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恸哭记

作者:桃溪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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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平原


      南北果然景色迥异。

      寂寥的春天,平原一望无际,十室九空,满目疮痍,没有一点春色。

      以前听父亲说,每到春天,河水潋滟,水草丰茂,如今所见,只有干涸的河道和黄昏时分成群的乌鸦。

      一座快要倒塌的破庙里,
      孱弱的许凝抱着奄奄一息的许衍,眼皮沉重,哭不出来。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
      车夫已经死了七天。七天前,她尚且还有力气把尸体拖去附近的乱葬岗。
      这天,她心如死灰。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把许衍拖去乱葬岗。或许他们会死在这座庙里。
      许凝的眼神涣散,无力地抬头看着案台上残缺的泥塑佛面像。

      大家都说你慈悲,你的慈悲也救不了自己。

      书上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饿到极致的时候,原来人会变得平静。

      她喃喃地跟许衍说:“哥,我们要死了。别怕,不疼。”

      不甚清醒的许衍听完这句话,竟生出一种奇怪的解脱感。

      梦里,他又回到了许家。

      那年,父亲从京城述职回来,突然带回了许凝和她的母亲。
      他童年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但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那是个苍白忧郁的女人,生得极美,像雾里的花。
      听说父亲已养了她许多年。
      年幼的许凝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小小的许凝藏在那女人的身后,警惕地望着许衍。
      “叫姨娘。”许知章冷冷地对许衍说。

      从麻城前往洛阳的路上,他们被贼人强夺了盘缠。
      车夫也在搏斗中受了重伤,但他还是坚持着又走了二十里,来到这座破庙。
      然后他死在了这里,死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
      不巧,许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不止一次地说想要赶走许凝,让他一个人死。

      许凝倔强地抹着眼泪不肯走。

      许衍昏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出现的景象,是某一年的春分,
      他病刚好,花了一天给妹妹做了个风筝。
      给许凝的时候,她咬着嘴唇,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红晕。

      许衍再次醒来的时候,许凝正在给他喂水。
      看到他醒来,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扯出了笑容,
      “哥,你醒啦!咱们不用死了!”

      她说,他昏过去的那天庙里来了一个和尚,和尚说她有佛缘,
      倾囊给了她所有的食物,还给她接了水。
      和尚也告诉她,每天定时去隔壁镇子东面,会有官府的赈粥。
      许凝还换了新衣服,她说是那个和尚送她的,甚至还留给她一本楞严经。

      虚弱的许衍摸着那本半旧的楞严经,心里终于慢慢地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每天许凝都会外出,
      带回来各种各样的食物。
      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是汤饭,甚至有一天带回了半只鸡。
      他们又在那个破庙里呆了一个月,许衍才能艰难地走动。

      许衍对那本楞严经爱不释手,觉得佛法真是慈悲精妙。

      又过了两天,许凝甚至拿回来了几串铜钱,说是她走了二十里,替镇上的富户写青词赚来的。

      休整好了之后,许凝一路搀扶许衍,又走了半月,路过洛阳南面的南禅寺。

      这是一个香火繁盛的寺庙,哪怕在灾荒时,来来往往的信徒也络绎不绝。
      二人见了当家住持法空长老,长老心有恻隐,唤二人留宿。

      隔夜,许衍决定留下,在这里剃度出家。

      许凝哭得浑身颤抖。

      许衍叹气:“妹子,从此你就用我的名字罢。我就在此处了。他们都嘱咐我韬光养晦,光耀门楣,但我志不在此,心力已经耗干了,这里或许正是我的归宿。”

      许凝拗不过他,凄惶地看着许衍。她张开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呜呜的哽咽。

      许衍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是父亲的绝笔。母亲说走投无路的时候交给卢象升,他会妥善安置你。但我看了邸报,他最近也遭到罢黜,此事不由得拖到几时去。”
      “我也看了几个月前的邸报,父亲的罪名定下来了。奸邪进谗,交结朋党。许家仕途已断,我心灰意冷。”
      “我问过法空长老,此地往东三十里便是两程书院了,妹子用我的名字,大约可去先做个陪读。”

      许凝从南禅寺出来以后就漫无目的地走,走了两天两夜。

      穿过山林旷野,她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这么茫然地走下去吧。被豺狼虎豹剥吃入腹又怎么样呢。
      一无所有了,什么都没了。

      先是母亲,后是父亲,再是大娘子,如今拼命想要保护的哥哥也出家了。

      许凝麻木地走,此时她觉得自己应该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丧家之犬。

      如今,要去哪里呢?天地莽莽,仍无栖身之所。

      下一座小山时,她有种头晕目眩的荒唐之感。腿上突然无力,她终于是摔了。

      “公子小心!”一名少年从她背后慌忙拉住她的手,掌心温润。

      她脚腕吃痛,回头抬眼看去,书生模样,气质沉静,眉眼凌厉。
      是程宿!
      程宿也暗暗心惊,眼前的许凝纤弱苍白,衣物褴褛,精神枯槁,宛如行将就木之人。

      “伤势如何?”
      许凝木木地摇头,艰难挤出一句“无妨,多谢关照。”便要摇晃着起身,但好像伤了筋骨,一时又斜斜地倾倒下去。

      程宿赶紧扶住了她,说:“附近并无医馆,但可先去附近私塾,我家先生有跌打酒。”
      未等她回答,他便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胳膊挎在自己脖子上,一边扶着她下山,但她两天水米未进,又走了几步,意识渐渐涣散,任由程宿的呼唤声焦急起来。

      醒来时是午夜时分,她艰难起身环顾四周,竟是一间干净的屋子,陈设简单。她张嘴,喉咙却干涸至极,不由得又呜咽咳嗽起来。
      “你醒了!”黑暗处竟有个人影倏忽站起来,她定了定神,这才在月光下看清。
      “快喝些水。”程宿递给她一碗水,语气还有些惺忪,想必是守了她一夜。
      她心下一颤,艰难吐息:“你怎么找到我的?”

      程宿微微颔首:“文学士写信让我在此处接洽你二人。许衍呢?”
      许凝虚弱地闭上眼睛。“他......出家了。我从此以后叫许衍,替他读书。”

      程宿吃了一惊。
      “出家......也好。你们的事,文学士在信里说了。”
      许凝无力坚持,缓缓躺下。
      程宿目光如炬,替她盖好被子,沉声说道:“不要怕,郎中来过说你只是力尽脱水之症。等过几日休息好了,我去徐监学处引见你。”

      许凝心中生出一丝安稳,闷闷地答:“好。”

      第二日,初春,惠风拂面。程宿又早早地来给她送来水饭。许凝精神好了许多,颇为感激地道谢。程宿倚在门前,饶有兴趣地微笑着看她提箸。
      “这一路你可吃了不少苦,身板瘦成这样。得多吃饭!”程宿一边说,一边提剑去院中练习。

      剑术凌厉逼人,虽是少年,但肃杀严毅之风已现。
      剑气如虹,吓杀一树缤纷桃花。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许凝都忘不了桃花树下豪气万丈的程宿。

      又过了四五日,许凝感觉元气已恢复了七成。程宿仍是天天来给她送饭,又怕她无聊,给她送了好些书。
      经史诗赋都有,许凝嗜书,欣喜不已。

      “给我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许凝问他。
      程宿不屑道:“看过,皆为无聊无用之书罢了。”
      许凝尚未反驳,程宿又道:“世间有用之书,唯有兵法。世间男儿有用之途,唯有从戎!”

      “到了洛阳,你倒是不打哑谜了。”
      程宿仍是狡黠一笑:“我还得飞黄腾达给你买金钗呢。”
      许凝莞尔一笑:“祝愿程兄日后为猛将,泽福社稷。”
      程宿微微颔首。

      “这几日书院可有课程?我想去听课。”许凝正色道。
      程宿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同情。
      “我知道,罪臣之子不得科举入仕,”许凝淡淡地说。“我只为求学,不为功名。”

      “按课程,明日李江陵讲《庄子》。”

      许凝对他笑了笑,心里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管他功名利禄,管他红尘滚滚。

      “但人毕竟还是得为稻梁谋,不能总靠你,”许凝无奈一笑,“你看我能做些什么?”

      “学医如何?”
      程宿摇摇头,“杏林都是世家,怕不是难以求师。而且那些医者,都是五岁就拿针……”
      许凝笑意盈盈。“那我立志学阴阳方术。”

      程宿哭笑不得:“旁门左道,实在不足学也。”
      许凝却定了心神:“这旁门左道若能也以匡扶天下为正道,我就当学此术。”

      程宿不由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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