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是他给你的梦境。
　　空旷的延绵不尽的白，天空是灰色的，尘埃浮沉不定，没有尽头的前方。

　　不断地，不断地向前。没有目标没有终止。
　　灰色的尘埃跌落。
　　你不停擦拭眼睛，眼泪支离破碎。
　　不尽的灰色。

　　直至远方。

　　‖江南忆‖

　　杰克在接到来自布尼塔尼亚家族——没错就是当今世界上超级大国布尼塔尼亚的统治家族——寄来的邀请函的时候夸张的把刚灌入腹中的牛奶全数喷到坐在对面的绿发女人的脸上。绿发的魔女出奇的没有勃然大怒而是以一种镇定优雅的姿势用杰克最爱的丝质手帕把白色液体轻轻擦干，然后在杰克的哀嚎和求饶下继续用镇定优雅的姿态接过那封烫金的信函，整个过程利落干脆优雅得如同女王。

　　当然，杰克是绝不会把眼前的女人与“女王”画上等号的，在他的单细胞小脑袋里，绿发的魔女与可恶的怪兽没有区别——当然那魔女披着好看华丽的皮囊，是DEVIL，是动画里十恶不赦的坏人，迟早会被内裤外穿的凹凸曼或是水手服美少女代表月亮消灭掉。而他，可怜的杰克，则是可怜的被魔女压榨的等待救赎的睡美人（……）。

　　“兰佩露奇小姐……T T”
　　“启程去日本吧。”

　　什……什么？
　　杰克在某个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因日夜的遭受摧残而出现问题。
　　“这个……”
　　“路费在信函里。”绰绰有余。
　　“可是……”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这个……”
　　“你必须和我在一起。”理所当然的语气。
　　“为什么……”

　　“拜托。”
　　杰克肯定自己的耳朵是出现问题了。
　　他看见绿发魔女回头，年轻的脸庞上分明是名为“诚恳”的神情。
　　他想他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神秘的女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也许其壮烈奇异程度堪比某某科幻大片，只是因为当事人的表情万年不变因此也放弃了刨根问底的欲望。反正杰克不过是个在小镇里庸碌的少年，啊拉啦一辈子一睁一闭过去了没什么好想的。

　　遇见绿发魔女也不过是三年前，无人收留的少女对他露出人畜无害的表情，他脑子一昏从此开始了被奴隶的漫漫生涯。他想这样也挺好，女人虽然爱使唤人但是存在印迹已无法磨灭，吵吵闹闹和欢喜冤家也无甚区别。
　　他看着魔女远去的模糊身影第一次感到茫然。

　　她叫伊丽莎白•兰佩露奇。
　　对吧。
　　信函上的烫金大字亮得刺眼。
　　「魔王鲁鲁修五十周年祭」
　　‖扬州慢‖

　　离开小镇那天杰克哭了好一阵子，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正常人看了就不忍。可惜那魔女毫无同情心地以提小鸡的方式将杰克扔到马车夫的位置上然后催促他快些走。他哭的更厉害了抽泣的如同遭虐待的小媳妇，魔女两眼一翻躺在后座上说又不是回不来了你哭这么带劲干什么。

　　什么叫生离死别你懂么你这个大坏蛋！他哭着对她吼。
　　怎么不懂。继续白眼鄙视。
　　你不懂不懂就是不懂！你这个冷血的坏蛋！
　　谁说我冷血了。
　　我从来就没见你哭过啊口胡！

　　不甘心。末了还要补上一句。
　　你懂喜欢的感觉么你不懂！

　　之后长久无言。
　　魔女静静躺在后座上看天。她想她一定有哭过的，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而忘得十分干净了，喜欢谁的也一定有过的，只是渐渐也忘记了，生离死别肯定也是经历过的，只是情感也随着时间流逝而被磨灭了。然后她突然就觉得可笑，忘记了全都忘记了，那么她到底还剩下什么。她突然就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少年的话，因为确确实实是忘记了，有些东西是回不来了，怎么也回不来了。
　　杰克看着沉默的魔女突然就心生恐惧。
　　……啊是不是说的太重了。

　　然后他看见魔女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话，好像是告诉他又好像是告诉自己。
　　懂的。我都懂。

　　‖红窗影‖

　　抵达日本的那天杰克完完全全就抛弃了所谓“生离死别”的悲伤春秋的情感，他看见繁华的大城市基本上脑海里就让穷乡僻壤的小镇去吃蛋黄酱去了。魔女在兴奋地少年身旁两眼一翻，啊拉啦不是多愁善感悲伤春秋的小青年么果然文艺什么的都是浮云啊。

　　“啊！这是什么！里面的东西能动诶！”
　　“这是电视啊你家不是也有么……”
　　“噢这个声音好好听！里面的人扭的比山里的蛇还快诶~？！”
　　“是演唱会……”
　　“天啊！这个是什么！”
　　“诶那个！好厉害！”

　　她看着他像一个不知餍足的孩童不禁微笑，啊也许自己也有这样的曾经，然后她又竭力想要回忆什么，不过她摸摸痛得快要炸裂的脑袋放弃了回想。算了把现在活好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及时地制止了杰克企图把电视机砸烂的愚蠢行为，拿出烫金的信函表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诶~~真讨厌T T”
　　“把事办完再说吧。”
　　“啊到底布尼塔尼亚家族是为了什么把我们两个一介平民叫到皇宫来啊……”
　　“啊……谁知道。”
　　“什么？”少年一副“我靠我靠我靠靠靠”的表情，“喂喂喂你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初用那样的表情拜托我啊口胡！”
　　魔女罕见的一脸茫然，“不知道……那时候直觉想要去，就这样做了。”

　　远处传来乡村少年的哀嚎。
　　“我被你害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微笑向前方走去。
　　……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她自认一向按直觉做事。

　　直到遇见……
　　遇见了谁呢。
　　又忘记了么。

　　她看着面前的棕发老人微笑，礼节性地伸出手。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
　　“c.c！”
　　她恍惚听见假象呼啸着掠过耳边的声音。

　　c.c！
　　……什么？
　　‖曲千秋‖

　　枢木朱雀确定自己是老了。
　　时间从来是很可怕的东西。

　　只是在看见c.c依旧年轻的脸庞以后，他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每个人都必定有这样的过往，热血冲动，把幼稚的想法奉为哲学人生观，不断地追寻真相，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必定都有，每个人都有。
　　然后枢木朱雀的青年时期荒唐得可笑。他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他有独立自主的生活，有偏激狭隘的人生观，有言出必行的满腔热血，他必定是要做出轰轰烈烈地一番大事的人。
　　于是他就去做了。

　　现在想来不免是感到好笑的，但是那又是真实存在过的，尽管鲜少人知却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印记。
　　他会想起那个少年皇帝，会想起那个演起戏来逼真得无法拆穿的顶好戏子，想起那个盘踞了他一整个青春的兄弟，想起那个即便赴死也要他顶着美名活下去的所谓恶魔。
　　所谓记忆，一定会真实的对吧。
　　当然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眼前这个绿色头发的女人，给予了一切噩梦开端的魔女，死守着紫发少年寸步不离的女人，在结局之时仓皇逃窜的终结者。

　　枢木朱雀掐指一算，距离那个少年死去已经有五十年了，自己也已经变得更为苍老，而绿发魔女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下去，上帝还真是不公。
　　重逢之时并没有多少感想，反正时间不饶人这道理在这女人的可实行性基本为零，这女人什么无理的事都做过了就看看哪个混蛋不长眼睛来把她收了算了。
　　只是看见与记忆中午无差别的眉眼还是感慨。
　　记忆什么的，从没出过差错。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
　　c.c！

　　喂喂喂虽然说隔了五十年我们之间的所谓羁绊还是在的啊你这疏远的语气算什么毕竟我兄弟他还看过你的【吡——】体啊不对不对我纯洁得很。
　　只是措手不及。

　　啊你好……我叫伊丽莎白•兰佩露奇。
　　……什么？
　　哪门子的灵异故事。

　　请问你是……
　　……哈？
　　我是枢木朱雀啊……你怎么了你？
　　于是他看见魔女惊惶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拥抱。
　　我们……认识么？

　　……什么。
　　全部忘记了么。
　　那些轰然惨烈的过往。
　　全都忘记了么。
　　连带那个名为魔王的少年。以及执着与他作对的少年。
　　全都不记得了么。

　　‖一落索‖

　　“诶原来那个什么枢木朱雀是这样一个猥琐大叔诶！”
　　少年躺在宫殿柔软的大床上大大咧咧地唠嗑，完全没有丝毫作为贵族的觉悟——虽然他也不是。但是世界上能够安然地躺在布尼塔尼亚皇宫床上并毫无顾忌地高声谈论布尼塔尼亚当朝重臣的人，除了杰克也找不出第二个。
　　……该说你太天真还是缺心眼呢。
　　魔女坐在沙发上扶额在扶额，心中却是另一番天地。她是真的不懂为何那老人露出如此惊愕痛惜的神情。而当她无比认真地征询杰克的意见的时候——

　　“肯定是因为没有得到你而惋惜心痛！”出奇肯定的语气。
　　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太倒霉了什么晦气事都让她遇上，老人少年都一样难搞定。她似乎被卷进了一个漩涡，巨大的漩涡，因为这个漩涡，她的生活不再平静。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好好睡一觉。

　　c.c，明天一切都结束了。
　　哦，是这样么。
　　恭喜啊……明天就能摆脱我这个麻烦了。
　　是啊。
　　可是。
　　恩？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呢。
　　那么。请忘记我吧。

　　她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请你。忘记我。
　　到底忘记了什么。

　　她想自己有够可怜的，她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爱过谁，可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一定和那个人有过许许多多或美好或幸福或痛苦的过往，但是说忘了就忘了。
　　一定是和谁有过的，一同有的，共同的心情。
　　如果那个人知道了。
　　一定会非常悲伤的吧。
　　‖玉簟秋‖

　　她脑海中频繁的闪过光影片段，她一直在竭力回忆。
　　杰克在她身旁大呼小叫。
　　我们去看电影吧！看电影！

　　她看着杰克稚嫩的脸庞无奈微笑着应允。
　　电影院的灯光次渐低了下去，经典老片《Titanic》，她缓缓松一口气。
　　是应该放松一下。

　　她确定她是看过这片子的，只是什么时候看的，在哪里看的，记忆给她的只是空白。她终于懒得去追究具体的情形。她实在是太累了，她是这样觉得的。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段爱恋的真实性。她想她为那段恋爱实在付出太多，不知何年开始不知何年结束，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她还要费尽心机找寻。她想过很多很多，这段爱恋，到底是无果还是单恋，她到现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撕心裂肺却卑微隐忍到尘埃中的痛。

　　她看着电影中男女主浪漫的台词，配上同样浪漫的大海，非常完美。
　　于是她想，他和她，有没有这样浪漫的情景呢。

　　喂。如果我和娜娜莉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啊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问题。
　　回答我。
　　当然是娜娜莉。
　　……
　　啊魔女还需要别人救么。
　　……也对。你说的挺好的。

　　她突然睁开眼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然后一看，手心中只有空荡荡的虚无。
　　怎么了？
　　……啊。没什么。
　　她强笑着回答然后装作专心看电影。然后她看到最后，露丝在梦里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和杰克还是尚年轻的模样，他们拥抱接吻，所有人在一旁为他们鼓掌祝福。
　　然后就是熟悉的旋律，她听见那个温柔的女声唱道。

　　My heart will go on.

　　杰克孩子气笑着的稚嫩脸庞突然变僵住。他呆呆地看着绿发魔女环抱上他的身体，肩膀微微颤动，染了一世的悲伤。
　　杰克第一次觉得，其实魔女很脆弱。如同泡沫，戳一戳便会破碎。

　　‖鹊桥仙‖

　　她看着棕发老人说，其实你知道的吧，我的全部记忆。
　　枢木朱雀感到一阵无力。他想他做的一切是否都是白费，直到现在，还记得一切过往的，除了他就真的没有其他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可是她忘了，那么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他马上就让这种可笑的想法停止蔓延，他想这个魔女也一定有过这样的时刻。所做所言皆是虚妄，记忆得不到认可却死死坚持，因为有想要完成的事，所以一往无前。
　　他僵硬地扯开笑容，艰难地张开嘴。

　　你去看看他吧。
　　诶？
　　去看看他吧。鲁鲁修。
　　……好。

　　她临走时问他。
　　那段记忆……
　　是不是异常温暖美好的？
　　枢木朱雀苦笑。

　　——不是。
　　——但是。
　　但是。
　　——是你最不应忘却的。

　　她微笑走远，然后看见杰克被雨淋湿了的稚嫩的脸。
　　伊丽莎白。
　　嗯？
　　伊丽莎白，我有没有说过……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看见少年眼中明灭的光。
　　杰克是那样，执拗且孩子气的家伙，纯白干净得让她不忍在上边涂鸦。
　　他将义无反顾长大。
　　而她无可奈何老去。

　　什么叫做时差。
　　‖玉人歌‖

　　入秋后温度逐渐降低，屋外的雨一直一直地下着，空旷的延绵不尽的白，天空是灰色的，尘埃浮沉不定，没有尽头的前方。
　　她站在窗前看雨，芭蕉被雨摧残得七零八落，地面在承载了过多的水分后变得黏滑潮湿，水落在叶子上，晕开的涟漪一圈一圈。

　　魔王在她身后笑着说，怎么最近变得沉默。
　　她倒吸一口气不回答。

　　紫发少年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耳边厮磨吐气。
　　c.c
　　没有了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闭上眼继续沉默，她想她有太多话想要说了，可是因为太多，所以来不及。
　　一切都来不及。
　　她想她真的是不幸，她爱上了一个她无法掌握的少年，他在的时候她守在他身边，他失踪的时候她守着他的一切，他回来的时候她看着别人守在他身边，他离去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守在他身边。她看着他的跌宕起伏一直一直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但是这些爱恋都来不及。
　　怎么可以这样呢。
　　他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做。他们应该要幸福的，她一直这样一厢情愿的想着。不是说付出了足够多就会有收获么，可是到头来他们得到了什么。

　　“c.c，明天一切都结束了。”
　　“哦，是这样么。”
　　“恭喜啊……明天就能摆脱我这个麻烦了。”
　　“是啊。”
　　“可是。”突兀的转折。
　　“恩？”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只是一种理想性的假设。
　　“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呢。”
　　她听见少年回答得干脆决绝。
　　“那么。请忘记我吧。”

　　她突然就觉得一切荒唐得可笑。她认为不渝的，坚定的，理所当然的却无法言说情感和信仰，以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被否定。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是。”

　　她靠着那个少年骤然失声，耳畔一派风雨。②

　　‖花非花‖

　　她立于废墟之上。
　　伊丽莎白。
　　我有没有说过……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觉得杰克一定是比她幸福得多的，他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只是她来不及。

　　「布尼塔尼亚第99代皇帝鲁鲁修之墓」
　　「布尼塔尼亚第99代皇后c.c之墓」

　　临行的那一晚那个少年说不爱，她便信了。信得一塌糊涂。
　　她一向很相信他。
　　输得。很彻底。
　　她想她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对那个少年的爱深入骨髓，怎么会忘呢，怎么能忘呢。只是因为终年不遇，所以一时淡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她还是爱他，该死的爱他。

　　“大魔王。”
　　“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真是令人讨厌啊……你把我的墓放在你旁边，还说我是你的皇后，什么居心啊你。”
　　“你总是骗我。”
　　“我总是信的。”

　　记忆从不做假。
　　时间仍下她轰轰烈烈向前跑，挽留不住。
　　在他死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回忆，她的记忆力不好，很不好。越是回忆什么头就会开始痛，但是她死死咬牙地回忆，为了不忘记他，她成晚成晚地睡不着，念着少年的名字闭眼。她抛弃了自己用了几百年的姓名，为了记得。一直一直地记得。
　　是你说的吧，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伊丽莎白是我的真名，这个名字在我仅剩的记忆中只有你叫过。
　　兰佩露奇是你的姓。
　　她笑的很彻底。

　　“你说。”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五十年前我爱你。
　　五十年后依然。
　　那段爱恋一点也不浪漫，也不美好。我和你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
　　可是。
　　不应该忘记啊。

　　“喂。鲁鲁修。”
　　她突然很想对他说些什么。

　　“能够认识你。”
　　“很好啊。”

　　那么。再见。
　　我亲爱的少年。

　　她微笑着渐渐走远，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她想她不会忘记他了，永远也不会了。就算忘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他，一直就活在她的心中。
　　她和杰克离开了布尼塔尼亚皇宫住在一家小宾馆里，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别香甜。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和她还是尚年轻的模样，他在不远处的尽头微笑着回过头，然后她走上前，他们微笑接吻，所有人在一旁为他们鼓掌祝福。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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