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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化蝶
BY 有天遇见海
那一天,日头初上的时候他站在旌旗猎猎的大营口看着远方的山湄碧黛,昨夜新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满是水汽氤氲,身后有脚步响起,回眸看去,那人衣袂如云而来,他挑眉一笑心头升起四个轻佻的字眼——眉目如画。
“明知无用你还是去了吗?”
硬生生刹住的擦肩而过,方才还眉目如画的那个人投给你一个并不明快的回眸,无妨,你想还是我赚到。
“‘虚国远征’……奉孝的手笔真是愈大了。”
略显激动的语气,你一点点的无奈,眼睛一瞥看到那人袖口处若隐若现的素洁指头,突然想到了昨天大夫采药带回来的那只兔子,也是那么乖,脑袋上那两点红,让人很想……欺负。
“主公制定,关乎大业的事情。奉孝纵是肝脑涂地落得永世骂名,也是要做的。”
这话说出来半真半假,一半为了故意气他,一半,你却是不知,若是当初没有随了他来,还会不会有惊天动地的黑暗大义。
“二师兄,你自是知道我的。”
“知道?知道什么!方才我问主公此次行军劳民伤财为何还要下军令,主公倒好,只与我一味说他赏识你,只因知与忠。”
知与忠?
“哈哈”
你低眉浅笑讳莫如深,看着远方山色淡淡吐出一句“真吾主也。”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和主公是一种人。我夹在你们中间,反倒成了聒噪。”
“是吗?!”
荀彧侧头的时候,正看见郭嘉难得生动的表情,一时有些恍惚。
风正微,撩拨起发尾,刚刚发笑时吸进的凉气灌进肺里你看着他那么近的羽睫,心口下不知道哪里的一块地方悸动了一下。
“喂,可还记得阳翟?”
颍川,繁华莫如夏,有女浣溪纱。
你曾在那个大红番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河岸,看到了此生第一个让你想到了美的女子。柔软的,清洁的,还有一点青豆出芽时的生涩。
你的双足濯在清凉的溪水里,尽管暑气还未升腾,你的胸膛脸颊已经漫开一股燥热,几乎想也没想的你转过头对自己的二师兄说了一句
“等过一年,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妻了。”
那人似乎没有明白,或者说,没有预料到你的意思。等他拉起你的手,神情略显严肃的时候,你听到他清朗的声音。
“当此乱世,正是你我作为军师出而济世的时候。儿女私情,怎比得上百万生灵。”
你早知道他的仁厚,并不觉得惊讶,只是那时候他牵你的手心里淌下薄薄的汗,空气中弥散有一种淡香,若有似无的钻入你的鼻息,那个时候,你逆着水色天光看着尚还高过你的兄长觉得,再美的女子,也不过如此。
“战火纷繁,阳翟只怕也受战乱沾染,晓得又要有多少的异乡客像你我这般不知归处了。”
“噫,你就是扫兴,我与你说老家,要你伤春悲秋作甚。”你顿了顿,两手拢在袖子里也不掩饰你那没有收住的笑意,“可记得老师那里的燕巢?”
当年夏日里的聒噪,连颍川府也不例外。水镜师傅数着步子穿过三堂庭院的时候看见盘发蹲在地上的二徒弟,穿着轻薄质的衫子还是被晒得汗流浃背(妈的,不要问我为什么老师看得见,我,我在穿越!!)。那么毒辣的日头,汗滴落在阴影里连痕迹都不留下。荀彧的手边有一个挖好的浅坑,水镜看了一眼抬头的弟子叹了一口气。
“文若,你要知道万物皆有止息,死生由天命,身为军师且不可过分执着小处的兴亡坏了大局。”
那天他在老师居高临下的那句“妇人之仁不可存于乱世”里吞下了所有的欲言又止。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惭愧,当初老师的那句指教真变得像一处硬伤挥之不去,他明知道却又改变不得。此时身旁师弟的轻咳让他回过了神。
“我早已记不真切的事了,今天被你提起似乎又能想起了。你怎么突然说起老师屋檐下的燕巢?”
“因为大师兄说你埋蝴蝶被老师说教了啊。那个时候大家可是都很好奇啊。三哥和老六还偷偷模仿过那个场景呢。”那个时候,他们还未见到真正的战场,还未经历手足相残生离死别,笑起来的时候也总是真心多那么一点点。就连那只断了翅的蝶,说起来不过是一念之差。
“我只是不忍看它挣扎才将它从燕巢下面拾起来埋掉。倒不想成了你们的谈资。”
“大抵那个时候老师就看出了你与这战场的不合时宜。可是你看,来时五千,回时五万,你做军师的本事不是说说就不作数的。”
他不说话,你摇摇头
“你可知当时老师为何说教于你?”
“为什么?”
“那个燕巢。我后来和三哥去看过。还记不记得那是什么时节?燕子回巢,结草化卵。那个燕巢里,其实已经有两只孵出来了呢。”
那只断了翅膀的黄蝶其实是从巢里落出来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着同样嗷嗷待哺的生命,那只蝶,你实在不该埋它。
你看着他睁着眼一副被你惊到的样子,竟然觉得一丝意兴阑珊起来。
“二师兄,你该明白,乱世中的人,挣扎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
而有人求活,就有人要死。残酷,但是真实,需要你我逼视。
那一天,当朝霞差不多将整片天空都染成金红的时候你撇下他独自一人回了军帐。清晨的空气对你来说实在太过冷冽,胸腔里一片灼热,那一阵咳极厉害,当军中的华佗带着针筒赶来的时候你趴在榻上一副惨象。他还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不温不火的责备了你两句,你笑笑告诉他说你昨夜做了梦,醒得早。
“猜猜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我却好,连梦到蝴蝶也是断了翅膀躺在泥泞里挣扎,后来才想起我未关窗,咳得厉害了就醒了。”
“可是我好像明明听到守门兵报说你昨日是研究行军路线到五更的吧。洧阳亭大人就不用拿在下开玩笑了。”
“你说得对,我骗人的。”
你大概是笑出来了,也活该针脚落在背上微微的刺痛。
“元华,要是有朝一日,能飞起来就好了。我想,要自由啊。”
背后的大夫停了很久才下去第二针,没有说话。
天色稍晚的时候你才从榻上爬起来,营里已经用过午饭了。你稍稍整理了下衣袖就往大帐走去,撩起门帘的时候那个雄踞一方的男人正倚在案上看一本《诗经》,你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却先叫出你的名字,看你的眼光炽灼而热烈好像都要把你烫到。
看你神色他似乎了然,抛开书本大步走来一只手“啪”的按在你的肩膀上,笑得还几分豪气
“奉孝你总不肯与文若交心,又岂知他在怪你?”
“哈,这样看来奉孝总是爱自寻烦恼了。”
“罢了罢了”他叹一口气,“其实,今日文若来时我问过他一个问题。我问他,有没有后悔把你推荐给我。”
“师兄做事一向算无遗策,不会后悔的。”
“果然被你说中了。”
“多谢主公。”
“奉孝啊,你与荀彧都是我最重要的谋士,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希望一直把你们留在身边。”
“冀州既平,主公已威震天下。奉孝的黑暗大义已经过去,能辅佐主公建造开明盛世的不是我,是文若师兄了。”
“奉孝何至言此。”
“今日我来就是要向主公请命,证袁尚三郡乌丸一事,请让奉孝带兵。”
“不可。”
“主公,一日纵敌,数世之患,此次行军,只可胜不可败。且问论速战,舍奉孝其谁?”
“军侍报说你近日旧疾畏病,南方有疫,你不是也说过‘吾往南方,则不生还’?此事,从长计议。”
“命何轻,业何重!”你挥一把衣袖竟带得几上杯盘狼藉,你的主公看着你你觉得胸肺处鼓胀的东西第一次如此呼之欲出。
“奉孝事军十有一年,皆是为了主公霸业竭尽所学,如今大业乃成,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主公曾谓奉孝知与忠,若为忠,则不可不去,若主公知我,则不可拦我,且喝了这临别酒罢。”
一口饮尽的酒水灼烧着你的肺腑,那么烫那么烈,离开大帐的时候你的脚步鲜有的踉跄起来。你听到你的主公在身后唤你。
“奉孝,不要去。”
你突然激烈的转身,双膝触地的喊了一声“臣在”,面前的人仿佛猛然一滞受了极大的震动,是啊,霸主总是霸主,即使是有朝一日告别戎马,朝堂之上也总是天生君王。
奉孝,你太决绝。若是孤并非定霸业之人那会如何?
主公,你该知道。
奉孝心里,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勒马城头,你看着城下百万雄师一阵苦笑,刚才你下了军令,轻兵兼道,全部军士卸去辎重。此刻,城头马下的将领不解又小心翼翼的看着你不知所措,然而颤颤巍巍问话的近卫将军不会想到此刻的你也是在略带不解的自嘲着,想着我郭奉孝几时为谁如此踟蹰过,身后不见长安见尘雾,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问完话的将领还在看着你,他们想着传说中的军师郭奉孝,达者奇之,不与俗接,怕是也不愿回答他们的意思。
你看着面前一张张烽烟刻画的脸孔,坚毅的,忠厚的,终于还是对自己说看来只有战场才是你的归宿。
你勒紧了马缰突而声音洪朗起来,
“我的妻子都在司徒府,家子伯益,我离开司徒的时候他还在对我背诵孙子兵法。”将领们不解但听你提起郭奕还是赞许的点头,那是你唯一的儿子,却半年未见。
“这次行军,将一着定天下,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团圆。”
城下的兵士皆被你动容,你看过去心知已经触到他们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战火纷争,这么久了,你看着城下那么多张思及家人故园的脸庞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张太平盛世的影子,铺卷得那样宏大,也难怪你的文若师兄要为之死而后已了。
你想若你是那么自由的像那只蝴蝶,是不是就可以那样毫不顾忌的扑闪到他脚下博得他的片刻倾心。是不是可以在乱世过去之后依然毫无芥蒂的与他谈笑风生不用再时刻的提醒自己满手的血腥气。
一望无际的天边处,影影绰绰有大雁排列,那一刻,你竟有些不舍了。
拉住城头一个留下看门的老兵,连你自己都觉得好笑的留下一句话
“若是荀令大人来问,就说到了桃花开得季节,奉孝会写信回来。”
然后,那一天,百万大军虚国而出,留下一路尘土飞扬。荀彧醒来的日上中天城门外却是连一个马蹄印都没有了。他的脑袋胀痛得厉害,辅一起来就觉得莫名的惊惧,跑去洧阳亭侯府上,没有人,去找主公,却被告知主公饮酒大醉不信人事,他有些薄怒,蹙起眉头一转身去了城台。城门空荡荡的只剩了看门的老弱残兵,他拦住一个老伯问他大军走了几时了,那人茫然看他两眼见是荀令大人又是忙着点头又是忙着行礼,他叹口气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聋的。城台的风吹来,他看着远方的日头竟是一阵抖动,不论是空荡荡的侯府还是城台还是主公的闭门不见,都让他失了阵脚,在这乱世收尾的时候,他荀文若的心头居然反常的升起了那股悲凉。多年前曾经有那么一天,当他拉着想要娶妻的弟弟的手对他讲着济世征战的道理时,他也曾经是那么悲凉的。
时二百零七年,郭嘉自柳城还,疾笃,及薨,年三十有八。
那是个桃花开的季节,曹操站在祭台上痛呼他的名字,谥号贞侯。而距离那里很远的小城里,残醉未消的荀彧从梦里醒来,忽然又想到了那一天站在城头的时候,那些曾经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的人事。
还记得,那个百万大军离营的前夜,他们喝醉了酒,弹琴,吟诗,奉孝甚至还说起了要是不打仗了他没事可做了就回南阳帮老七照看他的田。你其实并不比他清醒,所以当他拉着你的手还像小时候跟在身后时一样,他不均匀的呼吸打在脸上,他离你那么近的时候,你至今都不能确定你们的嘴唇到底有没有碰触到一起过。
你还记得他叫你“文若”
还记得他说“其实我想做那只蝴蝶”
“死而无憾”
你这个时候想,若是他再对你说起一次,你就会告诉他的。
告诉他那些事情。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会回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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