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岱千秋

　　李剪草眯起双眸：“哦？白生跟我有什么可叙的？当时不是你建议我离开太学的么？”
　　白试玉轻叹一声：“那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李剪草把面前的剩茶饮尽，“我可没看出来你有何无奈。学业顺遂，生活安宁。”
　　“倒也不是我有多无奈，更多是太学不适合长姐。此因我早已说明。若你执意待在那，只会有更多的麻烦。对你，对太学，都不好。”
　　“那这维安队就是适合了？”李剪草把背后长枪卸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当知道，这是何物吧？”
　　白试玉端坐如常，道：“当然，你的长枪。”
　　“这东西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卫万岱的，不是担水桶的。”李剪草言语之间暗藏怒意。
　　李剪草无法不生气。
　　重生回来已有月余，她却是一事无成。李剪草本想着自己知晓万岱于之后九年会发生的变数，可谓是占尽先机，定能所向披靡。但没成想这个世道同以往迥然不同，且软弱至极。
　　如今她每日只能背着长枪走街串巷，做些鸡零狗碎之事，看着她恨之入骨的南徐人在万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享受着万岱的礼乐刑政。
　　李剪草帮南徐人抓猫的时候恨不得把猫掐死，帮南徐人相看的时候总想带着对方跑出长京，帮南徐人登记户籍的时候想把他的文书全撕了……她根本无法遏制这些念头的涌现，她能做的，只是反复提醒自己，这个万岱和之前的不一样，不一样。这不是有着镇国将军李剪草的万岱。

　　李剪草又给自己倒了杯茉莉花茶，茶水温热，徐徐蒸腾出白烟。
　　她蓦地想到了朱玉弦，她的室友，维安队的老队员，众人眼里的另类，万岱和南徐结合产生的后代。她的血管里流着南徐人的血。在朱玉弦偶尔不上夜值的日子，李剪草午夜噩梦惊醒时分，总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李剪草觉得自己正在被羞辱。
　　重新活过，李剪草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被羞辱，被这个不存在战场的年代羞辱。

　　“哪里有敌？”白试玉问道，“李姑娘，我跟你说过，这种话不可乱说。”
　　“乱说？”李剪草一掌拍在木头桌子上，把刚端了菜上楼的小二吓了一跳，“乱说……”她浑身的力气都压在右掌上，但还是忍不住发抖。白试玉这一句话，否定了她所有引以为傲的成就，可她偏偏没有证据。

　　“你们太学的人，当我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维安队的人，又当我天生奇才，趋之若鹜。我就好像个玩意儿，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有人喜我是刀，有人嫌我锋利。如今这万岱的人怎的这般虚伪！”她猛地起身，桌子颤抖，带翻了白试玉的茶杯。
　　茶水顺着桌面奔涌。
　　白试玉怕茶水弄污了练功服，急忙站起来避让，嘴里却不忘反驳李剪草：“长姐当注意言辞，太学和维安队何曾亏待过你？何来嫌你一说？我以真心待你，当日你刚走，下午我就差人把信送到维安队去，后见你没回信，恐是出了事惹了祸。我知你看不惯我等做派，多半是我出面邀你，你借口不来，便拜托了赵监舍约你一见。如此种种，又何来的虚伪？你若是有气，大可以说出来，同我辩上一辩，不必如此动气。”
　　李剪草毫无触动：“白生这意思，是要我感恩戴德，多些惦记吗？我一个习武之人，拙嘴笨舌，哪能同你这样的贡生理论？”她满脸讥讽：“我根本就不属于此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里过得舒心畅意。你这样的人只不过是给我添堵的其中之一罢了。”
　　白试玉叹着气坐到了另一把圈椅上，神情严肃，李剪草最烦他这样。他道：“万岱生你养你，你却如此看她。百姓都觉得能在万岱生活是命中大幸，甚至南徐，玉兆人都想着入籍万岱。可为何你偏生不满意？长姐，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你到底要如何？”
　　李剪草盯着他，沉默了。她又一次听到了南徐的名字。但说它的人不带任何愤慨。
　　我要如何？我要让万岱所向披靡，重新成为中原霸主，而不是只会跟南徐那些奸诈之人唱歌跳舞的懦弱之国。
　　没有胜利的生活对李剪草来说，就像是一碗枯燥无味的白水。
　　但李剪草要的是燃烧血脉的酒，而不是水。

　　白试玉看她不言语，又道：“长姐。你失了之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定是万分迷茫，我可以理解你心中郁结难以发泄。但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我今日清晨便外出排演，算着时间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就是想当面跟你聊一聊。”他也站了起来，同李剪草平视，“我其实听闻了你在维安队的事，想着你又是记忆全无初来乍到，又是习武之人无用武之地，怕你憋闷无人倾诉，便早已做好了接你苦水的准备。但你如今这般，根本不是要同我推心置腹。长姐若执意如此，七期想着，今日恐怕是难以为继。”
　　李剪草冷笑一声：“白七期，”这三个字她念着，略有些生涩，“你真不愧是太学的门生啊。说得好像是我辜负了你什么似的。看在你我还算有缘的份上，我就同你说明白些。你我，”她指了指自己和白试玉，“不是一个万岱的人。”

　　白试玉面有疑色：“何意？”
　　李剪草从桌上拿起长枪，杵在地上：“呵，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哪里在乎你说的那些劳什子？你说你是为我这般那般，可在我眼里尽是羞辱。你不可能明白我，我也不想明白你。罢了，白七期，你我便这般吧。”
　　她从怀中掏出白试玉的那封信扔在桌上。
　　“我在此地，也只是徒具形骸而已。”李剪草背上长枪，望着一脸郁愤的白试玉，“你生对了时候，我却回错了万岱。你光照坦途，不必看我这淤泥深渊。”
　　李剪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白试玉望着她挺拔的背影，重重跌坐椅上。

　　李剪草在至学道的大街上越行越快。
　　其实李剪草今日第一次听见他自称“七期”时，忽然想告诉他自己的字，但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她今日所说，已言明字之意。
　　切玉，竟应在这里。
　　李剪草越想越烦躁，脚尖轻轻一点，上了屋顶，却没有抄近道回维安队去，而是一路向皇城。

　　离那些气势恢宏的宫殿越近，李剪草的速度越慢。还有一里之遥时，她停了下来，从屋顶上跳下，正好落在一个穿维安队制服的陌生男子面前。
　　男子愣了一下，立马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惕的胳膊过高抬起，挡住了半张脸：“来，来者何人？”
　　李剪草懒得跟他解释，掏了维安队的腰牌给他看。
　　男子接了牌子细细查看后，这才敢近李剪草的身，他道：“原来是至学道的同寅。来中城道是有什么公务吗？”
　　李剪草摇摇头，“非也。在下从枞州而来，没进过京。家乡的人都说皇城宏伟，便来看看。”
　　这男子倒是热心，立马表示可以带她转转。李剪草婉言谢绝，说自己喜欢独自游览。
　　男子没有强行陪同，而是指给她看中城道维安队的方向，“有事可以到队里找人帮忙。先告辞。”他抱了抱拳，转身欲走。但就在他的侧脸对着李剪草的那一瞬，李剪草的脑中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赶紧叫住他：“等等！”
　　男子回身：“嗯？”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免贵，姓于，单名一个森字。”他略笑了笑，脸上出现一个酒窝。他以为李剪草是想巩固一下同寅情谊。
　　李剪草喃喃道：“于三木……你倒是胖了些。”
　　于森有些诧异：“姑娘如何得知别人都如此称呼在下？”
　　李剪草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的脖子——没有被割开。她又看向他的左脸颊上的酒窝：确实是活着的于三木。

　　“姑娘？”于森看她有些愣神，便挥了挥手，“姑娘，怎么了？你是认识我吗？”
　　李剪草眨了眨眼，扔下一句“不认识”就迅速消失在午间的人群中，只留下朱红色的余影。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于森咂了咂嘴，接着等待他那跑去出恭的组员。

　　李剪草一口气跑到了皇城墙根附近。
　　于森，那个年纪轻轻就参军，年纪轻轻就战死的士兵，李剪草同他交集不多，知晓他的名字还是某一次他在军中表演节目，明明队友都演不下去跑下了台，他却仍撑着念完了对白。后来她又在拉练时，见过他几次。最后一面，李剪草见的是他血肉模糊的尸体。
　　竟然，这万岱还有自己前一世认识的人，那岂不是别人也有可能在这里！
　　李剪草慌张又期待，气喘吁吁地坐在草丛旁，砖石上，盯着皇城墙。

　　皇城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地矗立着，每块砖石具备的威压背后都是万岱崛起的历史。
　　但是，如今这些灰黑色的硬块里没有李剪草的历史。这些砖石没有听过斥候快马加鞭送回李剪草胜利消息的呐喊，没有看见过虞帝庄重欣喜地从大殿走出来迎接李剪草的场景，没有闻到过李剪草盔甲下藏着的血腥味……
　　截然不同，她告诉自己，截然不同。就算遇着了之前认识的于森又如何，他不是那个早死的兵。

　　李剪草把长枪的带子系紧了些，站起来，沿着墙根一直向北，到了东北角的角楼下。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这个角楼下面有一个秘密通道，是当今虞帝还是太女的时候先帝给她挖的。上辈子，虞帝把这条密道的通过方法教给了李剪草。她一直牢记。
　　李剪草避开正在巡逻的维安队和皇城护卫队，钻进树丛里，找到被掩在绿叶中的一盆牵牛花。花盆里埋着几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方棱木柱。李剪草随便拿了一根，揣在怀中。
　　她又往前爬了几尺，在土里摸了摸，摸出一截黑线掺金的络子。
　　李剪草暗暗道好，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皇城，回到她熟悉的地方了。
　　但在要把那道暗门拽出来的一刻，李剪草突然停了手。

　　我在干嘛？
　　她背后的长枪突然往下滑了几寸，像是在提醒她。
　　李剪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低矮的树丛外传来护卫队的脚步声，风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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