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应念

　　在天界，一直有一面很著名的镜子，它叫——钩沉镜。为什么说它很著名呢？原因是它实在很有本事，居然可以照出人的轮回几世。可惜的是，这样厉害的一面镜子，一年却只能使用三次。
　　传说当年浮黎天尊在昆仑山的断崖捡到它的时候，它还不是现在这个镶着银丝边，被擦的亮闪闪光芒四射的样子，那时上古神魔一役暂时告一段落，浮黎天尊和尚管着天界大小杂事的道德天尊好容易得了趟闲出门散心，道德天尊看罢这片大好的河山一时忘了情，没留意脚下的横着的块长的土不拉几的破石块，好在浮黎天尊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于是，这块破石块的第一任主人，就理所应当的成了浮黎天尊。只不过，那时浮黎天尊正在轰轰烈烈追着道德天尊，故而，破石头又成了定情信物，在被浮黎天尊精心修饰一番后，送给了道德天尊。
　　哪知一向清心寡欲的道德天尊却不领情，在收到被装饰了一番的石头后，道德天尊就打算退还给他。然而，事有意外，就在他的小仙童不慎把东西摔开后，离奇的事发生了，在那个磨的光润的石镜里，他竟看见自己自幼年始的所有过往，而在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一直黏着自己的浮黎，准确说，是一直守着自己的浮黎。那一刻，他的心就软了，一种很莫名的情愫充斥且左右着他，让他最终也没有把镜子交还给浮黎。
　　这是属于他和浮黎的秘密。
　　可是，克制的他却还是对石镜施了个仙咒，让这石镜一年只可以观上三次，这就意味着，他对浮黎的思念，一年也只能是三次。
　　然而，就在他施下仙咒没过多久，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一向所向披靡的浮黎天尊竟在一次和魔族的抗争中意外牺牲了！来不及惊愕，来不及伤心，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他最后的灰飞烟灭，带着一切的遗憾，浮黎没留一言的离开了自己。人前，道德天尊假装坚强，人后，道德天尊却偷偷给浮黎送给自己的镜子起了个伤心的名字，叫钩沉镜。
　　钩沉、勾尘、他取的隐晦，因那是他永不可宣于口的，属于他和浮黎的秘密。
　　星沉星往，一钩映江，谁将红尘醉一场，又惹动谁的相思情长？

　　又是一年春花落。
　　这日道德天尊颇感怀的来到曾和浮黎下棋的天池边，他望着那盘一直未下完的残局，一时思绪纷飞，索性将袖中藏着的钩沉镜拿出来细细摩挲，此时距浮黎离开自己已过去了一千年，当他再度想起那个依然年轻的身影，心上不由是添了许多愁，原以为，再如何刻骨的思念再经了一千年这样长久的光阴都会变的暗淡无华，谁知……他对着钩沉镜且叹下一口气，哪曾想——
　　“老君这是在看甚？有好东西也不给小侄瞧瞧？”
　　忘了说，道德天尊的别称其实正是人们口中惯称的三清尊神太上老君。只是，那时的老君并不如民间画像里所描绘的那样，这时的他还年轻俊逸的很，风流潇洒的很，只是辈分高了，故而会在称谓上多加个老君而已。也难怪紫微大帝会这样叫他，他皱了皱眉，且见眉宇轩昂的紫微大帝信步而至，不得已，才将东西给了紫微大帝看。
　　有些事，注定是避不过的罢？太上老君在看着紫微大帝看罢钩沉镜后一脸阴晴不定的脸，如是想。
　　“浮黎天尊是如何死的？”紫微大帝青白着脸道。
　　“当年，我们都太小看魔族的能为。”老君顿了顿，显然很忌讳他人问这个问题，“杀他那个人，是当时的魔尊墨翊。”
　　“所以天界最后还是动用了那步棋，让潜伏已久的暗子破天星君以最终的背叛结束了这场战斗？”
　　“战争本就太过无奈，据说当时的破天星君其实和墨翊结下了很深的情感，他的背叛，让当时的魔尊受了非常大的打击，而他自己在这之后也陷入了空前的自责中。事实上，这场战役天界最后也赢的胜之不武，再后来的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小侄敢问老君一句，如果老君事先知道浮黎天尊会战亡，您还会选择让浮黎天尊前去么？”
　　“会或不会，这都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的了。”
　　“小侄明白了。”
　　他在钩沉镜里看到什么了？看着他的背影，太上老君犹疑的皱起了眉。

　　这是一面可知过去的镜子，老君是知道的，而老君不知道的是，其实它每逢百年一遇的火星合月之时，它也可以知未来。
　　事情就有这样巧，路过的紫微大帝竟无意窥见了他的未来。
　　那个不可宣之于口的未来。
　　一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人，一个令他无法避开的劫数。
　　重生的魔尊，将由他一手引渡。
　　是誓约、是责任，抑或是背负？

　　事情又过了一千五百年，一如钩沉镜里看到的那样，化作人界俊公子的紫微大帝在人界的江州城遇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更为之苦等一千五百年的美丽女子。虽然他是明明知道，得到她，其实就是毁掉她。
　　怎奈何千般算计终不抵那句情不自禁。当时的月是那样浓，当时的星是那样剔透，当时的湖是那样静澈，于是再多的犹疑、再多的困惑，都不得不随之消弭。
　　总是一步错，步步错。
　　之后诞生的复可染，可谓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面对这幼小的生命，他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怨不得、恼不得、更恨不得。
　　他想，这或许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虽千万人吾独往矣。

　　复可染在拿到钩沉镜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做好准备。
　　为此，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事实上，绯鸢公主送来镜子的时候也确确有些唐突，因为，在这个只长了脸却没长脑子的女人心里，没有什么是比能见上一见复可染更重要的。
　　虽然，她已经成了亲。
　　然而，即便成了亲又有什么了不起？！在她绯鸢公主不大的心里面，从来能装下的，只是复可染一个！可他复可染有什么好？她在心里面问了自己无数遍，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从来都是一样：复可染天界第一俊美的脸，复可染天界第一迷人的眼，复可染天界第一潇洒的形，复可染天界第一风流的心……，好了，够了，她决心不再想了，因为她愈想，她就愈发觉得后悔！
　　哼，谁叫复可染看上了那只狐狸！
　　还是只长的不怎么地的狐狸！
　　再讲句实在的，在青丘山，漂亮的狐狸那当真是多的一块门匾飞下来就能砸死一大把。他爻洛算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皮白了点，眼水了点，身板细了点？话又说回来，就算把青丘山的狐狸按美貌顺序排号，且不论正着数还是倒着数，不出挑的他还不是一样永远不出挑！
　　哎，谁叫老天这样不公平！
　　居然让她东海第一美人比了输！

　　可怜复可染在见到一番盛装打扮的她时哪里想得这么许多？怕是那时连鬼都看的出，复可染是一门心思在那镜子上。
　　饶是看罢这边镶银丝，石面擦的锃亮的宝贝，端一脸诧异的复可染却是故作斯条慢理的先与绯鸢客套了许久，方才道：可染不才，委实是不知这宝物的使用方法。
　　旋即绯鸢就笑了。
　　果然复可染求人的样子是最动人不过了，她红了红脸，却还是磨磨蹭蹭不愿意说，谁都知这女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能多留复可染片刻，她怕都是再欢喜不过的。
　　她便是一早起了这样的执念，哪管它下作不下作？
　　谁知先前睡过头的爻洛偏偏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醒了，见着屋里来了个女人，不由分说，他开始很火大！
　　然而，复可染却没注意他。
　　爻洛气极，立马进了屋将小混账抱了出来。
　　美人当前，澄渊小朋友神魔无阻！
　　没多时，他顺利黏上了绯鸢公主。
　　面对天生尤物，绯鸢公主表现的很无奈。
　　唯一的安慰是，在将澄渊打发给自己之前，复可染无比风情的对自己笑了笑。
　　复可染此一笑，只教绯鸢公主把能招的全招了。
　　他还真是个祸害，爻洛瘪着嘴想。

　　世人不知，看似仙风道骨的道德天尊实在有个恶趣味，而他这个恶趣味，总体现在他中意的任何物件上，比如：现在复可染手中拿着的钩沉镜。
　　总以为看镜子之前需要念一大串的繁琐咒语，哪晓得，其实不过是在镜面已术法写下四个字：呆子最美。
　　为此，复可染有些忧郁，因为他委实不知镜子所指的呆子是哪个，好在，复可染这个人从不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纠结。说是呆子最美就呆子最美吧，反正在他身边的那个算来也不过是个呆子。
　　可是，有句话却是他不敢说的。
　　因为，在写下最美的时候，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居然是清衡的脸。
　　复可染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拿得起，放不下的自己。

　　钩沉镜委实是方宝物，这是复可染晓得的，可再好的宝物，却也改变不了事实的任何过往。真相总是残酷，所以在这之后复可染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可以，他倒宁愿保留那一份的美好。
　　可惜，谁教他复可染也是个俗人。
　　于是故事还得从两千年前的神魔一役说起，适年魔族兴起，久战已疲的神族为扳劣势，暗中将年幼的破天星君送下魔界以备他日之用，然故事总有那么些无巧不成书的段子，谁想阴差阳错间，这位化名风离的破天星君竟与后来的不世魔尊墨翊相遇并义结金兰。之后，在一次神魔对峙中，因着一名不知内情的神族祭司中间出了岔子，使得风离受重伤性命垂危，天界方面权衡利弊后，索性将错就错，迫使墨翊不得已出魔界前往青丘山找寻那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娑罗夜昙的果实。
　　也就是在那时，魔尊墨翊恋上了这位外表清雅不凡却又一脸冷漠的青丘上神清衡。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对那时的他们而言，用这句解释或许是再合适不过。可是，在得知墨翊竟是为风离而屡次前来偷盗娑罗夜昙之后，这位向来骄傲的上神却是选择了假死的方式逃避一心待他的墨翊。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欲绝的魔尊为护这片最后的净土，只得暂时留守在青丘山。本来，悲情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可是，命运的转机却因一只狐狸幼崽的出现而再次改变。
　　人说这是缘，时机将近，不由得你不信。墨翊是如此，清毓亦是如此。一开始，墨翊很是烦这只成天只知哭哭啼啼的狐狸幼崽，不过那么点身量，不过那么点根基，连人形都化不开，就成天盘算着要如何将自己千刀万剐了才好，哪知被他念叨的多了，竟也成了习惯。后来某一天他化成人形，不想居然还是颇俊俏的模样，墨翊看罢，心头除了讶异，更生出了分怪怪的感觉，总觉是有什么在挠着，痒痒的，发了疯似的长。
　　可惜后来出了那件事。
　　生长于青丘地脉的圣物娑罗夜昙本分子、母两朵，彼此相互牵引，汲取天地灵气，每过一千年方可结果实一次。然而，重重看护的娑罗夜昙的子朵却在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更要命的是，清毓一早认定此事非墨翊所为不可，原因亦直接了当：青丘山就他一个外人，而且，就在这之前，他更为娑罗夜昙的果实害死了他哥哥！面对此，墨翊自然不可能轻易承认，于是事情越描越黑，这就直接导致了他和清毓的关系越来越僵。可让墨翊如何也料不到的是，这事的始作俑者，竟会是为清毓的存在而嫉妒着的清衡，因为那时的清衡非但没有死，更在不知不觉间对自己起了执念。
　　而就在这事发生没多久，一个近乎称得上毁灭性的消息自古战场传来，风离竟然公开背叛了自己！墨翊想不通，为何一直和自己情同兄弟的风离要做这样的事？他无法理解，如此，只唯有战场上见真彰。然而，因着风离的背叛而导致情势急转之下的战况接下来亦是毫无悬念的频现颓状，除此之外，等待着墨翊本人的更是那句英雄末路。
　　如果，这样的他是能被称作英雄的话。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人、神、魔三界分境而治，彼此之间，一直保留着最初达成的共识：互不侵扰，互不干预。然而，几千年的生息繁衍过后，原本独立封闭的境界之间，却接二连三出现了一系列所谓不容的存在，他们因着不纯的血统，以及卓越的灵力而被排斥在三界之外。
　　适时，魔族首领墨翊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既然人、神、魔三者本身各有优劣，那何不让三界一统？得以进化出更完美、更优秀的后代？
　　可是，这也就无异于直接向向来自诩血统纯净身份高贵的神族宣战。事实上，若论起战斗力，多年墨守陈规、不思进取的神族论早已不是骁勇善战的魔族的对手。
　　唯一忌惮的，不过是天尊浮黎。
　　于是，魔尊墨翊只得费尽心思的杀了他。
　　殊不知，这堪是战役的开始。之后一次意外中，右护法风离失手错杀神族祭司的情人，继而又遭这位不知内情的祭司重伤，再来就是墨翊前往青丘山偷盗灵药，更因此恋上上神清衡，哪知中间偏生支节，便有了这之后的一幕幕。
　　世事难料，说是墨翊命不该绝也好，说是上天注定要他还了这段未尽情缘也罢。总之在神魔古战场的最后一役中，道德天尊携众神将联合绞杀魔尊墨翊，而在这之中，更包括青丘上神，清衡。虽然，那时的清衡并未动手，可他这番冷冷的旁看，却是让久战已疲又身负重伤的墨翊彻底寒了心。最后，无法将墨翊完全诛杀的道德天尊只得将他的元神封印在了浮离赠予自己的钩沉镜里。

　　谁都知，便是聚了再多的天地灵气，没有生命的宝物也都只能是没有生命的宝物，便是沟沉镜，也不能例外。不过，怕是当时连墨翊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他从清衡那拿来的小白瓷瓶的瓶盖里，居然还存着一粒娑罗夜昙的果实，而这，就是唯一的变数。
　　他忘了他在钩沉镜里呆了多久，他只记得，那天看见那个人的脸时，便觉这实在是一个等待已久的难得机会。因为，百年一遇的火星合月之时，刚巧也是道德天尊所下咒语最为松动的时刻。
　　所以，他决定向那人撒一个谎。
　　一个事先道破的真相，总能引发人的无数好奇。他将自己的一缕灵气，千方百计的寄在了紫微大帝的身上，好让人们不得不以为，在这之后出生的和墨翊生的一模一样的复可染，其实就是魔尊的转世。
　　难得一贯清醒的道德天尊居然也没堪破，更是在一次醉酒后，将钩沉镜当赌注输给了翊圣真君。而墨翊真正得到复可染的身体作为寄体，其实是在复可染一百七十岁那年，那次复可染偷跑去瑶池看西王母的蟠桃宴，却碰见喝的酩酊大醉的翊圣真君，酒后失言的翊圣真君告诉了他有关他生母的事，之后不合时宜出现的紫微大帝又忙不迭带走了他，自此，便种下了他和紫微大帝之间的芥蒂。不过，少年的复可染却并不因此放弃，而是再一次找上翊圣真君，却不曾想并未寻见翊圣真君的复可染却是在他的密室里发现了这方钩沉镜。
　　于同一刻发现复可染的墨翊，则借原已附在复可染身上的自身灵力同元神固有灵力相互作用，借此侵入了复可染的身体。不过，他却并没有选择让复可染的意识完全沉寂，而是保留了他的大部分意识，然而，逐渐长大的复可染，到底也发现了自己身体中的某种不对劲。可怪异的是，他似乎并不畏惧体内所藏的这股强大力量，甚至从不屑使用它。
　　之后他下界历劫，不料竟会遇上早已转世的清毓，那一刻，存于他体内的墨翊，却是不知该喜还是忧，这个人，对谁都是太温柔。他看的出清毓轻而易举的被复可染给迷了，可向来骄傲的他却是不允许，于是，在某个凄清的夜晚，他借用复可染的身体强要了清毓。
　　那时，他就知清毓的心里是只有复可染一个的。不为他过人的温柔和俊美，只为彼此心中同样长久的孤寂。夜太长，风太冷，能觅的一人如此相依相偎，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欣喜的呢？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只是，不甘心。
　　再以后，因着复可染与清毓偷偷结合一事被天界发现，天界且知倘若重生的魔尊再遇故人，怕是定会牵引出当年那段不可说的纠葛，紫微大帝爱子心切顾不得天界礼法从中干预，甚至欲除清毓而后快，怎料复可染为救清毓一命竟是不惜纵身跃下诛仙台，幸得寄在他体内的魔元相护，才不至于被灰飞烟灭。
　　说到底还是便宜了这不知死活的复可染，寄存在他体内的墨翊不禁想。然而，经了上古神魔一役，后无法修复的元神又被封印于钩沉镜数千载的岁月，此刻再为复可染挡下这致命一劫的他，却是再没办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了。
　　总以为是自己替复可染承担了太多，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年轻的生命为自己所背负的竟是一分不少于自己。他还这样年轻，年轻到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年轻到满心骄傲的不屑于他的任何帮助，年轻到足够轻视岁月的砥砺一笑泯恩仇。
　　终是无关紧要了，谁教世人一早将复可染当成了自己。
　　既是如此，那么谁是谁，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在这样长久的年岁过去后，谁欠谁多一点，谁予谁少一些，这一笔账，谁又能真正算的清楚明白？
　　不过是堪破。
　　总道是，红尘万里如许，古今凭留谁意，俯仰往昔风月急，都随朝暮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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