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春日宴

作者:列衣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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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长命女·春日宴》

      二十一世纪初的春天,长河渐融,奔流而过在我面前旧时代孩子们笑着的蜡黄面孔,带走的同样还有国文课本里夹着的未开的信封,黏在手心里的麦芽糖和早已无法飞翔的的竹蜻蜓。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之于某人还是某事会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存在,我只是我。尽管这个世界早已变了几轮。荣华也会没落,一代代传承。那些甘甜的,苦涩的,但它推着我,我便走,我只是我。就好像地理学先生两片胡子下面告诉我们的,地球永远都会围绕太阳旋转,同样也自己默默旋转着。像鱼和海,像农夫和田野,像人民和政府。

      那永远是多远?

      独自挨过春夏秋冬轮回流转的四季。地球上的小小的人们则只看到无边的太阳东升西落,天从靛青染到鱼肚白,以为是皇天的恩典,才从飞溅的弹片底下捡回明天。

      而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彻底地被地平线吞入时,我才惊觉,永远,可以很远很远,也可以弹指一瞬间。

      对不起,新来的日语教习先生,我又开小差了,因为这种课真的很无聊。

      无聊得和我国中时期的生活一样索然无味,甚至夹杂着强制性地介入,逃不掉,避不开,支配着我们的大脑,然后得意洋洋看我们变成愚蠢的猪猡。

      “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恭谦最温良的民族......我们的血脉经受了长达千年的玷污......天照大神的眷顾给了我们新生的机会......”教习先生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加奈小姐,请你来背一下五十音。”

      我睁开眼抬头,阳光有些刺眼。前面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子终于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的肩膀几乎不可见地抽耸了一下,然后才缓缓站起。

      加奈是谁?她不是叫玉良吗?我又重新趴回去。

      “加奈小姐,请端正你的学习态度,这可不是淑女所为。”教习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蕴着怒气,声音都在颤抖。而他口中的“加奈小姐”则是小声地用日语道歉,这回倒是说得很流畅。一遍一遍,声音和眼泪都低到尘埃里去了。再后,就是荆条抽手掌心的闷响。

      听起来真的很疼。

      我烦躁地缩了缩脖子,下一个应该就是我了。

      果不其然,我能感受到耳侧一阵风掠过,然后停下来。

      “卫青,你来说,室町幕府的初代将军是谁?”

      竟然没叫我,反而我的身旁有了动静。

      “足利尊氏。”

      “好,再考你一个,请用日语说‘大口日口本口帝口国口万口岁’”

      我猛然睁开眼睛。教习先生的声音更抖了,仿佛千斤的石块压在他身上。

      男生没动静了,像个雕像一样呆呆伫立原地。

      行吧,就这样吧。

      教习先生从我身旁走过,又掀起一阵风。

      “中国人民万岁!”男生开口,一道惊雷落在我耳边。

      这下我彻底醒了,侧过头去看他,此时他的眉头蹙起,眼神如山一样坚毅。

      “你说什么?”“我说,中国人民万岁!!打倒日口本口帝口国口主口义!!中国人民万岁!!”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洪亮,一遍又一遍吼着,最后近乎于撕心裂肺的呐喊。

      教习先生立马折回来,狠狠捂住他的嘴,仿佛他听到了世上最恐怖的声音,“闭嘴!闭嘴!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他一改之前严厉的态度,脸上只剩下震惊和恐慌,这是弱者良心受谴责时惯会出现的表情。“别让他们听见了,你想拉他们一起下水吗?!”

      可是手掌捂得住嘴唇,却捂不住信仰和良心。

      破碎的字句仍然在往外冒,那语声已极小,却足够让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全班寂静无声。

      先生的眼眶红了。他扬手给了男生一巴掌,男生终于闭嘴。

      这一巴掌够实的,声音也比之前拿小荆条打手心要来的响亮。说实话,我有点儿害怕,不知身旁那位仁兄会受何处置。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先生自己反倒哭了。

      他先是大口喘气,夹杂肺里“嗬嗬”的声音,接着整张脸变得通红,嘴唇无可抑制地打着抖。愤怒?失望?不,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里盛的是压抑不住的痛苦,也许来源于深深的惭愧。他的脸逐渐皱作一团,原本清俊的面孔此时难看至极。

      “为什么......为什么......我受够了,为什么逼我做这些......我只是个老师啊......我是中国人啊......我不想干这种事情啊!”

      被打的一声不吭,打人的倒是哭得如丧考妣。

      那个新来的、年轻的先生慢慢躬下身子,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被深深埋在手心,“呜呜”声淌满了整间教室。

      “去他娘的日口本口鬼口子!”他突然暴喝一声,将手中讲义摔在地下,还踩了一脚,接着,跑出去了。

      同学们的目光随着教习先生的离开而远去,却没人敢出去。

      窃窃私语声、吸气声、叹气声,搞得这里像是个加工厂。

      男生愣了几秒钟,蹲下去捡起那本讲义,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

      遥远的异国文字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压迫感,像是恶毒的诅咒。然而一个满怀着对未来期望的青年却以最大的耐心与善意去破解它,只为了让其成为甘霖去润泽下一代。殊不知,太柔软的血肉只会让已经沾血的刀子浸上更多血。

      他拍去上面的污秽,重新放回讲座之上。

      我歪头去看他,春风吹他面庞,额前细碎的毛发也跟着一抖一抖的。淡黄色的柔光落在他身上显得他皮肤红润健康。当然,之前挨了一巴掌的左脸看起来就更红了,甚至能清晰看到指印的痕迹。再仔细一看,哟,眼睛也跟着红了,一些泪水沾在睫毛上,仿佛轻轻一动便会决堤。

      整件事太过荒唐,从新来的教习先生站上讲堂那一刻,到他熟悉每一个人的名字再到他哭着跑出去甚至不到半节课的时辰。

      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不知怎的,尽管是新相识,但同他坐在一处,更打心底里认作我与他已是同一战线。既是同一战线,便是“同情兄”了。虽是先前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到底没有认真了解过他,迷迷糊糊间,连他姓甚名谁都一并抛诸脑后。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递过去一块帕子为他拭去睫上露珠。

      “仁兄,烦你再讲一次,你叫何名啊?”

      “卫青,戍卫边防之卫,青青河畔草之青,表字仲卿。”

      喔,原是卫女兴齐之卫,青青子衿之青。

      好名字,好名字。

      “我叫刘彻,茂陵刘郎秋风客之刘,新词唱彻之彻。嗯......我没有取字。”

      我仍看向他,他的眼睛黑而亮,是极喜人的好亮,又清澈,润得像块墨色的玉,且有神,尤其是在认真听你讲话的时候。

      我想同他再多讲几句,于是压低声音,凑至他耳边,“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同你讲,你别笑我。”

      “自然不会。”他向我保证。

      “我虽没有取字,但小时曾有过一个乳名儿,叫‘彘儿’,嗯......就是小猪。”

      对面惊异得睁大了双眼,“见你相貌堂堂,小时必不会差到哪里去,为何取了个这种诨名?”

      “听说我娘生我的前夜,有一粉红色仙猪入梦,从天而降,然后我便出生了。我娘找了算命先生,说我是天宫太上老君座下仙宠下凡托生,命格非凡,竟难觅良缘,即便觅得也难长久。哼,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我娘偏信得不得了,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说是压一压。”

      男生听罢眉眼弯弯,已咧出一丝笑意,却还是忍住。想来他也不信这种无稽之谈。又接着问:“那缘何后来又改了呢?”

      “如果真是个什么仙猪托生,又何必执着于一名,况那个字眼着实不好听,倒不如这个‘彻’字来得大气!”

      谈笑一阵,他的心情也好多了,我自然心里也是如沐春风。细细看来,他生得俊朗,五官端正,剑眉星目的,天然带得的浩然正气,可笑起来的时候又添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和柔。但一想起来他方才有如殉道者一般的呼号,威武不屈,我原认为他是君子,谦而不卑,恭而不懦。但他更应该是个战士。那颗在其有生之年长久滚热的良心,早就为他铸好了世上最锋利之刃。

      我自认这二十多年来不学无术,是个彻头彻尾不求上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蠢笨如我,实在不觉得一张白纸上画上去一个红得发黑的的太阳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什么狗屁天照大神究竟是男是女,我同样也不关心这个国家以后会怎样,反正不管怎样还不是一样的活......

      但是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人,一个吃不起饭的女人,在租界外被强口暴致死。哦,还有明明上一秒还在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被飞弹剐去半个脑袋的农民......真的应该这样吗?新秀权贵有理由有资本活下去,那穷人就该死吗?

      我看不清,也不想看。

      可是今天,我真真切切看到了“希望”的具象化,那双眼睛,那颗心,透过它们迸发出的力量同幽暗的恐怖一样强大。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握着他的手攥得更紧,手骨都快攥碎了。

      他疼得扭曲了面容,可还是问我:“为什么流那么多汗,刚才还好好的,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告诉我啊!”

      我很想告诉他,快跑。

      可是来不及了。

      直到那些巡逻者过来带走他的时候,我仍死死抓着那只已经青白的手不放。他们说着和我们相同的语言。

      “不要!你们放开他!”

      他似是终于缓过神来。

      “彻兄,一人做事一人担,我问心无愧。”他摇摇头,扯开了我的手。

      “卫青!”

      我红着眼大声朝他吼。

      他根本没回头。

      我呆呆地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座位,手心湿透了。

      又是这样,明明一个二个都在我眼前,那么近,却立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能为力。

      “别让他们听见了,你想拉他们一起下水吗?!”

      原来第一个“他们”是指门外虎视眈眈的鬼吗?

      我看见光束透过玻璃打在我的桌上,它被分成两条河流,白色的河流涌动着挤走了黑色的河流,也许是交汇,也许是彻底死亡。我在河里看见一片黑暗,但只有我发现了这点。

      杀人的人是我们的同胞!捍卫者是盗窃者!可恶!为什么警察犯罪了?为什么总统犯罪了?阳光太刺眼,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条河流越来越长?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如果窗外春天少女的歌声灌进我耳朵里,

      那么我的泪水也将流进河里,

      正如乌鸦缘木嘶鸣。

      无聊的一天并不无聊。
      美好的一天其实也并不美好。

      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河流之地。

      ......

      “姓名。”

      “卫青。”

      “年龄。”

      “二十三。”

      督查严厉地盘问他的“罪行”,煞有介事的,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是说了一句实话,一句所有人都认同的实话。可这个年代,哑巴才说实话。

      警署的审讯室暗得仿佛并不存于地表,只有几盏吊灯苟延残喘。潮湿发霉的气味令人作呕,卫青全程都皱着眉头。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之事。”他咽了口唾沫,喉头发紧。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似乎放大了三倍。

      “哦,学生啊,学生不好好念你的书,把先生都气跑了?饭乱吃只会闹肚子,话乱说可是会挨枪子儿的,懂不懂啊学生仔!”

      卫青沉默不语。

      为首的警员见他死鸭子嘴硬,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配枪,黑锃锃的枪管朝他脸上拍了拍。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直立,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而那人似乎存心戏弄他,就着枪托挑起他下巴左看右看,竟发出一种令他极其别扭的笑,又见他浑身不自在挣扎着想往后退,便收回配枪,蹲下来直视他双眼,“我们警卫也不是草菅人命的,向来秉公执法,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也别怨我们,看你年纪轻轻估计也是被骗了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的,只要老老实实把同伙供出来就算将功折罪了。怎么样,弟弟仔?”

      那警察佬口音不端不正的,又带着一股子沿海一带的小混混特有的猥琐和咸湿,再加上最后“弟弟仔”三个字更是拐了九曲十八弯。卫青听了简直恶心得心里发毛,恨不得当即啐他一口,然并未啐他,只当他是空气。

      后面的狗腿子看他一言未发,全然不把自家老大放在眼里,一下子奴性大发,气得拿出电棒就要来电他,却被拦下了。警察佬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面上的笑一下便黑下来,回头冲狗腿子道:“你理他作甚,把他弄死了说出去丢的是警署的脸!把他给我关着,我倒要看看他嘴有多硬!”说罢,转身便出了审讯室。

      一时间,这间屋子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怒号,过了一会,连怒号声也消失殆尽。

      春夜,兰烟缭绕,笼着残月。

      卫青小时候也不是没被关过禁闭。他娘是外室,跟人私通,生下他后就叫父家那边把孩子抱走了。他的生父除了种田就是养羊,还有自己的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地。卫青从小就被男人提溜过去放羊,男人也不怕自己儿子被羊踩死,但能怎么办呢,卫青不去就会被关进小黑屋,放羊放不好也会被关进小黑屋。所以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要么和羊一起度过,要么就在小黑屋里数羊。刚开始恐惧,到后来麻木,他也只不过一个垂髫小儿。再后来又长大一点,他干脆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跑了,他跑啊跑,跑啊跑,翻过了不知道几座大山,也不知道掉进河里多少次,最后等他跑回母亲身边时,身形消瘦得像是死过一回。母亲狠狠抱住了他,夜太黑了,照不出母亲的面容。他感受到的只有伤心。

      而今这夜,同样如同旧日的黑屋一样暗无天日,幽黑而深邃的可怖。尝不出悲喜,也看不清浓淡,一间牢房攒挤无数人头,各自的心事花花绿绿足够开一家染坊。而他们之中会有谁因昏暗的昨日,或是渺茫的明日于此相聚?也许有,也许没有。卫青抬眼看了看周围,月亮终于透了点儿面,它沿着开裂的墙缝,沿着空隙,沿着每一处可以着落的地方,照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那人也是抬了眼,看向目光的源头,只一眼,又垂眸。他的脸上多了几处淤痕,嘴角还淌着血丝,衣衫不整,三魂七魄已然碎了七魄。

      卫青见着是熟人面孔,先是惊异,再是大恸。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哽在喉头。是啊,男人的眼睛到现在还是红的,和他从教室里跑出去时没什么两样,自己让人家挂了彩又有什么立场再去找人家说话呢,索性也闭上嘴。

      夜里转凉,即便人多也难捱。教习先生拢了拢外衣将自己蜷在角落里。他身上有伤,睡不着,只敢偷偷瞧那年轻人,要说不恨定然是假话,但他最恨的是自己没本事更狠不下心来。

      他叹了一口气,哎,阴差阳错,苦命人偏逢苦命人,迷迷糊糊,他竟听那年轻人叫了一晚上的娘。

      卫青在牢房里关了三日,三日不吃不喝,不是他清高不食人间粟,是警员压根没准备他的口粮,他又不愿意跟人抢,抢了人家的,人家吃什么?于是硬挺挺撑了三日,终于撑不住了,最后晕晕乎乎看见有人开门而入,以为是娘来接他了,扑到人身上便要哭。警长一把把他推给身旁的狗腿子,脸上并不怎么好看,和外边儿的日本人交代了几句就把人带走了。

      卫青好像做了几个噩梦,从躺在病床上时眉头就没松过。我撑着身体给他喂了些粥,有点费劲儿,但好在还是喂进去了。说实话,当看到他那个样子,浑身又脏又臭,脸陷下去一大块,简直比死了还不如的时候,我真想拆了整个警署。

      “娘......好黑啊......”他挣扎着终于苏醒,鼻尖覆了一层薄汗。

      “娘什么娘,臭小子我才比你大了一岁,你可别想占我便宜!”我故意讲这些浑话只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罢了。

      “是彻兄啊。”他似是极力辨认,无神的双目盯了我许久,终于看出些端倪。

      “你瘦了。”

      你瘦了。

      他差一点就不明不白死在牢里,醒来第一句话不是诉苦,不是痛骂,而是说,“你瘦了”?

      你他妈真是......真是......

      我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什么体面,什么尊严,我现在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

      “为什么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已经没事了......死不了......我又见到我娘了......不会死的......”卫青手上还插着输液针,也许是药物的原因,他说话仍旧迷迷糊糊的。

      “疼......好疼啊......”不知为何,胸口中闷闷的疼痛牵动身上未愈的伤痕,新伤并旧伤,痛彻心扉。

      他缓缓起身,用手掌去擦我脸上的泪,擦得我满脸都是。

      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一把抱住我。我感受到温暖的气息在我耳廓游荡,吹来一个未至的夏天。“抱抱就不疼了。”他是在用他母亲的方式,但对此我不得而知。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带着他的体温一并向我袭来。我却感到如释重负。最后他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我也轻轻回抱住他。那是我头一回感受到,从前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如今在我怀里只是一个安睡的孩子。他的生命轻盈得只剩下鲜红的灵魂,在幽暗的土壤里生根发芽,熠熠生辉。

      我抚摸他潮湿打结的头发,然后将他重新放倒在病床上。

      我想留住他的生命,为了我的私心,也为了让春天开出更多花朵。所以啊,老天爷,求你让他长命百岁。

      身体彻底痊愈是在是在一周后,这意味着我们旷了一周的课,可这有什么关系,返校之后一切如常,没有谁来刁难我们。之前那个新来的日语教习先生再没来上过课,日语课便换了一个日本人来上。他的口音有够好笑,因此在他的课上我不是发笑就是睡觉。卫青自从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眉间有抹不平的沟壑。后来,我就单方面地带他逃课,当然也只逃日语课。

      我们通常会在种满梅树的小道旁散步,绿荫遮挡住头顶的太阳,我们脚下踩住点点光斑。每当风一吹过,叶子沙沙作响,有时还会飞落在谁的身上。他特别喜欢来这个地方,即使是无花的季节,似乎也能闻到淡淡梅香。

      “仲卿。”

      “嗯?”此时他恰好倚在一棵树旁,闻声抬头而笑。光晕柔和地铺开在他侧脸,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边。多像......那什么......神话中的美少年。身上笔挺的黑色制服,领子高耸遮住脖颈,而树荫下不小心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倒是在黑色制服上开出了花。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安宁与疲惫,像是远古的钟声回荡在心田,止于永恒空旷的回想。而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们不甘于太过久远的追忆,于是沧海桑田,只是今天的潮鸣。

      在第二次风起之时,我拿出相机,拍下了那个美丽的身影。

      ......蝉声日躁,天色是海一样的蓝。卫青除了上学外还会趁课余时间去报社、文学部诸如此类之地勤工俭学。他真的很优秀,比我这个混吃等死的贵族少爷强上太多。有时候为了犒劳他,我会掐着点在休班之前“顺路”去小摊子买一碗他最喜欢的葡萄果捞然后在楼下候他,每当他从窗子探出头来,保准能看到我。后来,他嘴被我养刁了,别人的什么山珍海味都瞧不上,就惦记着我给他带的那碗八个铜板的葡萄果捞。他次次都等,我回回都去,天最热的时候,也照去不误。时间长了,卖果捞的店家也把我的身形记了个七七八八,有一回终于开口问道。

      “小先生,你次次都买一碗葡萄果捞亲自跑去送到写字楼,是带给夫人的吧。哎呀,现在像你这样痴心的有情人可不多了。”

      “您说笑了,我还未成婚,且只是送去给我的朋友,他爱吃这个。”

      “哎哟小先生,你就别唬我这个老婆子了,就算爱吃,哪能三天两头买啊,看你这一身的气派,定是个贵气公子,现下天那么热,你宁愿亲自跑一趟也不愿让下人来送,这万万不能是普通朋友啊。还有,你不知道,你每次来的时候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别提多甜蜜了。不知哪家的大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店家又絮絮叨叨了许多,想来是心情不错。

      我笑笑,不置可否,但一想到他每次从楼上探出头傻笑的样子,就想黏在他身边,公馆也不回了,给他买一辈子的葡萄果捞。

      今日我照常提了一碗过去,在楼底下候着,眼尖的同事见了我立马就朝上面吼,“小卫,你哥又来给你送吃的啦!”声音大得巴不得全世界都听到。

      上面果然露出一个脑袋。

      “彻哥,你上来,我还得一会儿,今天工作量大。”

      这小子,印个报纸把自己弄得满手油墨。

      我整了整领子,然后上楼,随便找了个能坐的地儿。他印他的报纸,我看我的风景。不一会儿,完活了,他洗手后端起那碗葡萄果捞开始大快朵颐,多大啦还爱吃这东西,幼稚!

      “彻哥,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是吗?我心情一直都挺不错的。”

      卫青摇摇头,“不,今天不一样,感觉你好像格外轻松,可曾遇上什么喜事?”

      我差点儿笑出来,大姑娘?哪有这样莽了吧唧的大姑娘。

      “每天和你待一块儿我就最轻松啦!没有公馆里那些烦心事儿,也不用看老头子的脸色过活,你说,我能不快活吗?”

      “你不回去,你父亲不会叫人来搜?”

      “嗐,我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不过,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也不会怎么样......对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方便告诉我,今天印的什么,害我在这里等半天又热又干的。”

      “是......政府的告示,日本那边......算了你自己看吧。”他的脸色瞬间沉下去,递给我一张新印的报纸。

      “大总统......条约......赔款......开战......开战?”我气得当即把报纸撕得粉碎,“去你爹!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真是丧尽天良!普天之下还有公理吗?!”

      卫青冷笑一声,蹲下去清理报纸碎片,“那些禽兽眼中何时有过公理?”

      我向窗外望去,落日的余晖已将天染成橘红色,黄包车的轱辘声和乞丐的叫唤声每日都并存于同一片土地上。工人们过早地为这社会祈福,却因社会的法律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看吧,但这是一个由国王、将军和诗人写成的故事。

      就连过剩的愤慨都显得多余,我很悲哀,对于从古至今的苦难,我无能为力。

      “回去吧。”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卫青只是拉着我的手,仿佛在支撑我不要半路跌向迷茫。我们走着走着,走向茂密的树林,走向静谧的湖泊,这不是家的方向。

      我们立于湖边,看微风掠过点点金色的碎浪。他脱去上衣,露出光洁而坚实的脊背,纵身跃入湖中。我也紧随其后。我们游了几个来回,水中的竞争激烈,难舍难分。终于上岸后,暮色已至,我们将打湿的衣物拧干,光口裸口着脊背并排躺在干燥的地上,后背传来的温度犹在。

      天上的星幕拉开夜的帷帐,露出璀璨的笑颜。我细数我们彼此,连呼吸都愈发炽热。我转向他的方向,他微微耸动的小腹上还残有水光,在星河之下像是聚了一团火,烧啊,烧啊,此后再也无法浇灭的光,烧至黎明白昼,烧干了疯长的渴望,连剩下的烬都稀稀拉拉铺成黑色的念想。

      黑暗和朦胧中的灯发出光亮。

      他却向我伸了伸手,指节与指节相触后,宽大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手心。

      我想起了他的后背,麦色的肌肤下涌动的肋骨,微微凸起的肩胛骨。突然间,灵魂涨潮而起,它掀起惊骇并噼啪作响了许久。然后我看见坚韧的岩石碎了,天黑了,失落之花开了。我不知道任何有关于青春期该知道的事情,可在看见那赤口身口裸口体且壮美的身躯时,我想我明白了一切。

      美丽是不可预见的祝福。
      我终于纵身于自由的欢愉中,今夜几多美丽。

      生命曾距离遥远,但终有一刻会紧密相依。

      我抽了一天空闲去把那张相片洗了出来,即使是不加任何修饰的黑白,也足以勾勒那笑容的明媚。他的像一直被我贴身装着,装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偶然间灵感源于门前常停的两只新燕,便在相片背后写下了“愿同梁上燕”几个字。

      这桩桩件件他都是不知道的,我未敢贸然同他讲,他若不愿与我心意相通,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可又千思万想令他知晓,知晓也曾有人,他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爱人,但他甘愿将你藏在心里一万年,夜里也要将美梦同你共享。若真知晓,也尽管笑吧,我原是这般痴情的男子啊!

      也许是福至心灵,一颗心的力量强大到竟也能影响到另一颗心。在我生日这天,我的仲卿破天荒主动邀我来逃除日语课外的一节课,想来他定会为此而过意不去许久,但出来的时候他脸上是挂的笑的。

      我本以为他要花血本带我来下馆子,毕竟平日里多是我来请他。直到我们到了一家新开的摄影馆,洋气典雅的装潢,外面还散落着一地的彩礼花,想来是刚“开业大吉”不久罢。

      “这家店是新开的,全中国仅此一家的彩印,里面从头到脚都是洋货,好多老爷夫人或者公子小姐都喜欢来这。”他认真道。

      “哦?这么喜欢舶来品?”我挑眉,“那依仲卿看,我们是老爷夫人还是公子小姐啊?”

      我存心逗逗他,哪知他这么不禁逗,当即五官便扭作一团,脸上羞赧得好看,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是公子老爷,我是乡下人,走吧,要我抬你进去吗?”

      “哎哟仲卿莫恼,今日我生辰,随意一些浑话便也随我去吧。”我揽过他肩,作安慰状。

      “我只是觉得你出身好,俗气东西也定看不上,这个新鲜有趣,你应该会喜欢。”

      知我者莫若仲卿。

      见他并未真的生气,我心下畅快不少,他又投我所好,我打心眼里觉他应是天上珍宝,必惜之爱之。

      于是三步并做两步,快速上了楼,里面的华贵大气比之外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要求拍一张合照,拍照的是个洋人,金发碧眼,眼窝深陷,看起来有些漠然,但技术不错,我们坐下没一会儿,他便表示“OK”,不过拿到照片倒是需要一些时日。此时无事,我们便一同返校了。

      青草依依,蓝得水洗一样的苍穹时不时也会有几只白鸽翱翔而过,留下淡色云痕。那些早已经腐化在地底的热血青年不知何时又被挖了出来,在街上,在校内,在目之所及的任何地方高声“摧毁”政口府和帝口国口主口义。

      “驱口除口鞑口虏,恢口复口中口华!”
      “打倒伪口政口权,还我河山!”
      “卖口国口贼口不口得口好口死!”
      “抵制日本无理条款,中国必胜!”
      “......”

      学生运动的队伍浩浩荡荡,口号喊得响亮无比,颇有气吞山河之势。我与仲卿也身在其中。

      其实我并不打算参与这种事情,可是那天仲卿的豪言的确震撼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景,我料他定然会参加此次示威活动,我得......我得跟着他,起码,得对得起我仅剩的良心。

      从学校到沿边小巷,到租界,到工会、商会,我们呐喊,即使嗓子已然哑得出血。我侧身望过去,才发现他的脸因此而涨得通红,只好暗地里抓了他的手,姑且算做安慰。

      到了总统府前,一个清瘦而高挑的男生带头举旗示威,剩下的学生便跟着一起。他喊一声,我们便喊十声,他声音亮了,我们声音便更亮,他若骂一声“卖口国口贼”,我们则定然跟一句“汉口奸”。后来不断有警察出来拦人,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前边儿的学生们跟警卫兵扭作一团,喊声还是压不下去的一浪更比一浪高,直到其中有人放了枪。

      先是一声闷响,一个女孩子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接着两声,三声,陆陆续续有人跌倒在地。尖叫声,哭声,推搡的脚步声取代了原先激昂的,嘶哑的呐喊。整齐的阵队一瞬间都作走兽四散。

      “彻兄!”

      我们被奔逃的人流冲散了。我看着他被人群裹挟着不断往远处带,一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管逆流而上。

      我看见他惊恐而扭曲的面容,夹杂着泪水,苍白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哭呢?

      是在可怜我快死了吗?

      后方传来的冲击力将我掼倒在地,我看见了红色的眼泪在流淌,血色的生命力在悄然流逝,它同时间的远去一样迅捷,这一刻我竟感受不到疼痛,只有疑问与悲伤。

      这一条通往正义的路,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有理由怀疑自己,从何时开始迷失方向?

      啊,真是可怜,如果找不到所谓的真理,我们就会迷失一切。

      不。

      不。

      也许仍有什么在发光。他比我的内心更能看清。

      我们害怕死亡,害怕被欺骗,害怕被唾弃,即使我们依然深处其中,每天惨烈的事实都在我们眼前上演,但另一个不争的事实同样在地表深层的贫瘠土壤中酝酿着,等候足够的光明,巨龙便能破土而出。中国人可能被欺骗,被唾弃,被摧残,被践踏和破坏,但中国绝不会灭亡!

      起风了。

      静候巨龙。

      ......

      黑暗是能消磨一个人的精神气儿的,尤其是长久的黑暗。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雪白,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百合花的芳香,也许有致幻的效果,我竟些微感受到令人惊异的幸福,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天堂还是人间。

      可那瘦削的面庞,微陷的眼眶,甚至冒了一点青色胡茬的下颌令我熟悉又陌生。他的身,他的心,他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不染一丝脏污的,就连流的血都是堂堂正正的红,这样端正的一个人,若是上了天堂,灵魂又怎会如此沧桑。

      “你终于醒了。”他的眼淌下泪来,这么长时间的恐惧与委屈一直啃噬他的内心,有朝一日打开了一个缺口,豁然开朗也必千里决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也跟着他一起流泪,但我欣慰,还有一个人记得我,不惜为我而哭,我还活着,再世为人,又能看见我的仲卿。仅此,足矣。

      我的胸腔遭受子弹贯穿,并且出现了感染的症状,即使日后痊愈,怕也是会留下后遗症。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这些发生在仲卿身上我会怎样,若是一定要有人来承受痛苦,那我宁愿是我。

      仲卿告诉我这次总统府枪击案的影响极为恶劣,不仅仅是学校,整个工商界都在进行大规模的罢工,总统不堪民怨,已引咎辞职,顺带连坐了整个警署都大换血。

      也是由于罢课,仲卿再没法去学校,整日来医院陪我,与我讲些近日轶闻或是国际上的动向。我知道他一向热衷于这些,可此时我却无力奉陪,每次听着听着要么就神游天外,要么就梦会周公。

      枕头下面压着时间,病床上走过朝霞。我以为永远就这样了。

      直到有一日仲卿突然对我说:“还是告诉公馆里你的家人,让他们来照顾你吧。”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娘早死了,要是让我爹知道我不仅不回家还搞成这个样子,我就真活不成啦!”

      他没接我的茬,只是一边低头往包里装东西,一边自顾自说话:“还是你家人来比较妥当,我已经通知公馆的人了,他们应该下午就会到了。我不在你也不至于一个人。”

      “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说清楚!”我感到一阵不安窜流过心头。

      他的脸色变得好奇怪,像一张纸,轻飘飘的,上面是刺痛人的白。

      “我之前投递了参军入伍的申请,马上就要开战了,我......我通过了选拔,今天就要走了。”

      我的肺又开始疼了。疼得连耳朵都要失聪了,我竟一时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血腥气冲撞着我的五脏六腑,真怕稍稍一动就能一口血喷出来,于是只呆呆望住他。我们沉默了一会,他在等我开口问他,问他什么呢?他无非是想听一些“何时”“何地”之类的慰劳话,他想看的是惜别时挚友热泪盈眶的眼!而我们这样不适宜的沉默在他看来是否太冰冷我不得而知,但他决计不知我肺腑里拼命压住的那一口血。

      良久,他终是开口。

      “你——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那我该说什么?恭喜你燕然勒功,还是恭喜你马革裹尸还啊?!”

      “你这是在咒我吗?我们这么这段时间来同窗的情谊你如今却咒我?!国难当头,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男儿都会去为国效力,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不可能一辈子同你待在一起,我也有我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你当记得呀!”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若我身体无恙,我自然会同你一起赴战场,哪怕最后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这不只是你一人的抱负与理想!可现在......可现在,你一个人走了,我却只能留下来当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我当初被打得半死去求我爹把你从牢里带出来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也许下一秒就生死未卜,你叫我怎么心甘情愿?”

      那口血还是吐出来了,白被单登时就染红了一大块,现下的心情也似肝胆俱裂,好不狼狈。

      他看向那块红,还有我嘴角未干的血迹,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僵在原地如同一块木头。等意识到这一切后,只剩下满目悲怆,哀嚎一声便要飞奔出去喊护士。可是这次,仅仅这次,遂不了他的意了。我几乎是暴起,死死扯住他的袖子不让他动弹分毫,那可怜的衣袖差点身首异处,“你敢走一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好,我不走!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霸道!蛮横无礼!我……你要让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啊!”他的眉头蹙成一团,最后逐渐变成悲伤的形状,他的眼睛永远那么明亮,却因我流过不知多少泪,就像现在这样,死死咬住牙关,不让人知道一点脆弱和无奈,可是一开口便带了哭腔,他藏不住的。终于,还是走来,在床沿旁蹲下,温热的双手擦去我颊边的血,同样也给他染了一手的血。我笑笑,仲卿,你难道第一天认识我吗?不待他反应,我反扣住他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指节。他并未拒绝我这轻浮的动作。我当时在想,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一直以来,你都很照顾我,给我买我最爱吃的东西,为我去求人,敬我,重我,护我。那能不能最后告诉我一句实话,我之于你究竟算什么?”

      憔悴的脸上又出现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我真的受够了。

      我抬手,一把拽住他胸前的领子。

      嘴唇是烫的,一点也不柔软。我竟从他口中尝到了来自我的血腥味。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他,在学校花园的台阶上,他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从我旁边匆匆而过。我仿佛看见燎原的野火,轰轰烈烈,一焚千里,扑也扑不灭!

      这团火在我心里烧出了经久不愈的疤。

      这是我第一次吻别人,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可谁不是呢。

      “把我的照片还我。”我哑着嗓子道。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才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东西。上面浸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怎么也擦不掉。

      还好,尚且还能看清他的样子。

      “你都走了,若是连个念想都不肯给我,我、我肯定撑不下去的,你知道的,我没你那么坚强。”我抬手擦去脸上的水,努力咧开一个笑容,尽管并不好看就是了。

      “仲卿,你走吧,方才的话不要放在心上......祝你,平安凯旋。”

      仲卿,等战争结束后,我希望你会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太太,你们彼此爱护,相敬如宾。你会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你会长久地平安、健康,久到把我遗忘。仲卿,我希望你能幸福,我希望你余生都幸福。

      后来每一个孤单的夜晚,都是那张照片伴我入眠,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仲卿,日本人入关了,现下就连租界也不安全了,到处都是枪啊炮啊的声音,有钱的人全在收拾家当准备往西走,穷人只能等死。我想,我也快离开这里了。你知道吗,之前你带我去的那家摄影馆已经关门很久了,可是照片还没取到,不过没关系,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拍一张新的。不知道到那时你还愿不愿意。

      仲卿,我已经出院了,恢复得还不错,只是天凉夜里老是肺疼。父亲带我离开了,我们去了西南片区,那里尚且未有战火波及。我们把公馆卖了,换下来的钱一边资助新建大学一边开展救助行动,专门负责救治送下来的伤兵。只要一看到他们,我就不由自主想到你,仲卿,我真的好想你,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在这里遇上你,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仲卿,我父亲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正儿八经大家闺秀,姓李,长得可水灵了,眼睛乌亮乌亮,会说话似的。你要是见了她,定会闹个大脸红。所有人都说我们般配,站在一起就是一对璧人。这位李姑娘真漂亮,可是我不爱她啊。

      仲卿,在新婚之夜的时候,她说她其实之前有过一个相好的,即使是现在也没法忘掉,于是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走了,多好啊,她去寻她的爱情了。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他年纪大了,没撑住,当即就过去了。看吧,仲卿,什么仙猪托生命格非凡,我小时候娘就没了,爹也因我而死,我成孤家寡人了,仲卿......我没有家了。

      仲卿,已经五年了,不知你是否安好,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你应该也成为了成熟的铁血男儿了吧,也是,我都快老了,过了今年,我就虚岁三十啦。

      仲卿,仲卿......

      仲卿,我长了许多白头发,妻子也和我离婚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其实已经习惯每天一个人的日子了。我们胜利了,大街小巷卖报的都快疯了,我也快疯了,仲卿,我们打赢了,再也不会有过去的耻辱了,孩子们可以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不用再害怕子弹和炮火。仲卿,你何时回来呢?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把你忘记啦。

      清澈的风,总会把世上一切尘埃都带走。

      二十一世纪初的春天,天不再那么蓝,硝烟也早已在时间中散去,或许不变的是从古至今诗家口中穿山过水悄然入怀的天地间第一缕气息,它在老人的记忆中已流浪近八十载光景。

      没有人知道这个满头华发的佝偻老人姓甚名谁,只知道每年的这个时节他都会独自一人前来烈士陵园,站在一块没有名字的碑前沉默良久。有人问过他这里葬着谁,是战友,是兄弟,是无缘见面的陌生人?他却摇头,不知道。他大部分的记忆已先那老迈的身体一步入了土。他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只是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出现这块石碑。无人打扰,无人干涉,也许这里埋葬的是老人遗失的过去,等缅怀后,他便会自行离开。

      可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老人手中拿着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形制古朴,大抵是旧时代的遗物吧。他颤巍巍打开那个信封,从中只滑落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只因年代太过久远,不甚清楚的色彩已然失真。他似乎极力辨认着什么,又从上衣左胸的口袋处掏出另一张照片,不过令人惊异的是,那张照片却沾了血,血里的人面容模糊。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落在青草地上,落在行人的足尖上,落在碑沿处,落在双人合照的背面一行字,“歲歲長相見。”

      你说,永远是多远。

      能有多远,也不过一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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