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作者:贺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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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寄锦书



      雨打芭蕉,庭院深深。
      江家大宅西南侧,一扇海棠掩映的小窗,从泪痕般的雨迹里,隐约可见一张秀气苍白的小脸,这脸的主人托着腮,蹙着眉,仿佛已在窗前久坐多时了。半晌,她提起笔,在空白的信笺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两行蝇头小楷:

      行雁表哥,
      久未笺候,想近状佳吉。

      笔尖凝滞于吉字最后一划,女孩愁苦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墙角那颗挂满小灯笼的枯树。春雨淅沥,天地一片灰白,唯有那枯树枝头缀红点点,鹅黄流苏随风飘摇,惹人怜爱。只不过经了数年风雨的摧打,已不复往日鲜妍。女孩又叹了口气,搁下笔,伸了个懒腰,拖长音道:“江昧——”

      霎时,沉寂的宅院仿佛古井中投了一颗雨花石,泛起回波。临近的荷花池边,一条红鲤“倏”地沉入水底。

      话音还没落地,门边已经站着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青年男子。若细细打量,便会发现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岁,身形挺拔,眉目清俊,是讨姑娘喜欢的模样。只不过他平日在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来去又悄无声息的,故不怎么引人注意。

      女孩只是呆坐着望向窗外,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是自她口中传出,而是宅中一缕看不见的幽魂。

      “大小姐,您唤我?”男子清朗的嗓音唤回了神游在外的人。

      “你说,院子里是不是撒了一地海棠?”

      “小姐多虑了,春雨细如丝,怎会摧残花瓣?经这一番润泽,料想海棠花开更艳。”男子耐心地回答道。

      “胡说,我怎见窗前一片片的落花,扰得我不能安心写信。”

      “扰您心境的原因只怕不在此吧。”江昧语气带上几分无奈。

      “你又知道了?”女孩转头扮了个鬼脸,“那还不快快帮我来出主意。娘说写信给表哥,七八年没见着,早生分了,有什么可说的?再者,也不见人家来信,却要姑娘家主动提笔,还以为我是怎样一个放诞的人呢。”

      “小姐平日素来不拘小节,一封信罢了,不必思虑过多。”江昧说道。他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叫人分不清是关心还是敷衍。

      “思虑过多?我是脑袋空空。这样,你来说,我来写。写得好,我让哥哥重重赏你。”

      “恐怕不妥。在下还是去泡杯安神茶,您静下心来好好写,算是给夫人交差了。”

      对啊,让娘满意就行了,管他堂哥表哥怎么想呢?她眼睛一亮,仿佛有了灵感,于是摆摆手放管家出去。

      ----
      几周后。

      一封信被交到江家现主人手中。留着半长黑发的男人拿着裁纸刀欲开信封,一皱眉,凑近鼻尖闻了闻,嗤笑一声,“轻浮”,拿起香片茶啜了一口,仿佛要漱漱口似的,双腿交叠,这才开始细细地读起来。

      读完,只是往随手桌上一扔,随寄的一张明信片滑落出来,照的是法国黄昏的塞纳河畔。

      “无晦。”他轻声开口。

      “在。”

      “盈盈呢?”

      “小姐正帮着女佣煎药。”

      “她能帮什么忙,一刻不停的,只是瞎掺合。”男人口中嫌弃,眉眼却稍缓,好似二月里,冰雪渐消。可惜江昧低垂着眼,便无人欣赏这风景了。

      “初二,周家三公子来访,吩咐下人准备去。”

      “是,老爷。”

      ----

      “江妹妹,药熬好啦,等你半晌,只怕凉了。”

      江昧跨步进药房,见一只花猫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眉毛弯弯,眨着眼睛。

      “小姐怎么弄成这样,佣人呢?”江昧脸一黑,掏出干净的帕子,半跪下身,擦起小主人的脸。

      “雪鸢怕的不行,我就打发她走了,说好不怪罪她。你说,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这些新来的女佣正眼都不敢瞧一瞧?”

      手帕在小姐乌黑的鬓边停了一刹,遂揉了揉粉嫩小巧的耳朵。

      “可不是一个煤灰里蹦出的小妖怪?”江昧面色如常,半笑半责备道,“被老爷看见,少不了手心挨板子。”

      “怎么,你要当汉奸?告诉你,我哥那只是装装样子。”盈盈瞪他一眼,因擦拭染上绯色的脸庞,又鼓成包子状。

      “什么汉奸?”江昧应付着,站起身,收好帕子,掀起红泥炉盖瞥一眼,再用银勺子验了验,又尝了一口,见没熬坏,便连碗勺一起装进托盘,走出门外。

      江莞紧跟在他身侧,说:“我俩是一伙的,你怎么能出卖我?”

      “可大小姐,连在下名字都叫不对。”

      “不叫你妹妹,难道叫你哥哥?”

      江昧突然笑了,轻轻瞟了她一眼,道:“不敢当。您从老爷,叫在下无晦便是。”

      走至太太房前,他又嘱咐道:“小姐在这待片刻,太太想必要跟您说话。”说罢,敲了三声门,便有女仆开门让他进去。

      江莞站了一会儿,便坐在台阶阴处,编草辫子玩。庭院很冷清,风里夹杂着早春特有的冷香,是哥哥身上常有的味道。江莞刚学会走路时,祖父还健在,她的双脚几乎不沾地,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人抱在怀里,凝视着他们各色各样的笑脸,闻着他们身上各色各样的气味。不过现在,她更熟悉花草香,药的苦涩味,还有大哥身上时浓时淡的熏香。江昧呢?他像一壶凉水,无色无味。不过因此常常沾染不同的气息。每次从太太房里出来时,他都会带一股子混杂苦涩与甜腻的药香。

      “小姐,进来吧。”江昧将门推到一半,江莞便钻了进去,屋里很暖和,自个儿房里没有地暖,说心里话,冬天来看母亲比夏天开心些。

      “娘的心肝,快过来。”江夫人斜靠在床头,盖着厚厚的被褥。精神似乎挺好。空药碗搁在矮桌上,余下漆黑的残渣。

      “娘,身体可好些?”江莞坐在床沿,江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被褥里伸出手,一把搂住她。浓重而黏稠的甜香从四周裹挟而来,江莞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间忘了呼吸。

      “你在娘身边,娘就好些。你爹今天来看你没有?”江夫人眼里闪着热切的光,直直地盯着她。

      “呃,没……昨儿晚上来过呢。江莞纠结之中瞥见江昧,只见他站在矮桌边朝她微微点头,便连忙改口。

      “这个骚皮烂脸的王八,良心还没针眼大,怕是花酒喝到三斤半夜摸错了房,把你闹醒了,我苦命的。”娘说着,涂成豆蔻红的指甲戳得她女儿丝丝疼。娘又忘记,她丈夫四年就前死了,不过也没人敢提醒她。

      “心肝,你脖子上的长命锁呢?”

      “我怕丢,便叫人收着,藏在枕头底下。”江莞瞎扯道,江昧说,不能撒谎,母亲跟前除外。因为母亲是个比她还任性的小孩,要一直哄着。

      “胡来!长命锁哪能摘,府里头多是手脚不干净的小蹄子,偷去了怎么办!快叫人拿来戴上。”江昧扫了一眼身旁,便立即有人退出屋。江莞突然觉得,大家齐心协力撒谎应付一个人,演戏似的,也挺有趣。

      “娘,你要我给表哥写信,我已经写好寄出去了。”她软着声音说。

      “寄出去了……”江夫人喃喃着,突然道,“心肝肉,娘有没有给你打过金镯子?”

      江莞暗瞄站在床脚的江昧,见他没反应,心里又开始痛苦纠结。最终,她谨慎地说了实话:“打了。”设身处地的想想,要是周围人全瞒着自己,不让自己听实话,也很凄惨。

      然而,二选一的概率,盈盈还是错了。娘阴沉了脸。“什么时候学了你爹骗人的嘴脸,和你娘撒谎,眼睛也不眨!”

      她一下子被拧住了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哎哟,哎哟,娘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夫人。”江昧上前按住了太太的手。“该是私底下那些多嘴多舌的走漏了风声,小姐耳朵灵,以为您已经打好了镯子。”他轻笑着说。

      江夫人松开了手,也笑了,“你这鬼精灵,一百个心眼子,倒像你娘年轻的时候。急什么呢,等风风光光办了十周岁生日宴,金镯子,金戒指,金耳坠子,一样不少,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就冲着嫁妆,你也不愁嫁不出去。”

      江莞瞧着这笑意盈盈的两人,只觉惺惺作态,叫人讨厌。

      这时江夫人又感伤起来:“果真女儿是不中留的,小小年纪就惦记嫁妆,眼巴巴等着女婿上门呢。”

      她叹了口气,闹了一通,似是有些疲乏,伸出手,身旁女仆便递来一根烟管。“散了吧,都散了好,哪有不散的道理呢?”

      江夫人一口一口吞吐着,眼神越发迷离。莞盈坐了一阵子,江昧便领她出门,已是黄昏,暮色四合,两人默默走着,都不说话。

      沿卵石小径缓行,远处伏叶溪边,有一二女仆,俯身笼袖,燃起琉璃灯盏内的烛火,待二人走近,便欠身打恭,隐入道旁。

      借着灯火,江昧侧眸一看,见江莞眼眸闪烁,方知其噙着眼泪。

      “小姐的脸还痛着?”他状似关切地问。

      江莞停住步子,双眸盈盈地望向他,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黑暗里,江昧静默了一秒,然后状似不解地说:“夫人往常安定的很,偏的今日就发作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便见眼前人睁大的杏眼中滑落了两滴泪。

      江莞慌忙擦去,冷笑一声,“想是我一来,便讨不着好了。你们这些奴才,明里暗里,都觉着我不过是府里的多余人,还以为我蒙在鼓里!”她也不知怎么地,明明一路上告诉自己不要哭,这一下子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不等江昧开口解释,她就径自跑走了;江昧眨了眨眼,她便没入了夜幕里。

      江昧站了片刻,转身向正屋走去。

      七岁那年的某天,江昧在江维桢的荒山别墅后闲逛。他在那里遇见一只灰毛野兔。那兔子不幸被毒蛇咬了后腿,浑身僵直地蜷缩着,湿润的眼睛一眨一眨,瞧着怪可怜。

      它倒在与其毛色相近的蒲公英丛中,想必蛇寻着气味,已不慌不忙地追踪过来,不过它更不幸地落在了江昧手里。

      记得那时,他的身体莫名的兴奋起来。胸口先是一阵难耐的酸涩,随后被涌上的蛇毒般的丝丝恶意缠绕裹挟,汗毛倒立,唾液分泌,心跳加快——

      后来呢?通往正屋的路上,江昧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在那兔子腿上划了道口子,令血腥味弥散,随后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下风口的树丛。

      他猎获一只死兔子,一只红毛狐狸,还有一条花斑毒蛇。

      江昧忽地笑起来,踩碎一地树影斑驳。

      回房后,江莞气早消了一半,只是她性子素来要强,觉得有些害臊,于是径自跳上暖炕,随手拈了本志怪小说,故意朝里侧卧着翻起来。可府里的女佣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只不过这会子有一例外。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又暗使眼色,把雪鸢推了前去。

      雪鸢平日一向唯唯诺诺,又未曾博得老爷垂爱,故入府一年有余,一直被派些不讨好的粗活。

      她鼓起勇气问:“姑娘用饭没?今儿回来的比往常早许多。”众仆暗笑这新来的家伙不懂规矩。

      “在娘亲屋里用了,饱得很,都出去,让我清闲清闲。”江莞装作不经意地摆了摆手,只顾盯着书。

      众仆人连忙退去。

      屋里静悄悄的,纱窗外有夜虫嘶鸣。

      江莞手中已换了四五本册子,原先虽是装的,这会儿却真手捧《石头记》看得入神。读至“怡红院遭遇母蝗虫”一段,突发奇想“茄鲞”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香菌新笋她爱吃,可是经鸡油一炸,香油一收,岂不吸饱了油腻?茄子她一向不碰,不过蒜末酱油蘸鸡胸脯肉很是下饭,可若是沾上点茄子味,到底好吃不好吃呢?

      江莞似乎已经琢磨出点味道来,却听肚皮发出一阵咕噜声。在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声响的屋里,显得格外明显。

      “姑娘,您饿不饿,奴婢叫厨房去做点宵夜来?”彩蝶戏花缂丝屏风那头传来细语。

      “谁呀,雪鸢?我以为没人在呢。”江莞吓了一跳。

      “今晚轮到奴婢值夜看顾,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

      “你进门怎么一点儿声都没有?”

      “姑娘看书用功,许是没注意,奴婢也不敢惊动。”

      “哦,别麻烦了,我待会儿就要睡呢。”

      这一打断,江莞便没了读书兴致,右脸颊疼着,既不想动嘴皮子说话,又不想动腮帮子吃东西。翻身呆躺着,可是肚皮兄却不愿合作了,敲锣打鼓的开始造反。

      江莞暗骂肚子不争气,却听雪鸢又弱弱道:“姑娘,炉里温着粳米粥,放了红糖,您要尝点儿吗?”

      “什么是鸡米?”江莞八岁前也有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便是到了如今,寻常人家的粳米粥,也从来没喝过。

      “姑娘,粳米就是白米。”

      “哪来的?”

      那声音突然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也总、总饿,胃里发作时……她们说吵,奴婢、婢守夜便想着带碗粥,免得惊动姑娘。”

      “哈哈哈哈,”江莞突然大笑,“原来是个饿货!你怕什么,过来,我倒要尝尝这鸡米粥。”

      雪鸢便进来服侍。青瓷盛的白米粥,红糖已完全融在其间,模样普通,江莞足足喝了一半,胃里暖暖的,泛至浑身毛孔都舒坦起来。

      雪鸢细眉微颦,眼带笑意,江莞细细打量她,见她右嘴角下边有颗小痣,这才觉着可爱起来。

      用了宵夜,雪鸢见江莞露出困意,便为她洗漱换衣,待她躺下,欲转身回屏风后。

      “你在这陪我。”江莞嘟囔说。雪鸢应了声,将红木三角凳搬来,坐在床边,用绣针纳着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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