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昏鹿有无

　　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天。在禁闭室里时间的概念会变得很模糊，天与天之间丧失了明确的界线。我正昏昏欲睡着，门外响起了窸窸窣窣地钥匙声。门开了，强烈的光线驱散了房间的黑暗，警卫老张和护士长站在门口。眼睛突然见到强光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视线是模糊的。我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向光源处走去。老张搭了我一把手，然后重重地往我背上一拍，说小伙子，要打起精神。耳边太久没听到人声，这一嗓子显得振聋发聩。老张是这里资历最老的警卫，和我关系不错，平时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可如果发生打斗了，他就立刻变得寡言严肃，毫不马虎，把脸上的皱纹都能给你绷直了。护士长脸上则是笑呵呵的，擦得过多的粉底仍旧是一笑就往下掉粉形成阳光里的碎屑。她把我领回办公室好好教育了一顿，无非是说我都在这呆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能这么糊涂去乱打人。又说这对我提早出院非常不利，要我保证下次不能再犯。我举起三根手指模仿对天发誓的样子，把她逗得憨笑起来。临走的时候我想起要紧的事，跟她说想去重症室看看庆行的情况，也算是给他道个歉，自己当时不知道怎么就发了疯。护士长见我这般诚恳，也觉得去道歉承认错误会对我的康复有利，自然也就同意了。这样一来重症室的探视算是搞定了，想想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迫不及待地奔到俞愈的房间，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一走进去，他先是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到床头的柜子那，声音有一些发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一种伪装的威慑，丝毫掩盖不住背后的畏惧神色。这样的表情在旁人脸上我见过太多次了，刚开始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这样看我，我不怪他，只怪自己。我呆在门口没有动，保持和他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距离，把双手举起来示意我没有恶意。然后说出来找他的目的：“护士长批准我们去重症室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略显紧张的表情逐渐化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天真烂漫的喜悦，他几乎是要跳起来。“太好了！那可以见到楚逸了。谢谢你。”他仍旧隔着离我半个房间的距离，但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我们约好午饭后就过去。烈日当空，能清晰地看到从地面蒸腾出的热气，操场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大伙想必都躲在娱乐室乘凉。桂花树下那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正懒洋洋地躺着，眯起眼睛不厌其烦地舔背上和腿上的绒毛。重症室在一楼的尽头，医生办公室的旁边，一共有三间。走廊深处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显得暗幽幽的，通过地板上透出几缕冰冷的反光。医生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大中午的估计都去午休了。我在前头带路，俞愈跟在后面。越靠近重症室，他显出的神色也越兴奋，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焦虑在里面。我们先推开了第一间重症室的门，房间里很暗，犹如一个远古时期的洞窟，迎面扑来一股浓烈呛人的消毒水味。老徐端坐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其余两张是空置着的。他正歪着头盯着墙上的小窗户，听到脚步声回头瞥了我们一眼，眼神却感觉不到在看我们，而是穿透了背后的墙壁。老徐在这的资历比我更早，也是诊疗室和重症室的常客，每周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会在这两个地方度过。他的病情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只要一犯病就想吃土，是那种不停地往嘴里塞，势要把自己噎死的状态。没有人说得清是为什么，黄医生的解释是也许和他小时候的遭遇有关，可他从不和人聊起小时候的事。
　　“这除了你还有别人吗？”我指了指靠门的两张床。
　　他的眼珠一大半都是白色，只露出靠上的一小半瞳仁，像是已经死掉了的鱼的眼睛。他随意地摇摇头，又继续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去了，让我感觉像在跟一个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的人对话。
　　见问不出什么，我们只好退出来往隔壁间去，刚到隔壁间门口一股消毒水和血液混合的潮腥味道让俞愈打了个干呕。庆行一个人躺在正中间的床上，全身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脚吊在床架上。方护士背对着门口站着，我示意自己进去，让俞愈先去隔壁。听到脚步声，庆行尝试着扭头过来看看是谁，可缠绕的纱布阻止了他行动，他作罢只好看着天花板等人走近。方护士转身见我吃了一惊，一边往后退，手一边在桌子上慌乱地摸索，警惕地问我怎么在这。我说护士长批准我来道个歉，她才浑身松弛下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要正视自己的错误。虽说如此，她的小眼睛还是紧密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靠到病床边，庆行的左脸颊颧骨处高高地肿起一块，左眼还浮肿着睁不太开，柜子上摆着碎开的眼镜。见是我他不自觉地往后缩，右手扣着床板，把身体尽可能地沉下去。
　　我把双手举到胸前，做出无意于伤害他的意思。“别紧张。我是想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发了疯。”
　　他用右眼瞥了我一眼，并不回应，好像我的道歉无关痛痒，眼神里又像是生气又像是漠不关心。
　　“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你现在好点了吗？”
　　“也没什么大事，都是皮外伤，再休养几天就行了。”他仍旧不理我，倒是方护士被我的一番诚挚打动，插了个嘴。
　　“那就好。我当时太过于冲动了。”说完转身准备走出去。
　　“我不会和疯子一般见识的。”他低沉着声音说，闭上了右眼。他的态度很明确，是接受我的道歉但并不代表会原谅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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