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唐

　　“小姐小姐，不好啦不好啦”珠儿慌慌张张的推开门，根本没想到小姐刚刚洗完澡，正准备更衣。
　　“珠儿！”顾夏景吓了一跳，赶紧扯了一件裙子换上。“干什么慌慌张张的，莫非是肖大又来闹了不成？他也真是，是他弟弟要娶我，真要闹也轮不着他！”
　　“不是，小姐，自从上次在舞场被我们摆了一道，这肖大早就安稳了，听说他现在天天在家给你和肖二少爷布置新房，就等你过门呢！”
　　顾夏景没说话，低头暗暗思忖着什么。
　　“哎呀，小姐”珠儿一拍脑门，“看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个，快快，是苏少爷，苏少爷他要走了！”
　　“呵呵，你说什么呢”夏景不禁笑出声，“他？他能走到哪去啊，再说，连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怎么走呢…”
　　“是真的小姐，今天老爷邀苏少爷在花园饮酒，不知怎么他突然就向老爷道谢，说要回去了，老爷怎么留都留不住，只好让青叔给准备银元去了。这会子他好像正在房里收拾东西呢！”
　　顾夏景心里一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一把推开珠儿，赤着脚向后院奔去。顾家虽说是江浙一带的名门望族，家里的洋别墅也多的数不过来，但顾老爷子还是中意这座老宅，这是祖上留下的产业，到顾老爷子手里已经整整传了五代。
　　顾夏景是顾老爷子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已成家布业了。随说她生在这个园子里，但十岁就随二姐去法国念书，至此才回来不到三个月。
　　跑到苏念唐住的阁楼，夏景早已娇喘微微，才发现自己不过穿了一件睡裙，脚下也没有穿鞋子，头发甚至还在滴水，唉，怎么这么狼狈…不过她也没时间去想这么多，甚至也忘了礼数，连门都没有敲，直接就推开门进了苏念唐的屋子。
　　“念唐？念唐？”她低声喊着，在屋里寻寻觅觅，此刻还不到午时，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轻轻斜斜的映在桌面上，留下动人的光影，像是浮动在挂着层层柳叶的枝头。
　　“念唐？念唐？”她提高了分贝，希望有人来应。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看见屋里有细小的尘埃缓缓的弥漫，像是柔软的丝带将她紧紧环绕，包围，将她拥在怀中。
　　“念唐？念唐？”她的声音越发的焦急，仿佛要哭出来一般。她从来都是个坚强的女子，自从母亲离世，她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在法国不像二姐专修文学，她学的是法国最新的管理方法，她早就下定决心要向哥哥们一样为父亲分担家业。不知道此时此刻是怎么了，为何眼睛被胀的生疼，仿佛只再过一秒，就有成百上千滴的泉水从里面涌出来。
　　“念…”忽然，她的身后想起了脚步声，轻缓沉稳的步调，还有她熟悉的气息，水墨夹杂着花香的气息，不是浓郁的香气，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气息，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她转身扑向他的怀里，透过自己丝质的薄薄的睡裙，她感受到他的体温，她头发上的水滴也，许是眼中的泉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她紧紧的抱着他，生怕他会消失，喃喃的问，“你要走了是吗？你要走了是吗？”
　　他犹豫了好久，手已经举到半空，他想要轻抚她的脊背，用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话语安慰她，可是，终究是没有。
　　过了一会，她抬眼看他，尽最大的力气睁大眼睛，直直的紧紧地盯着他，想要把他整个留在自己的眼睛里，留在自己的心里。
　　他长长的头发，没有束起来，而是让它随意的垂下，墨玉一般，柔软顺滑。他没有穿她送给他的西装，而是换上她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件衣服，雪白的丝绸织长袍，不染一丝世俗气息，金丝的腰带上镶嵌着一块碧玉，哪时她就知道，他一定不是来自平常百姓家。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和她初见他时一样，像是将这人世间的沧海装入其中，而从他瞳孔中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就像一只翩然若飞的蝴蝶。她抬手去摸他狭长的眼角，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肌肤的一瞬间，他心里猛地震颤，像是花火坼裂的瞬间，是一种包含了疼痛的美好。
　　“你真的要走了是吗？然后就再也不会回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是吗？”她的难过她的伤心她所有的悲伤都写在脸上，她水晶般晶莹的眼眸因为这凉凉的悲伤的浸染而更加的清澈，夺目。
　　他还是没有出声，他其实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或者，根本不想开口。只想这样的看着她，看着比世间珍宝都美丽的她，看着比后宫三千都美丽的她，甚至比这天下都美丽的她。
　　只想安静的想她，哪怕她就在眼前，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去想她，想她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伸出的手；想她带自己去她家舞场时一脸的自豪；想她缠着自己给她讲故事时的开心很虔诚；想她明媚的笑，想她沉思时低下的眉梢。
　　如果可以不走。
　　如果可以带她一起走。
　　“你嫌弃我对不对？你嫌弃我没有你么唐朝的女孩子漂亮，你们觉得胖的才是美的是不是？我可以变胖的，你也知道我很爱吃东西，我可以吃的更多，我很快就会变胖的…还有，我是不会写诗，不算才女，可我在法国时功课也是拿第一名的，我的作文，玛莎夫人还在教会朗读过，我也会写毛笔字，我还会画画，我…”
　　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真切的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不是一秒，不是一分钟，不是一个月，不是一年，是一生。这一生，她将不会再见到他，这一生她都没有他。
　　而他也再控制不住内心的痛楚，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胸膛流进了他的心。他紧紧地抱着她，想要让她融进自己的生命，融进自己今后的漫长的没有她的岁月。
　　就让自己再纵情这一回吧，只有这一次了，以后他就要回到大唐，做他的盛世君主，以后他只能对着天边的星辰想念这个牵扯着自己生命的女子。
　　终于，他开始回答，回答她的疑问，回答他必须离开的原因。
　　“因为，我来自大唐，我恋着大唐，我必须要回去。”
　　不，其实这不是原因。
　　三个月前，他收到西域进贡的夜光杯，他用它饮下琼浆酒，一个时辰后，他便不知为何便出现在顾家大院里。那天，顾家三小姐刚刚留法归来。
　　今天他和顾老爷在后花园饮酒，顾老爷兴奋的跟他说，这是别人从西洋给他带回来的好东西，他喝下去才发现，那是琼浆酒，而装它的杯子，就是夜光杯。
　　他知道自己就要走了，一个时辰之后他就会消失在这段错置的时光中，他要回去重当他的王。他这一走，便是几千年。而带走他的不是时间，不是空间，而是宿命。
　　顾家上下都当她是小姐在外带回来的同学，只有顾夏景知道，其实，他来自大唐。
　　可是她从来没有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不同，她因为他的美好，他的温和，他与生俱来的魅力而深深的爱上他，这份爱穿透了千年的沉浮，凝聚着无数个岁月的力量，有着与时空抵抗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可是，哪怕这样深沉的爱，还是留不住他。
　　她的眼泪已经停住了，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坚强的女子，她不想在离别的时候，只让他记得自己的软弱。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恋着唐朝？”她其实知道，知道那是一方他放不下的土地，那里有着他毕生的信仰与追求，就像自己在外八年，仍然要回到中国一样。可她想听他说，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她要记得他说话时的样子，要记得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他盯着她，微笑，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缓缓诉说： “因为她是最美的盛世光景，她有我毕生追而不得的明媚。她的发丝中弥漫着水墨丹青的气息，她的舞姿流动着霓裳纱幔的轻盈，她的声音传递着平静而清澈的玄音。甚至她的风，她的雨，她的漫漫黄沙和碧海青天都是好的；只因她的风中有诗，雨中有杏花。黄沙间留有她英姿飒爽的风韵，青天外，她的眼眸似星辰。”
　　“所以，你本不叫苏念唐。念唐，念唐。其实，你只是放不下她。”

　　他闭上眼睛，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从此之后，多少楼台烟雨中。从此之后独举金樽空对月，吟诗赋景无佳人。
　　好可惜，终究没有对她说出一句“我爱你”
　　他只能用那华美的一段来自唐朝的念白告诉她：“其实，我放不下你。”

　　但愿她懂。
　　愿她知道这份缘分在千年之间荡起涟漪，知道他应该心存感恩。

　　哪怕，长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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