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岱千秋

　　“李姑娘为什么……”果然，白试玉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李剪草早就猜到他会跑过来找自己询问，特地在四门馆课休的时候徘徊在课房外，一副在巡逻的样子。白试玉一现身就被李剪草带到了课房后面花草掩映的小径上。
　　“你知道我身手好。”李剪草顺手揪下一朵牵牛花叼在嘴里，“我昨天去驿站还了马，就到你们这里找活儿，毕竟我目前也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正好太学缺女监舍，我就进来了。”白试玉道：“那，李姑娘可有什么以后的打算？”
　　“打算？”李剪草想了想，“进宫，见虞帝。”
　　“为何？”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李剪草微微勾了勾嘴角。当然是带兵打仗，把隔壁南徐的隔夜饭都给打出来啊。
　　白试玉面色如常，但是心里仍有疑窦：“姑娘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他顿了顿，想起那两个屁滚尿流的壮汉，“还是要提醒姑娘一句，在太学的时候，切莫惹是生非，这里毕竟是京城，虞帝脚下，都是……”
　　“知道知道，”李剪草嘴里的牵牛花左摇右晃，“知道这儿是哪儿，也知道尔等门生都性子平和，不像我。”
　　白试玉松了口气，“那就好。”
　　“哦，还有一件事，”李剪草把嘴里的牵牛花拿下来，在手里转，“嗯……我跟监舍那边说了，我是你长姐。所以，在太学的时候——”
　　“李姑娘！”白试玉急了，打断她的话，“你怎能！”
　　“约法的三章，是你自己说的。”

　　过了三日的晚上，白试玉刚熄了灯躺在榻上，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
　　“何事何事！”
　　“监舍，监舍，有话下来好好说。”
　　“我，我去喊别的监舍来。”
　　……
　　白试玉本来不想管闲事，但是隔壁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卞竹跑来敲他的门。“白生，白生，外面那个抓了人的监舍好像是令姐。”他脑袋一麻，赶紧披了氅衣出门。

　　本该在女门生宿舍值班的李剪草，此时正站在男女宿之间的墙头上，手里薅着一个哆哆嗦嗦的门生，在他们脚旁，被踩碎的青瓦正簌簌地往下掉。这门生何曾处在过如此危险的境遇，他又想摆脱李剪草，又怕掉下去，只能维持着十分滑稽的半蹲姿势，手抓着李剪草的胳膊。
　　“……竖子实在胆大，半夜偷闯女门生宿舍，被本监舍抓个正着。”李剪草晃了晃那个门生，“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在墙下围观的男门生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喊“先把他放下来”，有人喊“罪不至此，安全为上”，还有人喊“同窗糊涂啊”……
　　墙那边的女门生闻讯走了出来，一部分人起哄说得把这个门生脱光扔大街上，一部分人说得把他赶出太学，还有人说要出去报官。
　　两边都乱哄哄的，他说他的，她说她的，甚至有隔着墙争执起来的趋势。本该寂静的夜间变得喧闹起来，惊起一树栖鸟。

　　白试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人群中钻出来，仰头看着一脸严肃的李剪草和快吓哭的门生同窗王梁。
　　“长姐。”
　　李剪草低头一看，轻笑一声。
　　“长姐，先下来吧，不怕掉下来么？”白试玉看了看左右，心想其他监舍怎么还不来？
　　李剪草看向手里的鹌鹑，道：“本监舍快没力气了，直接把你放下去，你觉得可好？”
　　王梁脸色惨白，抓着李剪草的手收得更紧了，连连摇头：“监舍，监舍饶命！”
　　白试玉有些急了，他知道李剪草干得出来，连忙阻止：“长姐，莫要玩笑了，赶紧把人好生带下来吧！太学定会妥善处理的。”李剪草送给他一记白眼，胳膊一动，转而抓住王梁的后领，随后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带着人从墙上跳了下来。
　　刚落到地面，王梁就腿软跪在了地上。他跪着去扯李剪草的衣服下摆，请求她原谅。
　　李剪草道：“怪事，门生为何求我原谅？”王梁反应过来了，想站起来冲墙那边的女门生求饶，但是李剪草不给他废话的机会，单手把他拎起，向宿舍大门走，说是要去上报官家。
　　男门生呼啦啦地全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

　　学丞在李剪草握紧拳头的时候赶到了。
　　“漏夜不休！吵闹不堪！成何体统！”他猛地停住脚步，看见了李剪草和她手里的门生。“李监舍，这是发生了何事？”
　　李剪草松开了王梁后领，冲学丞拱手：“禀报学丞，在下刚刚值班，发现此生偷闯女门生宿舍，在下抓了现行，欲报官处理。”学丞理了理长袍，看向王梁：“李监舍所言，是否属实？”
　　王梁沉默，只是低着头。
　　李剪草生怕他不承认，道：“学丞，此生是从后墙杂草掩护的洞钻过去的。学丞若不信，一看便知。”学丞过去一看，果然有个半人高的洞，藏在杂草和一堆废弃瓦罐后面。他二话不说立马把王梁带走了，承诺众人会秉公惩处，以正太学之风。
　　白试玉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站着，眉头皱了皱：这个洞就连他都不知道，跟他一样刚来几天的李剪草是怎么知道，还准确无误地抓了人的？
　　卞竹看事态平已息，便喊着白试玉一起回去，但是白试玉却摆了摆手，要和李剪草说两句话。
　　李剪草看着学丞和那门生离去的方向暗笑两声，顺手掸了掸衣服。上辈子她就来太学收过做同样勾当的门生去军队服苦役，那小子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呢。
　　李剪草转身，和还在思考的白试玉对上目光。她道：“还在此地作甚？回宿舍去吧，我接着上值。”
　　“等等。”白试玉叫住她，环顾四周确保无人听见，“李姑娘今日这一闹，着实不该。”李剪草的微笑卡在脸上：“何意？”白试玉走近一步：“李姑娘本可以不这么兴师动众的。”

　　兴师动众？
　　李剪草心里莫名起了火。
　　是啊，她就是喜欢兴师动众，兴师动众地领兵打仗，兴师动众地为万岱出生入死。

　　李剪草想打他一顿，但是却没有出手，也没有讲话，两人就这么静默地站着。
　　周围的风恢复到安静的夜里应该有的凉爽，灯火在视线之外摇曳。她觉得失望，在这个本该被称赞的夜里。
　　白试玉却不懂。尽管他察觉到了李剪草的情绪变化，从她变冷的目光和微微摇晃的身体，但他仍是不懂李剪草为何突然起了怒意。他此生大部分时间和琴棋书画相伴，除了父母早亡让他的生活比他人多了些波折，整日里他只是练习，交流，考试，再练习。日复一日，平淡充实，并以此为乐。他不懂得什么叫国仇家恨，也不知道什么叫血流成河。
　　他是那种前世的李剪草绝不会与之交友的类型——他是被顺畅的生活泡软了，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简单又舒心地解决的人；他是就连吵架都不会跟别人撕破脸皮，争论完还能恭敬地握手走开的人。

　　“本可以？”李剪草开了口，“真是可笑，你跟我提‘本可以’？白门生，你可知你正在享受的一切，是千万人牺牲了自己的‘本可以’换来的。”她抬起手，却只是指着他，“……罢了。”
　　她转身就走，利索地翻墙回了女门生宿舍。
　　“李……”白试玉嗫嚅着。
　　她什么意思呢？牺牲又是什么呢？李剪草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墙那边，白试玉垂下了手。

　　太学监舍的烟灰素布束腰袴褶制服在街上的酒肆虽不少见，但是很少有监舍大半夜出来喝酒的。
　　李剪草刚翻墙回去就和另外一位女监舍换了班，直奔酒肆而来。李剪草在酒肆二楼，不坐桌子，非要趴在露台的栏杆边，三掌宽的栏杆面上放着酒壶和一碟炒花生米。
　　小二几次眼见着那碟子就要掉下去，但是都被李剪草给救了回来。他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去劝这位看起来眼生的监舍去楼里坐。他扶了扶帽子，咬咬牙，往前一步开口道：“客人，您要不要……”
　　李剪草懒洋洋地一回头：“不必，放心。”小二怯怯地点了点头，弯腰退了出去。

　　李剪草转过头，继续对月饮酒。身后传来零星几桌客人的欢声笑语。她浅浅叹息一声。
　　晚风萧瑟，已然是秋日。

　　她又想起了从前，她的万岱。
　　李剪草以前还没当上将军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同袍们饮酒作乐，喝到后半夜就和衣而卧，第二天早上在酒气熏天的房内醒来，跟别人抢着去洗漱。水井就那么大，想要打水的人却有百八十个，手脚慢一些，没准会因为灰头土脸而被千户当众批评。
　　李剪草酒量好，早上清醒得也快，经常在别人晕晕乎乎地找门出去时，就已经打好了水蹲在院子里洗脸。
　　同袍们昏头昏脑地走出来，总得嘟囔几句。
　　“李剪草，又不喊我！”
　　“下次喝得先足足地灌了她，我们再喝……”
　　“真真到处都超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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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竟然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就算李剪草重新来过，这样的经历应该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重新出现了。
　　除了李剪草，太学里的所有人都和白试玉秉持着同样的无战观念。学生，监舍，学丞，博士的眉间并未藏着战争的余烟。她痛苦地看着这些好似能永远平和的人，觉得自己像是混进流光锦缎里的一匹麻布。
　　酒热上脸，李剪草在这个时刻无比思念那些故人。

　　酒家一楼传来悠长的歌声，是歌伶在唱京城的新曲儿《四字令》，据说词是翰林院的红人儿写的。李剪草放任自己沉浸在酒带来的短暂飘忽中，背靠在栏杆上，头悬在外面，反望着月亮，就只听清了几句：
　　“……筝鸣半夜，信达万方。灯烛伴君案旁，旧事写月上。”
　　这歌声婉转轻盈，游丝一般钻进李剪草耳朵里。这伶人的嗓子和李剪草上一辈子听过的花魁有得一拼。但这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楼，甚至还有些破旧，李剪草进来的时候发现大厅竟然有几个瘸了腿的椅子没撤走。
　　不愧是连考秀才都要学歌舞的世界啊……她昏昏沉沉，滑到了地上。
　　但李剪草的梦里却没有丝竹与花魁，只有胜利和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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