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与槲

　　帕斯卡的奥德斯面包店已经存在三十多年了，它依然坐落在小村广场角落里，但早已经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不过人们还记得原来那个留着八字胡、滑稽的像是一只偷到了鱼的猫的老头。
　　大家都羡慕他，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居然还有人能帮他把店重建起来，至少在他死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孤苦伶仃而颠沛流离。
　　所以，当现在的奥德斯面包店虽然已经不只是买面包了，大家依然还是愿意光顾。不仅仅它是村里便捷的主食店，还因为它把旁边的房子扩展成了村民休闲的小酒馆。这个小酒馆和村里另一个完全不一样，谁敢在这里闹事，治安官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沿着道路分布出来的小村庄虽然在面积上不可避免的开始了缩退，但小广场这边永远都是热闹非凡。
　　当然，只凭借面包和酒馆，人们并不相信奥德斯面包店能够发展到像现在这样富丽堂皇的程度。它的晚餐非常有名，名气大到一到周末就有非常多的有钱人慕名而来，在那颗灰皮松下心甘情愿的排出长队。
　　它现在的主人就是那个娇娇小小的东方女人，面目清秀的看起来并不比自家女儿大多少。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个看起来很显柔弱的女士，她实际上能表现出来的力量和勇气，要远比她瘦小的身体大得多。
　　奥拉和波彻站在目的地的门口，看到了那个他们寻找中的建筑，白垩涂层墙面上有两个像是眼睛的圆形窗户。白色的墙壁似乎刚新刷过一次，显得非常干净。
　　波彻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真的方解石粉末，而是高分子涂层模拟的，它的颗粒感其实只是由失去水分发生凝结的另一种聚合物所形成的，而非自然物。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栋有着白色墙壁的房子仿佛并不完整，突兀地连接在另一栋房子的边缘，就好像原本的房子被平白切掉了一块。
　　另一边的房子是用石灰石方砖构建起来的，和原本表现出灰泥结构的建筑并不和谐。当然，波彻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无论是砖石还是泥灰，这都是外表模拟的样子。在表层下，全部是聚合黏土干燥后的岩石状结构物，这是现代基础建筑材料，方便的就像是小孩子用的粘土玩具。而表面的模拟装饰，其实和那些假木门的原理一样。
　　连接这栋石灰石砖砌建筑的是一个框架结构的玻璃通道，锐角三角形的尖角棚顶活像是古典时期的哥特风格建筑。
　　复数的建筑风格聚集在一起，让波彻觉得自己来到了森林女巫的家。
　　波彻不免疑惑地看了看梅奥拉·班戈特，她找来找去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餐厅？
　　大老远的从内环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一顿美食？

　　每到下午四点，莱昂纳多·西普里斯就会冲上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外套，与村里其他受雇的人一样，汇集到奥德斯面包店。
　　西普里斯有一身强壮的肌肉，看起来那单薄的白衬衫几乎就要被撑爆。他曾经是村子里最桀骜不驯的青年，有人觉得他一辈子都会在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中渡过，他也的确是这样印证着别人的猜想。
　　但是当他丢掉了一条腿后，原本的世界就在他的眼中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村子东边木材工厂的老板伊兰先生好心地给他多结了一个月工资，然后告诉他不需要再来了，从此西普里斯仿佛丧失了一切，原本的朋友、生活都不复存在。
　　他在潦倒和困惑中生活，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也没有了依靠，村里的小酒馆也不再欢迎他，毕竟跛着一条腿却又脾气暴躁的人谁也不会喜欢。当西普里斯换过第三个TSB假肢后，他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不过此时的局面也没有了他可以辗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身体平衡的原因，西普里斯对凭力气吃饭这件事过的相当艰苦。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的确无法承担重体力劳动，当初原本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对他而言却只有望洋兴叹的感慨。生体连接假肢（OPS Organism Prosthetic System）可以让患者恢复到原本健全肢体时的状态，但是就算是医疗免费的这个时代，西普里斯也不敢去想这个东西到底要花多少钱。
　　在给西普里斯换过三个假肢后，徐依萌知道他并不是村民们认为的那样胡作非为的人，西普里斯和通常情况下的年轻人一样，只不过有着旺盛的精力无从发泄而已。
　　这依然是社会痼疾的原因。社会化大发展的同时，人们却发现自己没有了用武之地。
　　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机器完成，完全不需要身体力行，但是脑力劳动通常都不是人们的第一选择，他们喜欢凭本能使用体力，满身能量却总也消耗不掉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因为不需要考虑温饱，所以他们选择的生活在徐依萌看来更像是庸庸碌碌的虚耗时光。
　　“你愿不愿意帮我养蘑菇？”
　　这是徐依萌除了治病以外，第一次和西普里斯说起的别的事情。
　　她还记得当时眼窝青紫，鼻孔残留有血渍的年轻人那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们要到晚上8点钟才会营业。”西普里斯对着站在屋前的两个人说道。
　　他们一直看着伊莫女士那两个女孩子卧室的窗口，不知道到底在盘算着什么。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狡猾，就像是西普里斯以前待的酒吧里搭讪女孩子的轻浮家伙。另一个更是奇怪，足有一米九的女人，细细高高的仿佛一棵摇曳的灰皮松。
　　他不知道罗莎和菲尔对这两个人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她们是伊莫女士的，别人就不能染指。即便她们就算是有什么血缘关系也不行！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高个子女人转过头来，她几乎可以平视西普里斯的视线，翡翠一般的眼睛像是能反射出光芒。
　　“请问这里是住宅吗？”女人开口问道。
　　西普里斯很警惕的看着他们，自家餐馆的门牌上写着名字，为什么他们还要问这样奇怪的事情？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西普里斯说道，他看了看这两个人，把拿着外套的右手腾了出来。“你们也不是弗特瑞沃的人吧？”
　　波彻·马卡宁奇感受到了西普里斯的敌意，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会如此的不友善，于是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这仿佛加深了双方的紧张情绪，两个男人互盯着对方的目光让奥拉也不得不犹豫起来。
　　“莱纳，你站在门口干什么？”一个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徐依萌端着一篮子面包出现在窗口，她早就看到西普里斯站在门外，可是半天也没有进来。于是她走过来出声询问。
　　不过西普里斯旁边的人却让徐依萌有些意外。
　　“班戈特？”
　　“伊莫？”
　　不只是徐依萌，奥拉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

　　“来点面包吗？帽子先生？”
　　聚在一个长条形的桌案旁，奥拉有趣地看着以伊莫为中心聚在一起的人们。那个在门口臭着一张脸的男人正在给其他人分发蔬菜沙拉，直到此时奥拉才发现他穿的衣服和其它服务生一样，是标准的白衬衫黑马甲，只不过他壮硕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某个□□的打手。
　　徐依萌的声音把奥拉从思索中拉回来，她转头看到对面的伊莫女士向波彻递过去一个编织篮，展开的餐巾中放着好多看起来不一样的面包。
　　波彻·马卡宁奇忍不住瞥了下嘴角，他知道对面女人所指的是他在广场边，拿着梅奥拉帽子时躲躲藏藏的样子。并不是他不想大大方方的站在梅奥拉身边，只是这个女人并不想让他来打搅。
　　波彻心里正在腹诽，却一下子想到还未互通姓名。现在他就这样大剌剌的坐到了人家的餐桌前，难怪那个大个子的眼神总是不善。想到这里，波彻有些为自己的失礼感到些许羞愧。自己为了吃还真是不择手段。
　　只是，他的惭愧刚刚兴起，就看到这一桌子……不！只是看到女士手中的面包篮，他就已经全然都顾不得了。矜持是什么？让你饿上20个小时，你才不会在乎这虚头八脑的顾虑。
　　“谢谢你……咖啡女士，我叫波彻，波彻·马卡宁奇。”波彻伸出的手在面包上面犹豫着，这些看起来都很好吃的面包让他无从取舍。他想要多拿几个，却又怕别人嫌弃他没有礼貌。
　　徐依萌也知道所谓的‘咖啡女士’是什么意思，她对当时这两个人分的那么开感到好笑。不过这状况倒是有点像富家女和她的保镖先生。
　　“波彻先生，面包总是有的，不过我建议你先尝尝恰巴塔，里面的油浸小番茄很好吃。”徐依萌指着其中一种小方块的面包建议道。
　　恰巴塔？
　　油浸小番茄？
　　波彻脑子里根本想象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看着这一篮子的面包，他感觉自己可以全都吃掉。
　　“谢谢你女士。”他伸手拿起来一块，这可比他平时吃的那种黑麦大面包可爱多了。
　　“叫我伊莫吧，朋友们都这么称呼我。”徐依萌笑着说道。
　　她并不很喜欢别人称呼她女士，太正式了，而且总让她有种已经变老的味道。
　　她的确是老了，不过从面孔上根本看不出来。
　　西普里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面无表情的给同伴们递沙拉，递油醋汁，心里却不住的嘲弄，“什么见识也没有……土包子一个……”
　　他对面的赫尔曼很奇怪今天的西普里斯为什么动作这么僵硬做作，他不高兴的训斥道：“莱昂纳多，你已经给我递了两次盐了，请把黑胡椒给我！”
　　桌上丰盛的饭菜让奥拉吃惊。
　　她倒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其实要说起来，她参加过的奢华晚会要比此时绚丽无数倍。但是，此时光是一个面包篮里的面包种类就体现出了主人的心思，这和晚宴上几乎千篇一律的模板完全不一样。
　　“挑一个吧？”
　　看到伊莫·徐的热情，奥拉带着笑容从里面挑了一个牛角。
　　“蒜香芝士可颂很好吃！”坐在徐依萌身边的小女孩兴奋地对着奥拉说着。
　　奥拉看看手中的面包，心里想，也许应该给这个小孩子留着。
　　徐依萌看出了奥拉的犹豫，她低着头对着菲尔说道：“自己挑一个？”
　　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张开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巴，满脸都是兴奋和愉悦，“伊莫，伊莫，我想要吃馄饨！”
　　“晚上的夜宵好吗？现在我们先吃这些面包？”奥拉看到伊莫歪着头满是笑意，没有拒绝小女孩的要求。她看向孩子的表情充满了爱意，就像是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孩子。
　　不过小女孩的一头红发，以及白皙的皮肤，深凹的眼窝，都说明她和一副东方人模样的伊莫·徐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
　　奥拉转向另一边，十四五岁的男孩总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但当自己转来视线时，却又不经意的避开，北欧日耳曼人种的男孩同样不可能和伊莫有什么亲属联系。另一个女孩稍微比男孩还要小一点，但她明显是斯拉夫人，奥拉对主人家的四个成员感到了疑惑。
　　梅奥拉·班戈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徐依萌并不想向她解释什么。她也为自己这些改变觉得有趣，想以前她可是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更不用提开餐馆和邀请陌生人来家里吃饭。
　　“我们还有惠灵顿牛排。”徐依萌笑着暗示奥拉不要过于关注她的家人。
　　“好的，谢谢。”奥拉明白伊莫的提醒，也知道自己过于探寻别人的隐私。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于秘密的探寻总让她有些控制不住。
　　波彻完全管不到这些，他很久没有吃到如此精致的晚餐了，现在对于他来说，往嘴里塞食物要比从嘴里吐词组重要的多。波彻在伊诺西亚一日三餐的解决方案非常简单高效，虽然他也是一个酷爱美食的人，但撒里格诺千篇一律的奶油煮菜，丸子汤和白菜卷同样让他倒足了胃口。
　　“惠灵顿牛排？”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波彻觉得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他还未曾吃过这种传说中的大餐，难道这个乡下小餐馆居然有如此的手艺？
　　“我们最有名的就是惠灵顿牛排。”
　　西普里斯从厨房端来一份惠灵顿牛排，卷成长条形的食物像是一个脆皮蛋糕，不过当这个强壮的男人用刀子切开它的时候，波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里面的蘑菇是莱纳种出来的。”徐依萌微笑着对波彻解释道。
　　而波彻·马卡宁奇的眼睛就没能离开掉在餐盘里那块红彤彤的腓力。
　　布瑞达站起身，她发现餐厅门口好像有身影。
　　今天真是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游客？
　　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诺斯顿要打仗了吗？
　　长桌上坐了十个人，大家相互递菜，其乐融融的好像是一家人。奥拉有种陌生的感觉，这种温馨对她并不真实，因为她从没有如此轻松的体验过普通人家最平常的生活。
　　她还记的起第一次和考克斯顿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个男人拿着刀叉的样子都像是在端着枪，无时不刻都绷着一张脸，而她旁边的乔恩·儒勒却像是要和考克斯顿打架的样子。这晚饭吃的让人很难受，更不用说侍者就在你身边晃悠，而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他们的观察之下。虽然他们只是在关注客人的需求，只是这种关注却更像是监视。
　　她从不喜欢聚餐，约束让所有的饭菜都失去了味道，如同嚼蜡。
　　“不喜欢吗？”
　　徐依萌看到了梅奥拉的失神，她想，也许这个女孩并不喜欢这样的口味。
　　“不……”奥拉缓过神来，她露出她认为最真诚的笑容，“我只是很久没有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了。”
　　徐依萌没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波彻，看来他们并不是一起的。
　　“一个人旅行是孤独的。”徐依萌有感地说道。
　　那种孤独几乎能让她发狂。
　　徐依萌想起来第一次遇见胡子老爹迪米特·马利诺夫的时候，她很幸运自己能在那时找到一个落脚点，不知道自己当时还能撑多久，觉得若不是迪米特，她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已经要支离破碎了。
　　奥拉的眼睛动了动，她很想说……我一直是孤独的。
　　不过她也仅仅是笑了下作为回应。
　　布瑞达去了很久没有回来，徐依萌担心店前有什么事，于是站起来。
　　“我去前面看看。”
　　她说完绕过餐桌往门厅走。
　　波彻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用餐巾抹抹嘴角，虽然他不想停下来，但是却知道必须要对主人表示出尊敬。
　　徐依萌轻轻摆摆手，示意梅奥拉和波彻不用起身。
　　她觉得这两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高个子的梅奥拉会拉小提琴，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让她感到非常的亲切。
　　她还没有告诉罗莎这件事，不难想象她知道面前的客人是个小提琴手会有多兴奋。
　　门口的布瑞达显然很无奈，这两个男人有些纠缠不休。
　　“我们要晚上8点钟才营业。”
　　她已经不知道第几遍解释这件事了。
　　可是他们像是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总往里面瞟。
　　是，里面有两个和你们一样的不速之客，但是那是我们老板的朋友，和你们并无关系。
　　但这种事布瑞达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对他们说。
　　徐依萌感到今天的事情有些过于匪夷所思，她记起这两个人也曾在广场上，而此时的他们同样出现在了自己的餐厅。
　　徐依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人围绕的一定是梅奥拉·班戈特，她说不清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她可以感觉得到，波彻以及这两位明显是秘密警察的人，都不想让梅奥拉脱离自己的视线。
　　“先生们，如果不嫌弃的话，请跟我们一起用餐吧。”
　　徐依萌不想把他们拒之门外。
　　在这个紧张的时期节外生枝并不可取，尤其是伊诺西亚秘密警察，这些家伙虽然并非无法无天，但也具有相当大的职权。
　　他们既然在跟着梅奥拉，那么自己也不需要刻意地阻碍他们。
　　布瑞达不解的看着老板，今天的事实在是有够奇怪。
　　于是，当餐桌上又多了两个人的时候，这间房子里唯一不感到尴尬和奇怪的就只有徐依萌了。
　　奥拉看了看波彻·马卡宁奇，波彻看了看斯特兰·布林和比约恩·弗莱贝格，而这两个家伙现在十分后悔，这局面实在有辱一个情报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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