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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唐玄宗开元元年,太平公主府中。
“姑姑安可以一女子而轻天下?”年轻的皇帝胜券在握,此刻的口气轻松,仿佛玩弄掌中猎物。
太平一手扶案,背对着踌躇满志的李隆基,忽然回过头,轻笑一声。
“如果你也如我一般经历那么多,你就会明白,就算拥有全天下,掌控所有人的生死,任何人的都因你的一喜一怒而动,那又如何?当你失去最心爱的人,在这个荒凉的世界踽踽独行时,任何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无上权力都再不能填满你空虚寂寞的心灵。你在这个世界也便只能是行尸走肉,日日年年都生不如死。”
空灵的声音响彻李隆基的耳畔,那种经历世事的悲凉沧桑深深震撼了他。
许多年后,不知在偌大的长生殿里,今时的不可一世的皇帝,明日孤寂一人的唐明皇,尝到那此生最爱之人被乱军杀于马下,而自己再不能与之执手的剜心之痛,再回想起今日姑姑的这番话,又是如何的凄楚悲凉?有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原来自己和姑姑会是一个下场。
可是婉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李隆基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中萧索,也便开口问道:“姑姑还有什么心愿么?”
太平决然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婉儿生前文采风流,必是要留名后世,这是她应得的。她的诗作,侄儿你便帮我搜集整理,编辑成册。还有,我死后不必葬在乾陵,让崇简挑个僻静优雅的地方,把婉儿与我葬于一处。”太平复又低下头,暗自轻轻摩挲手中的素钗。
从前碧儿哀戚婉转的调子仿佛又响在耳边,空灵渺远。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此生的泪,已经流尽。
“冬之夜,夏之日……”恍惚间,太平的记忆随着时间倒退。
那些失去婉儿的日日夜夜里,自己幽居独处的孤寂,在每一个梦醒时分,都不由自主呼唤婉儿的名字,直到完全明白身旁被褥冰冷,才惊觉自己早已泪痕满面。
记忆急速倒退,翻涌出两人半生的纠缠。两人年少时纯洁的倾心,温暖的爱恋,那样叫人迷醉。却不想武后突然决定,将太平出嫁,也答应将婉儿禁锢在自己身边。本以为这是两人最终的结局,哪知命运插手,政治波云诡谲。神龙政变武后被迫退位,太平为李唐宗室不得不走到历史的台前,却逐渐被权力迷了心智,也忘却与婉儿之间的约定。就此,眼睁睁看婉儿嫁给李显,硬生生将婉儿的心撕碎。婉儿恨她,恨到骨子里,却也爱到骨子里。可惜最终太平未能保住婉儿的性命。
婉儿的死,终于给太平重重一击,至此才发现,没有此生的挚爱,也失去了活着的全部意义。两人曾经言辞激烈,伤害彼此,都渐渐褪去,只剩下婉儿的一颦一笑,现在太平回忆起来,历历在目。最后的印象,却是在少年时遇到婉儿,那北海畔,那场春雨,那身着绿色罗裙,抱着自己双臂瑟瑟发抖的婉儿。
她的神色羞怯而小心翼翼。
那,便是永生的印象。
而今,终于要到百岁之后,婉儿,你与我,也终于能归于其室。
生不同衾,死同穴。
太平笑容温暖,喃喃自语道:“只愿后世隐秘流传你与我相恋的故事。婉儿别怕,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好,侄儿应了。”
一条白绫凌空抛起,悬于大梁。
太平从容赴死。
唐玄宗开元初,李隆基兑现与太平公主的诺言,令当时与许国公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的燕国公张说,为上官婉儿的诗文作序。
时燕国公询问皇上,应如何进退。
玄宗抚案良久,对张说道:“愿后世隐秘流传她们相恋的故事。”
张说了然。
“开元初,裒次其文章,诏张说题篇。” ——《新唐书﹒列传第一》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其和;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是知气有壹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如同宿构。初,沛国夫人之方娠也,梦巨人畀之大秤,曰:“以是秤量天下。”既而昭容生。弥月,夫人弄之曰:“秤量天下,岂在子乎?”孩遂哑哑应之曰:“是。”生而能言,盖为灵也。越在襁褓,入於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
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岂惟圣后之好文,亦云奥主之协赞者也。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宫阁,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几后学,呜呼何仰!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甿罢弊。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翦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於生人,风雅之声,流於来叶。非夫玄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资,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
——《全唐文﹒张说文集》
(全文完)
作者按:最初想写婉儿传,是因为读到张说为《上官昭容文集》作的这篇序。婉儿一生四十六岁,在这篇序言中,独独提到两人。一个是武后,无怪。婉儿在武后身边二十七年,且是文中尽是辅佐之功。另一个,就是太平公主,说的是两人生活的事。共游东璧,同宴北渚,更有感慨之言在后。还有一点,张说只字未提婉儿的丈夫中宗李显。后来翻史料,更是发现太平和婉儿生活交集颇多,所以促成了这篇拙作。
时至今日,乾陵也没有完全开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乾陵中或许有婉儿的画像,太平的手迹,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太平的墓不在乾陵,婉儿的墓也无迹可寻。也许历史给这两人定下女人干政扰乱朝纲的论调,所以死无葬身之所。于是这个谜,我把它描述成令人安慰的结局。也为其他一些历史谜题在这个框架下尽力给出合理解释。
每每读到张说这样的句子,“倏来忽往,物在人亡”,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辛卯兔年冬月十二,感言太平与婉儿,是以为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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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开瓶酒庆祝一下!恭请诸位同饮,这一年多的时间,感谢对愚生的陪伴!
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