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昏鹿有无

　　当轩峻告诉我没有楚逸这个人的时候，我的身体僵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他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却要说他不是真的。我努力回想着和楚逸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楚逸是我来到这家医院后一周出现的，也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他每天会叫我起床、陪我吃饭、陪我入睡；他喜欢胡扯，总能给我带来源源不断的欢乐；他说话时声音那样洪亮、清晰，摸我的头时手指的触感如此鲜明。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呆在一起，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不存在呢？就连今早醒来的时候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和往常一样正酣睡在隔壁床上。脸庞仍旧干净、鼻息均匀、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皮的跳动微微颤抖着。他睡得那样沉，连早上赵医生查房都没醒过来，还得我来给他打掩护。这样的他怎么会不存在呢？所以我决定不相信轩峻的话，我要把他藏起来。偶尔我也会好奇之前那一周多他到底去哪了，但我不敢问，我怕问出口他便会消失。
　　轩峻依旧每天来找我吃饭聊天，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稀松平常。可只有我知道已经不似从前。我们闭口不提关于楚逸的事，在他面前我也尽可能不和楚逸说话。楚逸对轩峻的态度变得愈发冷淡，时不时会在耳边说些难听的风凉话——“他就爱多管闲事，麻烦着呢”“他的话信一半就得了”。我常常提心吊胆，担心轩峻听到楚逸说的会像上次一样发作，可结果是他并没有太多知觉。但我也不太喜欢楚逸现在的样子，只要轩峻在旁边他就会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到10月中，天气已经明显转凉了下来，秋天的凉风阵阵吹得人心里也痒嗖嗖的。桂花已经到了开败的时候，一场雨过便满地落花。在厨房老李和护士长的呼吁下，护士们组织了几个人在桂花树下架起床单拼接成的巨大布兜，用来收集桂花往后做桂花蜜吃。任他们说的如何天花乱坠的甜美，可我并不为所动，还是宁愿静静看看书的好。楚逸倒是嘴馋，好奇着桂花蜜的味道。我让他去帮忙，他却耍懒，索性在操场边缘的草地上逗起小黑猫来。轩峻是架布兜的主力，杀人犯也在帮忙之列，骂骂咧咧地念叨说这都是什么事，直到警卫老张瞪他两眼才有所收敛。傻子是此刻最享受的一个。他耐心地捡起地上的花瓣，拾够了一捧就往天上洒，神情陶醉地在里面转圈，表情高贵地藐视着园中的一切，嘴里不时念叨着“奴才”“大胆”一类宫廷剧里的戏码，众人嘀笑皆非，倒是缓和了枯燥的氛围。
　　我正坐在一旁石椅上看书，庆行往我这边靠了过来。上次他被轩峻打了之后我便没有再和他说过话。他看起来已经痊愈了，咧嘴对我笑了笑：“百年孤独？”
　　我合上书，点点头：“你也喜欢？”
　　“看过，但算不上喜欢，我不信命。”他在我旁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好像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上次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没想到他是来道歉，我有点不知所措。
　　楚逸倒是立刻来了精神，问他是谁。
　　我还来不及介绍，他刻意放低声音说：“但我当时是真的需要你帮我，现在也是。”
　　“我？我能怎么帮呢？”
　　“我是一定要逃出去的，我们合作吧。”他的眼神笃定。
　　我想起他当时让我告诉他逃跑路线的细节，原来他还没有放弃。我本来就是要逃跑的，但之前因为要找到楚逸的事分了心，现在倒是可以重新想法子了，这么看我们和他倒算得上利益一致。
　　楚逸并没有那么快相信他，略带迟疑地上下打量，我便决定试探一下。
　　“可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逃出去？”
　　“说了你别不信。但我根本没疯，我是被人害了才抓进来的。”
　　“你有跟医生和护士说过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异常荒谬。
　　“和他们说了有什么用？这里每个人都说自己没病。一个人能怎么证明自己没疯呢？就像此刻我想跟你证明，但无论我表现得多么正常，你都只会觉得我是还没发病而已。大概疯了还是没疯只有每个人自己心里清楚。”
　　“你能想到垃圾车的方法一定也能想到别的。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想要好。”从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痛苦挣扎的自己。
　　楚逸猛点头认可他的说法，然后向我投来肯定的目光。
　　就这样我和这个之前威胁我的人决定要一起想办法逃出这个鬼地方。

　　后来接触得多了，庆行也跟我说起过他的事。他出生在县里的有钱人家，母亲生下他就去世了。父亲老来得子格外宠爱他。他还有两个比他大10几岁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已经成家搬出去住了，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他记得小时候总是赖在他们俩身边。第一次玩游戏机、第一次唱K、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找小姐都是两个哥哥带着去的，他曾经把他们当做最亲的亲人。可去年初的时候他父亲得了重病一病不起，临终前希望兄弟三人能平分家产，日后互相扶持。谁知哥哥嫂嫂以找了家精神病院要投资为由让他参观病区。等到他发现这是个巨大的阴谋，想要出去的时候早已经来不及了。
　　“我并不为分不到财产而难过，我为的是在这世上竟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而难过。”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来的时候，眼神眺望远方，爬满绝望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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