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恸哭记

作者:桃溪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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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风波


      许凝又一次梦见了许知章。她梦见他满身是血,神色凄惶地在城墙下徘徊,喃喃地说自己想要回家。

      她向程宿说了梦境,程宿叹了口气:“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叶落归根吗?”
      “听说,人刚死之时,三魂七魄恍惚混沌,如若不得引导安顿,就无法转世投胎,只能在原地流离彷徨,这就是游魂野鬼的来历。所以人死之后七日之内要办葬礼,用招魂幡给魂魄引路归家.......”

      许凝听得一阵阵抽痛。他们不承认许知章的死,那他的骸骨和魂魄岂不是只能永远在塞外流浪?

      程宿犹豫着点点头,努力不看她脸上灰白的惨色:“阳间的事不讲道理……阴间的事,更加不讲道理。”

      越来越冷了。连年战乱加上饥荒,北方冻馁百万,民变四起。

      朝廷催促上任的诏书再次送到了梅家,擢梅之焕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实为镇压流寇,安抚灾民。梅之焕不得已之下,匆匆拜别了梅府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塞外。

      大明真的有救吗?许凝屈指一数,离甲申年还有二十年。

      二十年......她回想起书上写的明清更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何止是血流漂杵。

      万一,万一大明真的有救呢?许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毕竟是穿越过来的。我能做些什么?

      但许知章单薄哀恸的身影再次浮现。我就算真能做些什么,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过了几日便是大寒,也是州学放假的日子。在仆妇的簇拥之下,许衍和梅珩二人一前一后迈入梅府。

      二人相差七岁,个头却相仿,都身着府学的蓝色襕衫。梅珩明眸秀眉,落落大方,有种富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经心;许衍肃立如松,儒雅温润,只是眉眼间仍然隐隐透出郁色。

      梅珊雀跃着,远远地问:“二位哥哥,可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的东西?”

      “我可什么都没带,书袋都重死了,” 梅珩无奈地摊手,果然两手空空。“不过你们许哥哥可用心得很,专门去街上给你们不知买了什么新奇玩意。”

      许衍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红晕,“不过是些便宜的钗环,顺手买给妹妹们玩。”

      他从袖中取出三只簪钗,一支累丝嵌珠的牡丹簪给了梅珊,一支镶玉荷花鎏金簪给了梅瑾。

      许凝得了一支小巧的花头钗,上缀一颗米粒大小的枣红玛瑙。看起来虽并不贵重,却也新奇可爱。

      梅瑾将簪子收入袖子,神色淡淡,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梅珊却爱不释手,照着阳光看了又看,插在发髻上笑吟吟地问许衍好不好看。

      许衍眉间的忧郁消融了一些,笑着看她:“妹妹戴什么都好看。”

      罗夫人不自然的嘴角却分明流露出几分愠怒,仍然柔声说道:“你父亲特意嘱咐你二人回来后务必要去拜见文学士,你们这就去吧。”。

      两位少年深深作了揖,许凝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罗夫人却像想起了什么,快走几步拉住梅珩的衣袖,低声说:“前几天我见了按察副使郑一信家的女儿,知书达理,性情和顺……”梅珩拉开母亲的手,有些不耐烦:”“儿子还没有功名,决不娶亲。”

      “你都二十二了,实在是到了成亲的时候……成家方能立业啊……”梅珩深呼吸一口气:“娘,我自有打算。”

      罗夫人无奈地看着儿子走远,目光落回了正出神傻笑的梅珊,恶狠狠地拔掉了许衍送她的簪子:“要这劳什子做什么用!”

      东园,两鬓斑白的文震孟吃力地倚在桌边,正在细细地校对文稿。

      “文先生!”梅珩拜过文震孟,难掩兴奋。士子们个个都引文震孟为清流榜样,早在数月之前,他弹劾魏忠贤的壮举就传遍了书院。听闻皇帝下诏廷杖八十,书院上下群情激愤,恨不能代其受刑。

      终于亲眼看见当世最富盛名的状元大儒,许衍心下也大为感慨。

      一番寒暄,梅珩有些羞惭地说:“学生不才,会试已经第三次榜上无名了。”

      文震孟摇头一笑:“我二十岁中举,考了十次,直到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也只是做了八个月翰林。五十年苦读,终有所得,功名利禄左不过是浪头沙屋。”他抚摸着书桌上凌乱的书稿,“是非成败转头空。”

      许衍似有所感:“学生受教。”

      程宿说,十几年前,麻城文社兴起,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士。其中春秋文社最为鼎盛,领头的就是梅之焕、文震孟和冯梦龙三人。梅之焕豪爽,文震孟博闻,冯梦龙张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等等,是写《三言二拍》的那个冯梦龙?许凝惊讶。

      程宿一笑:“是啊,他可是个妙人。整日流连烟花地,又擅长赌博、行酒令,横竖都不像一个孔夫子教出来的正经文人。但他治学问可是一流。文社里,他是那个最能博采众长的春秋大家。”

      想不到写小说的竟然是大学问家。

      “你想象不到当时注释春秋一事有多疯狂,你大娘子甚至也在文社里。” 程宿莞尔一笑。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凝满腹狐疑。

      “他们当时把活动集会的清谈和文章都付梓刊印,名为《麟经指月》,书序有她的笔名。”

      许凝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议。”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充满求学热情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与如今抄经念佛的梅漪然联系不起来。

      “但所谓的春秋文社,又何尝不是士绅豪族们的利益集团呢?”程宿话锋一转。“在中枢则为高官,在乡里则为缙绅,以士林为纲网,以族亲为身基……这些士绅,做文社不过是旗号罢了。”

      许凝一时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梅之焕在朝廷上直言进谏、刚正不阿,但梅氏一族五十余人,舍匿虚田有几百亩?飞洒落在贫户、畸零者有几百亩?梅巡抚想必自己都不清楚吧。”

      程宿一笑:“你只知其文学士勇烈,却不知他曾祖父乃是翰林文徵明,更不会知道文氏一族在长洲也有一百六十亩隐田。”

      许凝沉默半晌,低声道:“你厌恶士绅。”

      程宿目光灼灼:“岂止是厌恶。”

      “富户把自家土地转到仆人、佃户以及亲戚家名下,以减少赋役——这便是叫作‘铁脚诡寄’。捏甲做乙、浮收税粮,琳琅名目何其之多。那贫者只能鬻田减户,依附于这些大户,更有甚者沦为奴籍,世代不得翻身。”

      许凝记得教科书上的原话:明末,土地兼并为史上之最。

      程宿沉声:“我父母,均死于催税胥吏的鞭下。”

      拱月悬窗, 微亮的月色沿着窗柩如潮水不断涌入屋内。

      许凝蜷缩在大娘子身旁假寐,思索着程宿的话,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却听到梅漪然喃喃的呓语:“不要走……”“知章,对不起……都是报应……该死的是我……”

      什么报应?

      许凝小心地触上她的额头,吓了一跳。梅漪然正发着吓人的高烧,神志已然不清。

      第二日,罗夫人派人去找郎中,梅漪然仍然昏睡着,高烧不退。许凝伏在窗前,许衍焦虑地踱步。

      郎中姗姗来迟,搭了脉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此病也叫脏躁之症,夫人近来应该是忧思过盛,情志波动,加之夫人常年郁结,以至于心神失养。倘若卧床慢慢修养几个月,再配上几味舒肝解郁的药,方可好转。”

      忧思过盛......许凝想起几日前窥见梅漪然与文学士相会的尴尬场景。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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