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棠棣

　　凌若竹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就在吴大娘离开前几日，她在家附近曾见过柴伯——棠家的大管家。

　　那日，她回家途中，才到这附近，却撞见柴伯骂骂咧咧地从瓷窑后的树林冲出来，面红耳赤，见了凌若竹也没给好脸色。

　　她并没放在心上，柴伯本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见谁都那副讨债表情，况且那林子是棠家祖产，柴伯去到那里也是并无不妥。

　　她那日正好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回家便直冲厨房，灶中火焰熊熊燃烧，锅中温着热水，屋里却空无一人。

　　她想着既然锅中水少，吴大娘应该很快回来，便在厨房外门廊下等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之久，锅中水已烧干，发出“嘶嘶”的声音，不一会儿焦味越来越重。

　　凌若竹不知如何是好，正急得团团转。

　　这时，吴大娘缓缓拖着沉重的步子归来，她阴沉着脸，见到凌若竹在此先是一惊，迅速低下头来，眼神躲躲闪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支支吾吾半晌却只唤了一声“小姐……”

　　凌若竹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避开她的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尴尬地说着自己饿了，想吃羊肉汤饼，又吩咐做好她送到自己房中，便匆匆逃开了。

　　莫非她那日见过柴管家？她是那时攀上棠家的？

　　听到吴大娘来上门求见，凌若竹想起不愉快的前尘往事。

　　她心中很是不快，没好气地嘲讽道：“她来做什么？当初比谁逃得都快，如今还有脸来见我？也不嫌臊得慌！”

　　“她手里拿着棠家的木牌……”小六双手奉上木牌。

　　棠家是鱼州郡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族中事物繁杂，下人们奉命行事时定会手持木牌，以防心怀不轨之人假冒。木牌做工繁复，难以复制，最下方还阴刻着数字，与管家处的记录一核对，便知事情真假，杜绝下人假传命令的可能。

　　凌若竹接过木牌，在手上翻来覆去，反复盯着看了半晌，只见紫檀木上阳刻着小篆“棠”字，其上又用金漆涂过，两侧阴刻着代表棠家的棠棣花，十分精致好看，最下方又阴刻着数字二十三。

　　然而，她从未如此近地欣赏过棠家木牌……

　　“谁知它是真是假！”

　　如此精巧的做工，怎能有假？

　　小六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却也不敢自作主张，遂试探着：“她看起来挺急的，万一棠家有什么要紧事……”

　　凌若竹撇撇嘴，冷笑道：“棠家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想看我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乖乖随他回去罢了！”

　　“小姐，您这是哪里的话？那可是您的伯父……”

　　“伯父？他们当家的眼里除了面子，还有什么？”凌若竹怔怔盯着手中木牌，目光停留在阳刻的“棠”字之上，不屑地说道，“他向来只在乎颜面，演这出骨肉情深的戏码，不过是怕旁人嚼舌根吧，阳城县就这么大一点儿，有个风声，不消半日便尽人皆知，那可真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听凌若竹如此贬低棠家，小六也很为难，所谓两姑之间难为妇，两边都是主人家，哪边他都不敢得罪，只得打个圆场：“毕竟是血亲，棠大人也不想你一人在外……”

　　这话显然触动了凌若竹的逆鳞，她瞬间变了颜色，冷冷地说道：“你若是满心想着‘棠大人’，我这就把你送回去，我也乐得清净。”

　　小六识趣地闭上嘴。

　　凌若竹眉头微蹙，沉吟半晌，“她不过是个厨娘，棠家怎么会让她来？”

　　小六抬眼偷偷瞅了她一眼，无奈地说道：“以小姐的暴脾气，若换了棠家其他人来，您早就把人家轰出去了……”

　　凌若竹一阵心塞，小六胳膊肘往外拐，句句替棠家说话，反观自己，方才还替这小子生计发愁，简直枉费这心思！

　　如今正好没心思理会这吴大娘，索性这一回便不做人了。

　　凌若竹白了他一眼，提高嗓门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遂你的意，这把她给我撵出去！”

　　小六慌得直跺脚，急忙阻止凌若竹：“别呀！要是她回去乱说话，我们可吃不消。”

　　她转念一想，小六说得也在理，若是吴大娘在此吃个闭门羹，回去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伯父伯母，伯父面子上定挂不住，少不得勃然大怒，到时候还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她长叹一声，垂下肩膀，无奈说道:“罢了，带她去东厢房。”

　　小六松了一口气，欢喜地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凌若竹突然叫住他：“等等！马掌柜应该马上就到，记得提醒她长话短说。”

　　小六答应了退下。

　　凌若竹呆呆望向院中那棵硕果仅存的棠棣树。

　　这间宅子原是外祖父的旧宅，院中棠棣树最初是两棵，一南一北，一东一西。

　　儿时，外祖经常带着小凌若竹在此赏花，初春落花如雨，花瓣被铺满庭院，很是漂亮。

　　外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整日里只知道烧瓷，她们玩耍时，外祖父坐在这里看着呵呵傻笑，如今物是人非，只余下无限萧条落寞。

　　凌若竹的父亲出身棠家，与当家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理应与棠家关系极好，实际上两家却如同陌路，就连凌若竹自己也是长在母家，又随着母家姓“凌”。

　　她以前常应邀看望祖父母，与兄弟姐妹们还算熟稔，却极少见伯父伯母，祖父母仙逝后，两家便也疏远了。

　　三月前父母离世，那时伯母曾见过她，说棠家不想她流落在外，辱没家族名声，故而打算收养她，又说要把瓷窑处置了，还说棠家不需要这破烂，最后两人不欢而散，这事也就搁浅了。

　　不过以她对伯父的了解，他哪里会就此罢休，定要找机会重提旧事，况且最要紧的是，祖宅下的土地是棠家的，棠家随时都能收回。

　　凌若竹一低头，看到木牌还在手上，立刻叫住小六：“等等！”

　　可就这一低头一抬头之间，小六早不见了人影。

　　就在这时，她余光瞥见木牌背后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只见崭新的木牌上一块深黑色的印记若隐若现，似乎是渗入的油渍。

　　凌若竹凑近嗅了嗅，一股幽香窜入鼻腔。

　　这是……？

　　还不及她细想，却见小六来请自己。

　　凌若竹心知吴大娘已经候着了，只得将这事丢在一边，拖着不情不愿的步子向外院走去。

　　她出了内院，去向厢房，方转过回廊，抬脚正要踏进房门，便见一妇人在房中来回踱步，模样忐忑不安。

　　妇人五十上下，面色红润，身材壮硕，身穿一件半新的杏黄锦缎夹袄，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发间插着一支青瓷发簪，头上抹了薄薄一层桂花油，油光锃亮，发丝散发着淡淡桂花香。

　　这便是吴大娘了。

　　她整个人都与旧日里朴素的模样大不相同，起初一瞬间凌若竹差点都认不出了。

　　那个是……？

　　凌若竹一眼便注意到她头上插着的那只青瓷莲蓬发簪，这是自家瓷窑出来的小玩意，原是窑工为了逗小若竹开心烧着玩的，却不成想烧出来竟还不错，便又做了些送给亲友，自然也给棠家妹妹送了几支。

　　这东西怎么会在她身上？

　　尽管心存疑惑，凌若竹表面却不动声色，款款走进屋子。

　　吴大娘一见凌若竹，立刻殷勤地迎上来，一番嘘寒问暖。

　　凌若竹虽然不待见伯父一家，可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能少，她忙请吴大娘坐，又吩咐小六上茶，笑着与吴大娘拉起家常来。

　　吴大娘见她身着单衣，又嗔怪她这么冷天为何不多穿些。

　　凌若竹心中本就有几分不悦，她自然不能说前阵子急着用钱已经把袄子拿去当了，只推说不冷。

　　凌若竹换了个话题，问道：“吴大娘可用过午饭？若是没有，不如在这里吃些？”

　　“不用，不用，我在棠家吃过午饭才过来的——小姐今年的年夜饭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不过凑合着来便是了，小六如今手艺已经娴熟多了，我也能打打下手，也能应付过去。”

　　吴大娘眼神暗淡下去，垂下眉眼，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小姐自小吃惯了我做的菜，不如年夜饭就让我来……”

　　凌若竹心想大概是伯母让她来的，可这好意凌若竹可消受不起，遂一口回绝：“我们自己来就好……除夕夜正是忙碌之时，棠家更是比这边礼数多，年年都忙得不可开交，你也不必折腾了。”

　　吴大娘堆笑道：“这不是担心您今年不习惯嘛……”

　　这话听得凌若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不适问道：“伯母让你来的？”

　　吴大娘不置可否。

　　凌若竹将木牌交与她，笑着问道：“伯母费心了，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吴大娘在凌家的时候，没怎么见过凌若竹，一向只觉得她是个文静寡言的小姑娘，今日一见竟如此能说会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