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井闼山三人组]两点

　　饭纲掌第一次正式与佐久早圣臣有所交谈，是在井闼山高中男子排球部的更衣室门口。

　　那时佐久早圣臣和古森元也没有正式入部，尚且穿着怒所中学的制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饭纲掌背后停住脚步未有动作，以被人夸奖心细如发而自傲的饭纲掌自然没有毫无所觉的道理。

　　回头看去，高的那个家伙有着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珠，连穿的衣服都是黑白相间的，活像团黑藻化成了人形，上衣胸腹部的白色又让他有了点熊猫的感觉。

　　如果关系再熟络一些，饭纲掌也许会插科打诨说“哟，熊猫后辈们，你们好”。

　　然而事实就是，他没有。

　　这毕竟是三人在交换姓名后的首次私下接触，且另一只个子小一些的熊猫侧目注视的对象正牢牢地盯着他，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沉入深不可测的湖底，泛起水波，亮成了黑曜石，越来越亮，仿佛要将他照透。

　　然后，感受到前辈的留意，饭纲掌可爱又可靠的后辈古森元也转过脸来正对着他，双眼透露出历经风雨似的淡淡的无奈。这寡淡的表情和略显疲惫、毫无动静的嘴角跟古森着实不相称，彼时的饭纲掌心在心里评价，判断的依据是他对古森短暂观察后得出的浅薄认知。

　　饭纲掌当然没有将半调侃半说教的话说出口，因为他已然发觉，佐久早的目光扫过他的面部，视线末端最后停驻在他手里的清洁滚筒之上。

　　…？

　　怎么了吗？

　　面对佐久早圣臣对爱用之物爆发出的长久的、堪称热情的凝视，饭纲掌手一紧：

　　“…你要用吗…？”

　　而佐久早圣臣的反应，使得饭纲掌额角的冷汗真正开始向下方流去。

　　“我自己有。”

　　半张脸被白色的口罩遮盖住，佐久早圣臣只对外展露他漆黑的眼眸。他的眼皮宽到直接连着眉腰底部，此刻眉尾向上挑，同眼皮构成的弧度很小的曲线产生交错，看上去像一颗四芒星的一角。

　　饭纲掌盯着他眉上的两颗痣。

　　痣这种东西，向来是一颗平平无奇，两颗挨在一起则惹眼至极。这好似初入佛门的沙弥头上的戒疤的两点，均匀地与眉峰和发际线保持距离，在他卷曲的额发间笔直排列。

　　它们长在佐久早圣臣的脸上，长在长期投身于室内运动而久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上，就如同反常地没有冬眠、爬出洞口在雪地里行走而被冻僵的两只蚂蚁——俯瞰视角的，又好像空白的答卷上不小心用用原子笔尖划上的两点油墨。

　　可能是幻觉，饭纲掌心想，不然佐久早圣臣怎么会变魔术一般掏出了比他手里更大的滚筒，他怎么会瞧见佐久早的脸边真的冒出了一颗菱形星星，而古森元也带着锐气的竖瞳又怎么会变成失去吐槽力气的两个点。

　　后来熟知佐久早圣臣本性的饭纲掌已然知晓自己所见并非错觉——此事暂且不论，当时的饭纲掌一心所想的，是两个点。

　　两个点。两个OH。支撑怒所中学攻防线的两兄弟。

　　是的。之所以会说是正式有所交谈，自然是因为还有非正式的见面。饭纲掌对古森元也的短暂观察，也不限于体育特招新入生自我介绍时的短短一瞥。

　　井闼山素来有二传带队的传统，或者说惯例。在握住交接的下一棒之前，在监督的带领陪同下，饭纲掌去看过国中生们的比赛。

　　但，饭纲掌单方面认识佐久早圣臣，早在那之前。

　　在即将国中毕业的时候，在已经基本确定升入井闼山的时候，在前去观战成名日久、毫无疑问会直升白鸟泽高中部、成为未来对手的牛岛若利的时候，

　　饭纲掌见到了此前偶然不经意间注意过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的怒所12号。

　　此前浑身上下透露出“别惹我”“我不好相处”的12号正舒缓着眉，同牛岛若利握手。

　　反差。不对劲。性格突变。怎样都好，「佐久早圣臣」此人球场上下判若两人——这件事印刻在了饭纲掌的记忆里。

　　若非如此，饭纲掌只会把佐久早的淡然平静当成大炮火力下无能为力的麻木、黯然伤神。后者是饭纲掌见过太多次的神色，从自己的队友脸上，从牛岛的对手脸上。

　　在怒所的其他人脸上，饭纲掌再一次发现了这司空见惯的神情，掺杂着些许不甘心的愤怒与眼泪。其他人——除去未来会成为黄绿色人堆中唯一清爽的白色、井闼山13号自由人的「古森元也」。

　　其时，饭纲掌不可能知道佐久早和古森这互相称呼对方姓氏的两人实际上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他只是瞧见一个豆豆眉少年——是的，古森的眉毛之粗、短、圆别具一格，饭纲掌隔着老远也能分辨——望着网底交握的两只手，不住点头，端出长辈情态，就差伸手捋一把不存在的长胡子了。

　　赛场的空气、弥漫在空气里的情绪，都是有颜色的。把握和操纵情绪的流动，是队员、是二传、是队长必须精通的课题。于是，当沉闷、压抑、不确定的紫色去到了怒所那端，当严肃的黑色压倒性地占据了输家所在的半场，在饭纲掌看来，散发着干净、明亮、平和、宁静的白色气场的佐久早和古森二人便格外显眼。

　　一年之后，在饭纲掌看来显眼的二人，同样引人注目，成为了井闼山的预计招揽对象。

　　呜哇，和我们不一样，今年的怒所真幸运，碰上了好时候，遇上没有牛岛的白鸟泽，一路通畅——身边的谁这么调笑了一嘴，被监督骂了一通没志气，又讪笑着岔开话题，说：明明咱们的校旗也是紫色的*，牛岛他要是喜欢紫色怎么不来嘛，非要待在宫城。

　　紫色。饭纲掌心头一动，回忆起佐久早圣臣与牛岛若利握手的那一幕。

　　心平气和、不为失败所动、对强敌强压从容不迫的「佐久早圣臣」和「古森元也」，与紫色不相配。

　　没关系，井闼山的校旗马上要改色了*。

　　所以，他们会来吗？

　　对早已挑选好的苗子作最后的观察时，特意带上了属意的下任队长和下下任队长的监督问：饭纲，你看如何。

　　知道监督已经意有所属，并非征询队员的意见，只不过在等一个肯定的答复，饭纲掌说：我觉得很好。

　　那好，监督笑了，你们都将成为井闼山的未来。

　　——我们都将成为井闼山的未来。

　　——我们都曾成为过井闼山的未来、现在和过去，按时间顺序地。

　　饭纲掌同佐久早圣臣和古森元也，就是这样的关系。

　　而现在，饭纲掌的两位后辈成为了日本的未来。

　　在4月份同时被宣布入选天照JAPAN后没过多久，佐久早圣臣和古森元也就挨个地在黑鹫旗赛事中，跟饭纲掌打了照面。

　　后一次，古森元也叫住了饭纲掌，说：饭纲前辈，一起吃个饭吗？我和圣臣请客。

　　短短的两句话，有好几个可深挖的点。

　　首先，进入职业后，古森其实已经不怎么叫“饭纲前辈”了。更多的时候，古森和佐久早同样，为表尊敬会在「飯綱」前加上「くん」，古森还会用放送用亲昵用语如「綱くん」或者「掌くん」。

　　其次，“圣臣”这个称呼，古森在常人面前一般也是不叫的。高中时，因为相互之间生疏的称呼，饭纲掌还曾震惊于古森和佐久早竟然是亲戚的事实。

　　此刻，听古森用回了高中时对他的称呼、直呼佐久早的名字彰显亲密，饭纲掌生出一种念头，即，古森是在有意拉近毕业之后前后辈之间难免逐渐变淡的关系。

　　最后，请客。

　　都叫他前辈了，哪里有后辈请前辈吃饭的道理？这么想着，饭纲掌正打算将请客的事揽在自己头上，对上古森隐含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探寻之意的双眼，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定在原地。

　　“和圣臣请客”，为什么不是古森他自己？

　　如果是以井闼山后辈的身份提出的邀请，为什么独独是“和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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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纲前辈，你以后进国家队一定还要再请我们吃饭！”

　　2013年3月，饭纲掌从井闼山毕业。

　　毕业典礼后，排球部的聚餐上，到了分别的时候，有后辈一把抓住了饭纲掌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阻拦他起身。

　　被人在跟前这么一哭，本来强忍着失态、赶着前去结账的饭纲掌也憋不住了。

　　他仰起头逼回了泪水，吸了吸鼻子，试了下愣是没甩开对方的手，只好用带了点哽咽的声音示意对方放开：“别太捧我了，你个臭小子。”

　　“不是捧！前辈是真的很厉害啊！”接过古森递出去的纸巾擤了擤鼻子，后辈继续说，“虽然今年确实很可惜，但我们所有人都打心眼里相信前辈的实力……”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的哭腔越来越重，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不下去了，猛地顿住，平复了一会儿，又扭头寻求肯定：“连佐久早都是这么想的，对吧佐久早？”

　　多亏了两年的相处磨合，饭纲掌从佐久早漆黑的眼里读出了点“什么叫‘连我都是’”的无语情绪。

　　向来神色平静而淡漠，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太多的关联的黑发少年，坐得直直的——主要是为了避开身边人的唾沫等□□，不如说他愿意来参加聚餐、没有单独一桌，饭纲掌就已经很感恩了——的背前倾了一些，然后冲饭纲掌点了点头。

　　佐久早圣臣含蓄而内敛的神情如同一片湖水，饭纲掌从中察觉到一点波澜。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上次见到水面波光粼粼的时刻，佐久早当着他的面称呼牛岛为“若利”。

　　若利。和饭纲掌同一级的牛岛若利。

　　如果他不是同校的前辈，佐久早会叫他“掌”吗？

　　再次将视线聚焦在佐久早的两颗痣上，饭纲掌又想到对上犬伏东的第三局，决胜一局，29-27，井闼山差的那两分。

　　在他负伤下场后，无论被他抛下的队友们如何奋力拼搏，都没能挽回的那两分。

　　分数。得点。

　　两分。两点。

　　在第一次和佐久早圣臣说话时，饭纲掌曾经从对方的脸联想到了太多东西。戒疤、蚂蚁、油墨……最后到怒所中学攻防线的两个支点。而这两个支点后来分别成为了井闼山的进攻和守备核心。

　　但此时此刻，与井闼山三年彻底告别、即将与佐久早圣臣渐行渐远的这一瞬间，他忍不住去想：

　　——达到24分时，分差拉开两分才能分出胜负、分差拉开两分就能分出胜负，排球是这样的运动。

　　——「佐久早圣臣」这个人的命运，是否早已被写在了面部特征之上？他眉上的两点痣，是否专为排球而生？

　　似乎是因为这边气氛沉默太久了，古森元也拼命眨着眼睛，一副正在思索如何、何时插话的模样。

　　饭纲掌忍不住笑了下，方才的一时哽咽已经消退了。他说：“少逮着我一个人薅，说不准这两个去过国青的比我更早进国家队。”

　　“这两个去过国青的”其中之一的古森便也轻松地笑开，不由分说替另外一个作了决定：“那就，先进国家队的请吃饭？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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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样。

　　“先进国家队的请吃饭”，古森做主立下的约定只针对古森元也、饭纲掌、佐久早圣臣三人而言。

　　但善解人意的古森顾及到没入选国家队的前辈的颜面，没有直接说“我们入选了，所以来请你吃饭”。他只眼巴巴地看着饭纲掌，寄希望于前辈的好记性。

　　这份心意，饭纲掌心领了。

　　邀约被应下，古森元也欢快地晃着手机，说具体时间地点稍后再联系。

　　他的体格更加健壮了，曾经精瘦的少年人的脖颈和肩膀愈来愈有力，仿佛承载着JAPAN的分量。

　　后辈请客就后辈请客吧。目送古森元也离去，饭纲掌心想。

　　国家队征召年年有，还在现役、还在一级联赛活跃的饭纲掌又不是再也没有入选的机会。

　　下次，他会请当时在场见证了三人间约定的所有人一起吃饭的。

　　就算毕业了，饭纲前辈请的饭，古森元也和佐久早圣臣也势必不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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