身子一颤，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她无话可说，谁也想不到两个冷漠的人能够在一起说出这么多话来，但一切都结束，出了屋子，她还是她，她也还是她，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其实可以不用送我回去的。”

　　看着屋外冷冷的夜空，柯伊人突然说了一句话，然后身子就被猛地抛下，“呜，”柯伊人闷哼了一声，惯性地在地上翻了两圈，还未喘息过来，头发就被一把扯住，被迫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女人。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虽然你们柯家的人一向任性，你却是其中翘楚了！”姜棋冷冷地说完，一甩手甩开了柯伊人的头发，在她脑袋快触地时，一把大力猛地扯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浑身疼痛的柯伊人只能勉强自己踉踉跄跄地跟着小跑着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终于走到灯火通明的人口聚集地，看起来应该是某个都市，只是柯伊人从未出过门，根本不认识，而姜棋明显不会告诉她，自从刚才的冷战到现在，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见到姜棋一边走路一边低低地发出声音，知道她正在调整频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们离家已经非常远了，至少已经跨了区域——在同一片区域下，是不用调频率的。

　　柯伊人这么想着，心情有些复杂，既像松了口气，又有些沉重，她突然一愣，家？我刚才想的是“家”吗？我已经把那里当家了吗？作为一个几乎读了一辈子书的人来说，她在外面住宿的时间几乎和在家的时间对半，但不论过了多久，她心目中的家只有一个，即使那个家并不完美，即使那个家每日不休的争吵让她痛苦不堪，即使那个家沉重的负担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仍是她唯一的家。

　　而现在，她把另一个地方作为家了？这个家里有宠爱她的父母，宠爱她的兄弟，公主般的生活，想到那对实际年龄比她大不上十岁的“父母”，那几个小不上十岁的“哥哥”，美好的就像她当初做梦的那样，即使已经过了五、六年，她才真正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这不是我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她看着自己这辈子幼小细腻的双手，我真的重来了一次，成为了别人的孩子，有了疼爱自己的哥哥，我不再家里的长女，不用再为每日的生活而奔波，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她多年来恍恍惚惚的心有了一些踏实。

　　顿悟总是来的那么突然，那么莫名其妙，一味因无法接受而抗拒的心里出现了一丝迟疑，我真的要离开吗？我真的太任性了吗？

　　她总是这么迟钝，这么自私，总是先想到自己，然后又来后悔，如果我现在离开了我会不会后悔？

　　前世的父母兄弟与今世的父母兄弟在她心中剧烈抗争着，前世的痛苦与今世的宠爱交错着，如果我接受了今世的父母兄弟，会不会又在某一天发现，他们的爱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枷锁，最痛苦的桎梏？

　　我已被亲情绑住了一生，还要把这一辈子赌进去吗？如果他们不能成为我的依靠，我是否还有力气支撑住一个家？巨大的疲惫随着这么一个念头仿佛从心灵深处爆发出来，柯伊人发现，自己又开始怀念死后的安宁了，也许，乘现在陷的还不深，她应该及时抽身，亲情什么的，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沾染了，只是，只是好舍不得那温暖的感觉。

　　柯伊人脚步慢慢慢了下来，最后停下。前方的姜棋回头瞟了她一眼，然后停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柯伊人。

　　柯伊人也抬头看她，静静的，很仔细地看着，然后又说了一句几乎让姜棋冰上加霜的话：“你知道吗，我也很讨厌你，不是因为你儿子，而是因为你的丈夫，我爱上他了，不是亲情，不是友情，是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真心的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