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很年多过去以后，杜芊芊还记得那个夜晚。

　　夜凉如水，春寒料峭，三月的风刮在脸上依然有刺痛的感觉。她匆匆跑到何景东住的公寓的时候，只看到了紧锁的房门，她拼命地敲门，没有人理会，最后还是邻居打开了门，带着诧异的神情告诉她：何景东已经搬走了。

　　她又跑下楼，哆哆嗦嗦地在书报摊的电话前打电话，何景东的手机早在三天前就打不通了，她只能拔了她所知道的何景东的所有朋友的电话。

　　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几乎是众口一词。

　　最后，她颓然放下了电话，书报摊的老板问她要钱，她这才想起身上没有钱，从知道那个消息后她甚至都来不及好好穿鞋便跑了出来。

　　她只好又打了一个电话。

　　许珂来了，一脸的不耐烦，但好歹还是帮她付了电话费。

　　“好好活着，别没事找事儿！”，许珂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之后便扬长而去。

　　她看了很多次《佳期如梦》，所有的细节都未能打动她，唯一的一次，是阮正东说：兴许哪天就不在了。很多时候，我们都固执地相信身边的总会在你身边，TA不会离开，至少不会不打一个招呼便决绝地弃你而去。

　　一个月之后，她才辗转地得到消息，何景东去了英国，其实早在半年之前他便有了这样的打算，但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没有告诉她。

　　四年之后，她听说何景东早已成功地移民成了美国公民，如何从英国辗转到了美国，她不知道，不过据说他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唯独一直未曾回过国，佳忆偶而会遇见何景东从前的朋友，每每提起他的名字时，脸上会带着尴尬的笑，然后便会说何景东是个卖国贼。

　　许珂偶也会来找她，有时候是主动请她吃饭，有时候是强迫她请自己吃饭。

　　许珂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嗜酒如命，烟不离手，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杜芊芊，这两句话把咱俩说全了！”，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地来找她，拍着她的肩膀说。

　　她是看错了男人，这个她承认，不然的话，何至于一直纠结于当初何景东的不辞而别，还一纠结就是五年。

　　可许珂亿乎就是天生的艺术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牵着何景东的手悄悄地打量着他，何景东一直说他有一哥们儿绝对的特立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天许珂穿了一件极宽大的圆领白色T恤，上面斑驳地被染上了油彩的颜色，乍一看倒象是故意染成那样的，后来她发现其实他把衣服穿反了，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忍着。后来一个女孩来了，俏生生地站在许珂旁边，脸上全是仰慕与热情，一口一个哥，许珂却似乎并不多看她一看，临走时也不邀请那女生，反而让人家帮忙收拾身后那堆乱七八糟的画纸与颜料。

　　最后，她承认了许珂的与从不同，谁能象他那样将一件最普通的T恤衫反穿出艺术家的范儿呢！

　　“我TMD当初是年少不更事，以为涂涂画画特别有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画家都是在死后才成名的……这辈子，我算是完了！”许珂闭着眼睛诅咒着自己的年少轻狂。

　　许珂很喜欢听一首歌，她却不喜欢，说听不清楚那歌词。

　　“你傻啊，听歌不一定非得听清楚歌词——”，许珂俨然一副艺术家的口气。

　　她去过许珂的画室，也就是他住的那套房子的客厅，一片狼藉，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看到是她，手是放下手中的画笔，一反常态地变得有些紧张。

　　最后她才省悟出了他紧张的缘由，靠窗的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上面有一张图片，只是一张很小的图片，但她只瞥了一眼便认出了何景东。笔挺的西装，微蹙的眉头，一如继往的风度翩翩，她看得忘记了眨眼睛，于是眼睛有了干涩的刺痛。

　　何景东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肤白唇红，娇笑嫣然。

　　“他结婚了——”，最后许珂还是说了。

　　从许珂那里离开的时候，天空里飘起了细雨，又是一年的春天。

　　一个夏季的深夜，许珂在本城消费最高的PUB里找到了杜芊芊，她趴在桌子边，将脸懒懒地搁在一只手的手背上，目光流转，娇艳欲滴，有男人用不怀好意地目光在打量着她。

　　他很粗暴地把她从那里拖出来，然后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被打的右脸呲牙咧嘴地吸气，他看见她手下捂着的地方慢慢地变得红肿起来，以为她会哭，但她眨了眨眼睛，笑着对他说：“我哭不出来——”。

　　“你就是猪——”，他骂她，自己却心酸了起来。

　　“杜芊芊，你到底要怎样？”最后，他问她。

　　酒气泛上来，她浑身发软，没什么时候比那一刻更渴望睡去，于是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累了……”。

　　那年的年底，他们便结婚了。

　　除了各自的家人，他们没有通知其他任何人，她依然住在自己的小蜗居里，许珂依然在他的画室里画着那些证明他年少不更事的破画。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吃饭，然后再一起洗碗收拾。

　　有一次，超市做促销活动，他们消费额达到了某个指标，免费得了一瓶红酒。

　　酒能误事。

　　醒来的时候，她在他怀里。忽然间想起，他的身上几乎闻不到烟的味道，他的房间里也找不到香烟的痕迹。

　　房间里有音乐，是那首她一直没听明白歌词的歌。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人不可能一直都记得，人总要学会忘记。

　　出事的那天早上，是一个周末，她正在帮许珂收拾他的画室。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刚刚不小心打翻了斜搁在柜子边的画框，砸到地面的时候，玻璃碎了一地。

　　她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忘记了手上还拿着一片碎了的玻璃。

　　许珂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神色平静，只是脸色苍白。

　　很多人来看过许珂。

　　她居然看到了何景东，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居然长胖了许多，几乎快认不出来。

　　曾经被渴望了许多次的时刻居然来得如此平静，连一丁点去质问的欲望都没有。

　　原来一切都过去了。

　　“芊芊，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当时……”，何景东主动向她解释了许多，她木然地听着。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后悔带你去看他……他比我更爱你！”何景东唏嘘不已。“有一次我去他那里找东西，他正好不在，在一个抽屉里，有很多废了的画纸，上面全是你……”

　　许珂走得很急，最后的一刻，他微微睁开眼，看着她，缓慢而吃力地说了几个字：“我的钱夹……台历……”，然后便阖上了眼。

　　很久以后，她重新去了他的画室，房间里依然保持着当天的情景，一地的碎玻璃。

　　她找到了那个何景东说的那个地方，一无所获。

　　晚上的时候，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喝了许多酒，头脑却一直清醒。曾经的往昔如胶片一般在脑海里一桢一桢地翻过去，他对她说要好好活着，他狠狠地打她的耳光，她做饭的时候他悄悄地站在厨房的门口……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清晨里——许珂把她搂在怀里，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一阵疼痛忽然袭了过来，她紧紧地用上齿咬着下唇。最后不得不起身去找药，在桌子的角落里放着台历，她的心蓦地一动，伸手拿开了台历，后面居然是许珂的钱夹。

　　许珂的画并不是卖不出去的，他居然有了不少的积蓄。保险单上的受益人一栏上写着她的名字。最里面的夹层里，她抽出了一张被规整地叠成了长方形的画纸。

　　白色的纸上，是灰色的素描，上面画着她睡着了的模样，蜷缩着身体，头发卷曲着覆在额边，嘴角微微有一丝笑意。

　　那个清晨，他看了她许久吧，她这么想，于是忍不住笑了笑，可眼睛却红了，翻过来画纸，后面有一行淡淡的铅笔字，不过是四个字，还有一串省略号。

　　“我的佳忆……”

　　后来，她去百度了那首歌的歌词。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刻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开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离开那里的时候，天空里飘起了小雨，又是一年的春天，风里带着寒意，丝丝地沁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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