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死

　　在梁彪消失三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陈锦添在家里温习功课。他房间有一扇窗是对着街的，娟姐已经睡了，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
　　10月初的夜晚，气温已经变得有些凉爽，旧木书桌上摆着一盏绿灯罩的台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本挂历，从梁彪失踪不见的那天起陈锦添就用红笔把每日打了叉，数一数，已经有18个叉了。
　　陈锦添正伏案写英文功课，忽然听到窗玻璃上传来“叮”的一声，似乎有人在拿小石子敲他的窗。他推开窗向外看，梁彪正站在在路灯下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对他微笑。
　　陈锦添有一瞬间感觉像做梦，他揉了揉眼睛，又睁开。
　　梁彪笑意更深，他伸出左手拍了拍机车的后座。
　　陈锦添觉得鼻子有点酸，忍不住也笑起来，伸手对梁彪挥了挥。
　　他手忙脚乱地套上一双鞋子，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来。跑到梁彪面前时，他猛地停下脚步，只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他捂了捂胸口，又觉得这样有点太欲盖弥彰了，赶忙把手放下，脸却有点红了。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梁彪，有很多话想要对梁彪说。
　　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出现？
　　但是一开口却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句“我每天中午都帮你留饭。”
　　话一出口陈锦添就呆住了，他想不通这句话是怎么从自己的嘴里跳出来的。
　　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我，我本来就应该帮你留饭的……我……”
　　梁彪笑起来。他上前一步把矮自己一个头的陈锦添按在自己的心脏前。
　　梁彪的身体很结实也很温暖，陈锦添听到他心脏传来“扑通”“扑通”的跳动声，他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特别的气息，让他想起了黑暗中绵延的巨木的森林。他感到梁彪的两只有力的胳膊环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他不再惊惶。他闭上眼睛，把脸靠在梁彪的胸前，仿佛雏鸟归林。

　　他们在路灯下拥抱了很久。
　　陈锦添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地动了一下，梁彪仿佛跟他心意相通一般放开了他。
　　他揉了揉陈锦添的脑袋。
　　陈锦添抬起头看着梁彪。梁彪的头发剪得很短，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不少，眉间还带着淡淡的倦色，但是似乎在气质和神色上比以前更冷厉了，仿佛一夜间变成了大人。
　　陈锦添抿抿唇问道：“阿彪，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
　　梁彪回道：“我阿叔那里出了点事，警察在调查他，我被叫回去帮手。”
　　陈锦添想想道：“是新闻上被砍的□□大佬李子龙吗？”
　　梁彪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这位□□大佬一周前在医院被宣告死亡，凶手至今没有被抓获，他手下的小弟四下出动，势要为老大报仇，如今已经酿成两起暴力案件，是最近电视报纸新闻的头条。
　　梁彪沉声道：“警察怀疑是我阿叔做的，但是又没有证据，就找了个借口把他拘起来，一边四处找道上的兄弟问话，想要收集证据。我是阿叔养大的，于情于理都要帮手。”
　　陈锦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梁彪笑笑道：“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边说一边打开机车的座椅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好的袋子。
　　陈锦添接过来，却没什么动作。
　　梁彪道：“打开看看。”
　　陈锦添慢慢打开袋子，里面是一部崭新的索尼Discman和一张陈锦添喜欢的摇滚乐队的CD。
　　陈锦添想要一部这样的机子很久了，可是价钱不菲，他知道自己负担不起，索性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梁彪接过他手中的Discman，拆开包装，把电池装进去，又掀开CD的塑料盒，把CD装进机子。
　　他把耳机一左一右地塞进陈锦添的耳孔。
　　圆形的Discman被放进陈锦添的手中，梁彪帮他按下了Play键。

　　熟悉的鼓点响起，然后是电贝斯的拨弦，一个男声开始唱：“钟声响起归家的信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陈锦添一边听着歌，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梁彪。
　　他慢慢地把耳机摘下来。
　　梁彪有点奇怪：“怎么了？不喜欢啊？”
　　陈锦添摇摇头：“不是，我很喜欢。”
　　陈锦添低下头许久，他的右脚尖轻轻地碾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阿彪你几时回学校啊？”
　　梁彪没说话。
　　陈锦添抬起头：“等你阿叔放出来，你就会回学校吧？”
　　梁彪只是沉默着看着他。
　　他们对视着。
　　陈锦添嘴唇都有些颤抖了，他试图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其实，你可以不用着急啊。可以先……先念完书，然后再考虑以后要做什么。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考大学，我……我会等你的……”
　　他想了想又道：“不考大学也没有关系的……这世界上又很多事情可以做，也不见得都需要大学文凭……阿彪你可以慢慢地找自己喜欢做的事情，5年也好，10年也好……”
　　“阿鬼——”
　　陈锦添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下去：“你记得你那天带我去看海吗？你第一次跟我说你爸妈的事情，你说你阿公、爸爸都是渔夫，你说你也可以是渔夫。渔夫也很好啊。等你不忙了，我会去看你，我们可以一起去喝酒，叫上光头和长毛他们。”
　　“钱赚少点也不要紧啊，够花就好了。到50岁、60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像这样一起见面聊天，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会有很多的朋友……”
　　“阿鬼——”
　　陈锦添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你阿叔被抓了。李子龙被当街砍了十数刀，新闻上说他的血把地都染红了，怎么洗都洗不掉。我看到电视啦，他太太抱着他的尸体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好像要断气了一样。”
　　“阿鬼——”
　　陈锦添终于紧抿嘴唇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梁彪问道：“阿彪，你可不可以不做古惑仔啊？”
　　梁彪只觉得心口一痛，仿佛被人当胸刺了一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咬牙偏过头去不去看陈锦添。他侧颈上的青筋在微微颤抖着。
　　陈锦添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陈锦添红着眼眶把Discman收好重新放回袋子。
　　他把袋子轻轻地放在机车的座椅上。
　　“谢谢你，阿彪。礼物我喜欢的。”

　　梁彪看着陈锦添的背影一直穿过深夜的马路，他走过药房，走过邮筒，走过巴士的站牌，他的脚边有被吹散的广告的传单，他打开了陈旧的铁门，铁门发出了喑哑的声音。
　　他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铁门后。他听到铁门合上的声音在沉寂的夜空里回响，那声音不轻不重地，却仿佛烙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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