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昏鹿有无

　　这里的病人都有对应的主治医生，顾名思义会主要来评估病症。我的主治医生是赵医生，但我对他并没什么好感。除此之外，黄医生也会给出评估意见。听护士们说他是前任院长，已经快退休了，现在是作为专家顾问一类的角色。每半个月他会挨个和病人聊一次天，把聊天的内容作为类似评估的依据。今天是我自由活动后第一次要和他聊，我并不想去，可这是医院的要求我没得选择。这里的事没有什么是可以由得自己选择的。楚逸安慰我说不过就是走走形式，大不了不理他就行了。
　　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单间，里面摆着一张方桌，两个单人沙发，一盏高脚台灯，和赵医生的办公室看起来很不一样。见我进去，他抬头示意我坐。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几根银发不安分地从梳理好的额发间伸展出来，好像要提醒别人时间的痕迹。他坐在沙发里和蔼可亲地对我笑，手里同样拿着一个本子，上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俞愈你好。我是黄医生，你来的时候我们见过的。”他声音有点沙哑。
　　我点下头，沙发很软，一坐就要陷进去，但四周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看似随意地跟我寒暄了几句，问我在这里的生活。我对他保持着警惕，都是以最敷衍的方式回答。没聊几句他就咳嗽起来，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最近心情怎么样？”又是这样的问题，赵医生每次复诊反反复复问的也都是这几个问题，心情怎么样？有没有适应这里？这样的问题我不明白有任何的意义吗？就算我说我不该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真的听进去，只是默默记录下来，好像我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还好。”
　　“那现在……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病？”
　　我几乎本能地回答。“我没病啊。”
　　“可如果没病，你觉得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你们误诊，要不然就是你们……都疯了。”
　　他有点无奈地耸耸肩，感受到了我强烈的抵触。于是他尝试转移了话题：“楚逸呢……他现在怎么样？”
　　“他也跟我一样的想法。”
　　他爽朗地笑了，“那最近你们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无非就是这些了。”脑海中第一秒闪过的是小猫们，可我并不想告诉他。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你还记得进来前发生了什么吗？我是说来医院之前。”他突然收敛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脑子闪过的是母亲把头埋在我肩上，哭得泣不成声的样子。她浑身都在颤抖，引得我的身体也跟着颤抖。她是多么难过啊。可为什么她会那么难过呢？那时候我们是在哪呢？一想到这头就有些发晕，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匹独自闯入黑暗森林的野马，面前是潭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
　　见我愣了神，他没有催促，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耐心等着。
　　“当然……记得。”我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思。
　　“没关系。可以慢慢想，想好了下次告诉我。”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可之后我脑子里反复思忖的都是那匹野马最后有没有走出森林。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每个人都要试着接纳自己。”他带着厚厚的镜片，由于反光看不清他当时的眼神。那时候我并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回房间的时候看到操场正中央那颗又粗又大的桂花树已经开花了，枝叶间缀满乳白色花瓣，不起眼的小花惹得满操场芳香四溢。桂花树下有四五张石桌石椅，在操场走累了坐在最浓郁的花香处，听凉风穿过叶片的细碎声响是这囹圄中唯一的风景。这一周能自由活动以来我发现这里的生活和行尸走肉并没有太大差别，每天日出日落做着重复的事会让人丧失还活着的感觉。每天早晨医生查房，吃药，然后吃早饭，在操场活动，吃午饭，吃药，在操场活动，吃晚饭，吃药，10点准时熄灯睡觉。如果遇到下雨，操场活动就改在娱乐室看电视。食堂每餐一肉两菜，但很难想象能把食物做到这般难以下咽。时间日复一日，不需要有任何思考，只是重复着一系列机械的举动，按规划好的方式被人摆布着活。所有的活动都在护士们监视之下，身边的人大多都是表情木讷的，就算有时候看起来很正常，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发起疯来。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留心是不是有摄像头、有没有办法通到医院外面、警卫的看守严不严。操场的空间不大，左侧有半个篮球场，右边是拉着一张网将就的羽毛球场和两张乒乓球台。四面都是厚实的高墙，高墙上有铁网拦着，四个角落都安有摄像头，更不消说还有护士和警卫24小时在操场盯梢。想要翻过操场的高墙需要有足够长的绳子和撬开铁网的工具，这些在这个地方都是不可能得到的。我愈发焦躁起来，一边走一边踢着操场上的碎石子，好像每踢一块我就能多一些思路。正低头想着的时候，不知不觉踱步到了食堂前面。现在是操场活动时间，食堂还没有开放。警卫看我远离了操场活动区，身体已经往前倾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了，我只得折返回去。此时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楚逸是在我之后和黄医生聊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瘫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板凳上了，他把头仰起来在晒太阳。我加快了步子回他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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